市政大厅的门窗全部闭实了。会议室里弥漫着腐朽、阴沉的气味,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爬满蛀虫的树洞之中。有的人在抽烟,图望着用阵阵烟雾和喉间的辛辣感来分散过于焦灼的注意力。仍然可以听见少部分镇民在大楼外抗议的声音。
    乔贞坐在会议桌的东侧。他看着医生给艾尔罗的额头包扎——刚才一枚石头掷中了他。在约瑟夫和守夜人的保护下,这些政府成员好不容易才回到市政厅。有的议员虽然很想当众质问埃伯洛克一家,但是在民众的眼里,所有政府成员都成为了冲击对象,所以这些议员也不得不随着众人撤离。
    摩尼茨给了他们三天的时间。这三天内,必须给匪徒提供食物——不包括学生们的份量。“我相信那些孩子会希望你们尽快答复的。”他说。
    约瑟夫站在艾尔罗的右侧,但两人完全没有交谈。兄弟俩对一年前的事在认识上的差距,使他们之间产生了隔阂。虽然民众的靶子大多指向艾尔罗,但实际上当时他并不在夜色镇;如果那个扔石头砸他的人再思考多一些,就会把目标对准约瑟夫。摩尼茨的这番话对镇长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思维负担已经转化成了情绪和身体的双重疲劳。他的汗淌到脖子两侧,双眼时常无意义地盯住桌面上的小凹坑。但是乔贞很难看得出约瑟夫在想什么。他那双和贡多雷一模一样的眼睛,表面上仍是百分之百的镇定,虽然其中似乎有一些疑虑——就如同一个试图在大雨天中判断雷声来源的人。
    一个年约五十岁的议员开口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说。“夜色镇是我们每个人的,而不是单属于埃伯洛克家族。我,相信还有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受到了欺骗和侮辱。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把这屋子里贡多雷的肖像画摘下来。和这样污秽的东西共处一室,没办法解决问题……”
    虽然他不停用双手做着大幅度的手势,仿佛自己说的话已经代表了所有人的意见,但是反驳的声音立刻就出现了。另一个议员说“这样幼稚的行为没有意义”,还有一个几乎同时说“我们并不知道真相”。宣言遭到挫折的议员便独自走向北墙,想去摘取肖像画,但是让护卫拦了下来。他没有动用武力的意思,如同预料到自己会遭到阻拦并且非常乐意去接受一般,快步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十指紧紧按着桌面。有人低声说“愚蠢”,引起了争吵,很快蔓延到整间屋子。参与这番吵闹的人并没有直接把说话目标转向埃伯洛克兄弟,仿佛他们只具有作为话题核心的价值,毫无参与其中的权利。
    “不管真相如何,他保护了夜色镇,不是吗?”一名较年轻的议员说。“我们应该解决当下的难题……”
    另一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跌进了新的陷阱?那些家伙开口要的是五万个金币!五万!这和洗劫整个镇子没什么两样。”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把人交出去?”
    “别说你已经把这个选择项给排除了。既然贡多雷是为夜色镇牺牲的英雄,我倒指望他的血亲们也能学到他的一些优点……”
    这句明显的挑衅本该引起更大的争论,但艾尔罗开口了。
    “安静。”他说。“我并不知道父亲的事是否属实。但是,光是这‘不知道’,已经足够成为我的过错。我愿意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负一切责任,如果你们真的觉得把我交出去会解决一切,那就这么做吧。来吧,把绳子拿来,把枷锁拿来,马上。你们可以现在就把我绑起来,什么时候想把我交出去了,只要多打一个结就好。怎么没有人动手?这是镇长的命令!把绳子和枷锁拿来!”
    艾尔罗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手指仍然在颤抖,两颊仍然在流汗,但乔贞能感觉到,艾尔罗正在努力地把那个小心翼翼、过于保守的自己抛在脑后。做为镇长,做为埃伯洛克家的主人,无所逃避的他决定把自己的脚跟站稳,就像近海风浪中的礁石。
    “我和约瑟夫会负责任,但是也不要忘记了你们的责任。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要么现在对我动手,要么相信我和约瑟夫,同时考虑别的解决方式,你们必须选择一条路。没有人动手?也没有人有别的看法?”
    沉默片刻后,是几名议员的争论。
    “他们给了三天的答复时间。我们一定能用这三天做些什么。”
    “让孩子们饿三天肚子?”
    “饿三天算不了什么,更何况考虑的时间根本没有三天那么长!如果决定给赎金的话,现在就得开始筹集金币了。”
    “五万个金币,换五十多个孩子,啧。我说,那些有孩子遭到绑架的家庭一定得多出钱!就算花掉全部家当也是合情合理的。”
    “闭嘴,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混帐。我的外甥也在那些孩子里……我看你也是那些匪徒的一分子,而且比他们更可恶。”
    让这些人争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乔贞走到约瑟夫身边,对他说了一些话。约瑟夫点了点头,随后提高声音说:
    “所有议员立刻离开这里,到二号会议室去讨论。我们要和军情七处的专家交换意见。”
    “军情七处”这个词起到了作用。虽然有人还是提出抗议,但是当执着长剑的守夜人站在他们面前,就闭了口。几名守夜人把他们全部赶出去,随后守住了门。屋子里只剩下埃伯洛克兄弟和乔贞。当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之后,艾尔罗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抱歉,乔贞大人。”他说。“让您看到这副景象……我为夜色镇而自豪,但从来不为自己身处的机构自豪。”
    “现在我们可以说些有意义的话了。”乔贞说。“我不关心一年前发生过什么,至少现在不。我留在这屋子里是为了解决问题。现在看起来,摩尼茨倾向于把目标放在埃伯洛克家族,而不是五万个金币。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假如真的交出五万个金币,会是什么情况?”
