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克隆比怀里揣着一把匕首。
    这是一把好匕首,对老炼金术士枯瘦的手掌来说有一定负担,必须两手重叠紧握刀柄才能保证它不掉落下来。正因为如此,他可以用它来从上往下扎,或者来回横向地割断什么东西,但是要往前刺出去,就有些难度了。他试过反握刀柄,但是却生怕它会从掌心的缝隙中滑落,更别提在空气中挥舞它了。有的时候,他不小心把伊丽莎脚腕上的绳结绑得太紧,徒手解不开,就只好用这把刀来割。为了不割伤她的皮肤,他忙得满头大汗。
    今天夜里,亚伯克隆比带上了匕首,是因为觉得自己也许用得着它。我今天可能要杀人,他想。他已经太老、太虚弱了,需要借助自己不信任的武器来杀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他的长袍有两个兜,一个右边,一个左边。匕首在右边兜里,他反复试了好几次,确保右手一伸进去就能摸著它。冰冷的匕首贴着肋骨,仿佛刀锋上那锐利的恶意已经渗入皮肤。而左边的兜里,是十个金币,在黑夜里也能发出亮光的金币。十个金币可以让人做很多事,对人做很多事。这些都是达莉亚给他的。自从那一次见面后,亚伯克隆比就常常想:那位夫人真是好心人。不过,如果她不是随便就能拿出十个金币的贵妇,估计也就不会有好心肠了。一个人要是穷了,就只能记挂着胃,没空去理心肠。
    于是,亚伯克隆比右兜里有可以杀人的匕首,左兜里有可以使唤人的十个金币。他生出一股奇特的满足感,以至于当跨出家门的时候匹克不停地吠叫,他也没有打它,踢它。他觉得自己多出了一些重量,这重量让他脚下步子稳当起来,眼睛也明朗起来。他甚至都有些想笑了。
    夜里很黑。亚伯克隆比不怕黑,他怕亮光。他怕黑漆漆的一片里突然闪现出来的亮光:这种光会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不敢移动身体,两手抖索起来。它们总是突然地攫取让亚伯克隆比非常安心地置身于其中的黑暗,揭示出他脆弱、老化的躯体。他宁愿看不到自己的朽躯——虽然从年轻的时候他就想肉体的存在形式并不重要,但他仍然在不知不觉地驱动于不灵活的躯体带给自己的挫败感。这种让他恐惧的光,往往就是守夜人的手提灯。
    要是在往常,亚伯克隆比会尽量避开夜巡的守夜人。但今天却不一样。一个守夜人走过他身前,没有说话,只是撇了他一眼,就带着自己的光线离开了;这让亚伯克隆比意外地很不开心。他觉得这家伙至少应该随便问问话,比如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之类的。为什么要忽略我?难道因为我兜里的金币和匕首?一定是的。他虽然看不见我兜里的东西,但是只要看看我的脚步子,听听我踏出来的声音,就知道今天的炼金术士不一样。钱币和刀子,刀子和金钱,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全部,不是吗?
    在下一个守夜人经过的时候,亚伯克隆比主动打了招呼,还抬起左手,好让兜里的金币能发出声音来。咣啷,咣啷。他怎么不看我一眼?他假装没听见,一定是这样。等我走过去以后,他一定会后悔没停下步子,好好地听听我这十个金币发出的声音。他可得好几个月才能挣这么多呢,怎么可能不动心?不过我警告你,就算动心了也别想打我的主意,因为在隔着金币只有一寸的地方,就是我的刀子。它可以切开你的皮肤,挑出你的血管,把你浸成红色,红色,发黑的红色。所以别想打我的主意。
    可我不是爱财,亚伯克隆比咽了咽口水。我只是需要金币为我做一些事。感谢老天爷让我怀里揣着它们,感谢美丽的达莉亚夫人……
    于是,在到达目的地——一座小酒馆之前,亚伯克隆比已经有了一年以来最好的心情。这心情在他看到酒馆里坐着的图纳德斯之时,稍微打了个咯儿。
    这间小馆子,正是图纳德斯这类人喜欢光顾的地方,也就是说,不能放心地让金币发出响声的地方。亚伯克隆比左手探进兜里,死死地捏住金币,连袍子表面都绷得紧紧的。有几双眼睛看了看他,但很快失去了兴趣。在亚伯克隆比的意念里,这些人在想:只不过是那个老疯子。
    亚伯克隆比走到图纳德斯身前。
    “我……来了。”
    图纳德斯抬头盯着他,过了好几秒才说:“坐,坐。”
    老头儿坐下来,看了看图纳德斯面前放的一杯酒。酒面映出了天花板上一根横梁的影子。
    “你在喝酒,”他说。
    图纳德斯低着头,把眼球朝上转,让眼帘的阴影遮盖住大部分眼瞳,就这样看着老头。
    “那个……带来了吗?”亚伯克隆比说。
    图纳德斯拿出一个小瓶子,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摇了摇。
    “别摇。”
    “你紧张什么?”图纳德斯说。“又不会溢出来。”
    “噢……是不会。”
    “它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图纳德斯把瓶子搁在桌子上,用食指按住上方,继续摇晃着,让瓶底和桌面保持着六十度左右的角度。
    “你还在等什么,快掏钱。”他说。
    “可是……在这个地方?”