    “他们会……离开?会吗?”艾尔罗说。
    “问题就在这里——如何离开。敌人也许可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庄园里,但是我不相信他们带着这么多金币也能做到无声无息地离开。进一步想,他们更不可能带着五十多个人质消失。假若拥有这种超乎想象的能力,根本就无需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了。”
    “就算能带着人质或者五万个金币离开夜色镇,也不可能短时间内走得太远。这至少需要马匹。”约瑟夫说。
    “对。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也许绑架者们可以再次消失,但是加上人质或者战利品,情况就不一样了。可以认为我们已经把他们包围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地只给我们三天时间?”艾尔罗说。
    “不,我们只看见摩尼茨一个人。只有他是自信的。他是什么样的领导人,提出的两个条件是否在绑架犯内部得到了共识,我们都不知道。但是,虽然他们不可能带着战利品或者全部人质逃走,但是却很有可能选择带走唯一一个人,并利用她来继续周旋。我希望两位对这种情况的出现,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艾尔罗低着头说,然后转向约瑟夫。“不要告诉她母亲。暂时不要。”
    “那么,最有效的办法是利用这三天来施加压力,或者策划袭击。”约瑟夫说。“乔贞,守夜人部队能够尽力围堵敌人,但是要实行有效的打击就不容易了。更何况只有三天时间,不可能叫来援军。湖畔镇也许会帮助我们,但就算最快的马赶到那儿……”
    “我有办法在三天内召集适合袭击的人手,但这需要你们绝对的信任。”乔贞说。
    “怎么做?”
    “我不能详细解释。而且,为了让我的人手能尽快且顺利地进入夜色镇,必须全面解除镇边界的防卫状态。”
    “这样做……夜色镇短期内会失去外部防备。如果突然有另外一支势力袭击的话……”艾尔罗抬起头说。
    “但是,也就有了更多的人手可以用来包围庄园。”约瑟夫说。
    “利害关系两位都很清楚。人一旦到齐,我会立刻和你们联系该如何安排行动。现在,就看你们是否愿意信任我了。补充一句:一旦决定这么做的话,就没法走别的路了。当然你们也可以同时准备五万个金币以防万一,这和我的计划不冲突。”
    乔贞在想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并且清楚埃伯洛克兄弟也在想,只是没有透露出来。双方的立场都一样:比起为什么而选择,更为重要的是如何选择。约瑟夫并没有苦恼太久;他自我认同式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并不急着表态,开始等待艾尔罗的意见。
    艾尔罗是真正受到折磨的人。他用大拇指撑着前额,两颊因为咬紧了牙关而略微鼓胀起来。他就像沙滩上的一块遍布裂痕的石头,在涨潮退潮之间不断承受冲刷,但是却找寻不到自己的位置:空泛的陆地,或者黑暗的海洋。
    “乔贞。”他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把所有镇民的安危,包括那些孩子,包括阿尔泰娅——全部交托给曾经禁锢我父亲的军情七处?”
    “是的。”乔贞说。没错,你生命中的一切。
    “我明白了。”达莉亚看了看窗外。“真难相信,现在镇里还能这么安静。”
    “即便是绑架犯,也不会在暮色森林的夜里贸然行动。”乔贞说。“太危险了。”
    “我还是没法想象,阿尔泰娅她现在……”
    “别想了。”
    她望向他。“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明明觉得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却无能为力。”
    “你安静地等着就好了。我告诉你这些事,不是为了让你抱怨自己没办法帮得上忙的。情况也许会变好,也许会变坏。希望一切顺利吧。”
    乔贞打开鸟笼,把鸽子放出来。“你终于派上用场了,”他把一张小纸条折成半截小指头粗细,塞进了它颈项上金属环的夹层里。
    他捧起它,正要放飞出去的时候,又放了下来。
    “你来吗?”他对达莉亚说。
    “我……也行?”
    “已经给它下好指令了。”
    “那好吧。”
    达莉亚捧起鸽子,双手略微探出窗外。一阵冷风正好吹进来,像山坡上传来的音符一般,吹进了鸽子的羽毛,她的衣袖,发丝。虽然手背很凉,但掌心却是温热的。一松开手,鸽子就飞离了,扑进夜空——渗透着野狼嗥叫,与幽灵歌声的夜空。她坐了下来,但那一瞬间的温热还留在掌心,就像微小的繁星能在黑色天幕中闪烁一样。
    “至少我能做这件事。”她有些自嘲意味地说。“它飞得快吗?”
    “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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