    “有什么好怕的?你可是坐在图纳德斯的前面。”
    “喔。”亚伯克隆比一把抓住金币,掌心一阵刺痛。他把它们掏出来,就像从海底打捞附满海草和鱼卵的座钟一般困难;随后再松开手指,看着它们一枚一枚地落在桌面上,仿佛粘上了掌心的血肉一同淌落,而那清脆的碰撞声也成了用锯子割断骨头的嘶嚎。
    图纳德斯只看了一眼金币,就重新盯着亚伯克隆比。
    “只有八枚。”
    “还有,还有。”
    老头把剩余的两枚一同摆上桌面,图纳德斯便一挥手将它们都收拢过去。
    “说好的,十枚。你可以点点。”
    “我可不是瞎子。”
    “那么,”亚伯克隆比看着在图纳德斯指下不断晃荡的小瓶子,“这个,我要拿走了。”
    图纳德斯的手指停住了。
    “你有什么资格拿走这玩意?”
    “不是说好的吗?只要付清十个金币……”
    “十个金币只是你过去欠下的账,”图纳德斯把小瓶子收回去,“要买这玩意,你得另外付钱。”
    “说好不是这样的。”
    “你也知道我做的是风险大的生意。商品行情每天都在变。最近有个加基森来的人找我订了一大批这玩意,听他说整个卡利姆多都缺货,行情看涨啦。现在十个金币只够还你过去的债。”
    “你……”亚伯克隆比的右眼皮抖了一下。“我还得付多少?”
    “不多,再给五个金币就好。你可以拿到这三十毫升,而且我附赠注射器一个。”
    “我现在拿不出啊。”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图纳德斯似乎要站起来。
    “等等,我不还以前的债。我就买这一瓶,不要注射器了,你退给我五个金币。”
    “等你有钱了再来找我。”
    “不,不!我不用你退五个金币了,十个,十个你全拿走,只要给我这一瓶东西就好。以前的债,我以后再还你。我现在真的很需要它,”他的声音发着抖,就像大雪重压的一截树枝,在冷风吹袭之下不停摇摆。“求你了。”
    “蠢老头儿,还以为你活了六十多年终于知道什么叫欠债还钱了。早先看你是同镇人,我才让你赊账,但是没想到一欠就是这么多年。我不准你再来搅乱我的生意了,所以现在先把和你过去的杂务都两清,以后不管什么我们都明着算。现在你以前的欠债已经到帐,要想继续和我做生意,就得再拿现金。就这样。你没有钱了?再见。”
    图纳德斯转过身。他把瓶子收进衣兜。
    “求求你,”亚伯克隆比说,“求求你。”
    图纳德斯走出了酒店。
    亚伯克隆比站了发一小会儿的呆,随后跟上去,和他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我一定得拿到药剂,”他说,“就差这一件东西了。”
    “那就付钱。”图纳德斯头也不回地说。“别跟着我。”
    老炼金术士盯着眼前这男人的背影,右手握紧了匕首。我试过很多次,就这样肘部使劲一抽,就可以把匕首拿出来了。然后用两只手握住,往前跑几步,刺他。刺他的脊背。这个可恶的,狡诈的,下流的男人,没有资格这样对待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愚蠢的行径毁掉我伟大的研究。只要跑几步,刺上去就好,我的手很有力气,刀也这么利,一定能刺进他的身体。到时候是死是活,我就不管了。我知道他把药和十个金币放在哪里,我得取回来。它们都是我的东西,我今天夜里带出门的东西。图纳德斯,你这个不得好死的恶棍。我要……
    他拔出了匕首。
    他正想往前刺,手一抖,匕首掉落在了石板路上。
    清晰的碰撞声把亚伯克隆比吓得后退了一步,图纳德斯也转过身,看见了匕首。
    “你……你竟然想动手?老骨头,你也不怕刺到自己?”
    他朝亚伯克隆比走过来。老人感觉到,他是要夺刀。图纳德斯很愤怒,他一定会把刀抢走。就算他不来杀我,肯定也不会再和我做交易了。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伊丽莎,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候,一个黑影从路边的树丛里蹿了出来。亚伯克隆比看见黑影撞了一下图纳德斯就跑开了,而图纳德斯发出沉闷的叫唤,倒在地上。
    老炼金术士在原地占了一会儿,才走上去,蹲下来。图纳德斯俯卧在地上,腹下流出黑色的血。他在含糊地呻吟着。
    “老,老头,”他说,“帮我叫人。那狗娘养的要杀我。”
    一阵寒冷的夜风从树叶缝隙间掠过。亚伯克隆比打了个抖索。随后,他从图纳德斯的身上摸出小药瓶和金币,装回自己的兜里,起身离开。
    “你回来,老头。”图纳德斯说。“你要去哪……。”
    亚伯克隆比继续走着。在回家的路上,他尽量避过守夜人和他们的手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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