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衣要回世界蛇了,你不去送送吗?”
    “送什么?算了吧,现在的她,或许也不想再见到我。”
    “未必,她一直把你当作母亲。你……也一直把她当作……”
    “够了!”
    加利福尼亚州的二级基地建造在地面上,于其中最高的那一栋楼顶,两道身影凭着栏杆静静地看着紧挨着基地旁的墓园。
    一座座墓碑鳞次栉比,又宛如海面上无意识涌起的浪涛,而在其中,唯一有人站在面前的那一座格外显眼。
    华远远看着那墓碑,她唯一能做的,也不外乎是垂下头,在心中静静地默哀着。
    说是默哀,心中却异常的平静。
    平静不意味着不悲伤,恰恰相反,华那久久没有波动的神经此时正在抽搐着,脑海中有一团巨大的阴影在扩散,于沉默中撕扯着她的神经,却又不带来丝毫的痛觉。
    华知道,这是悲伤与麻木两种情绪同时作用于心,进而带来的更加难以言说的恐怖。
    就像是伤口缝合时,用针向伤口处注射了大量麻药,于是疼痛消失不见,可针刺破皮肤的冰凉,缝合伤口时线与肉体摩擦发出的“嗡嗡”的响声与一卡一卡的触觉,明明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但却令人手脚无力,几欲作呕。
    大概是巧合吧,无论是姬子还是卑弥呼都曾经说过——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让人们对死亡感到麻木。
    或许这是姬子的亡灵对自己没有出手相救而降下的诅咒吧,尽管华并不相信所谓亡灵的存在。
    而相比于她,梅比乌斯则属于不会对受害者有多少同情的类型,相比于被动麻木的华,作为一个科研人员,梅比乌斯当然要使自己主动变得冷漠,唯有如此,才能将一项又一项残酷却有必要的实验进行下去。
    所以华直接避开了姬子的话题,她知道,在场那些人里,或者说如今整个基地内所有人中,梅比乌斯所在乎的,应该只有那一个人。
    “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承认,梅比乌斯,你确实一度将那份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托付在雷电芽衣身上。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你会不会说话?”
    “如果我的话让你不舒服了,那很抱歉,但我保证我说的都是事实。”
    “……”
    “而且不仅仅是你把对【孩子】的期望寄托在了雷电芽衣身上。那个女孩也将自己对未曾谋面的母亲的期盼寄托在了你身上。当然,这种事或许不需要我提醒,你自己应该明白的。”
    梅比乌斯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但最后又无力地松开,只留下掌心一片狼藉的铁锈与漆片。
    “我明白,但那又如何呢?”
    侧过身,梅比乌斯的身体开始在淡淡的白汽下膨胀,直到最后比身旁的华高出了一点点。
    准确来说是八厘米,一毫米都不能少——她在心里补充道。
    如是,虽然还达不到俯瞰的程度,但至少不用仰视对方了。甚至因为变化时产生的热能,被雨淋湿的头发与身体都重新变得干燥了。
    华歪了歪脑袋,一本正经地评价道:
    “梅比乌斯,你这个随地大小变的能力还真是好用。”
    “你……能不能换一个词?”
    “那……梅比乌斯,你这个变大变小的能力真的挺好用的。”
    “……”
    撇了撇嘴,梅比乌斯也分不清身边这个总是一脸严肃的孩子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究竟是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在明里暗里开她的玩笑,还是仅仅因为天然呆。
    重新用手掌按住发脆的栏杆,梅比乌斯的语气有些落寞:
    “寄托也仅仅只是寄托,我和那个笨姑娘都只不过是把自己所求而不能得的东西寄放在另一个人身上,这种行为也没有多少意义,其中所蕴含的感情,也很难说得上真实。而且,华,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重感情】的人吗?”
    “每个人展现出的那一面往往与内在相反。看上去十分冷漠的人内心说不定相当珍视每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反之亦然。当然,若是我猜错了,那就猜错了吧。”
    “咔啦——咔啦——”
    梅比乌斯一言不发地将掌心的栏杆扭成了麻花状。
    “这真的是猜测吗?还是识之权能观测到的成果?”
    “你希望是哪一个?”
    华罕见地变得圆滑起来。
    梅比乌斯深呼吸了两口,连同牛毛一般的雨丝一起吸入口气,少倾,她望着墓碑前仅剩的那两道背影,一字一顿地说道:
    “雷电芽衣,她终究是要成为这个世界的英雄的人。而我则是把这个世界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之一。她不知道这些的时候还好,可现在的她想必已经有资格接触到大部分真相了吧。这个时候我再出现在她面前,不是给她添乱吗?”
    “添乱?”
    “是啊,不是你说的吗,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冷漠,实则很珍视身边的人。她不会希望与我为敌的,哪怕她知道米凯尔所作的大多数事情背后都有我的影子。而无论是命运也好,另一个人的意志也好,她都必须要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所以若是我的本体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会陷入攻击与不攻击的矛盾之中……
    “当然,除去这个原因……你也不看看现场的气氛?她那个小女友正需要她安慰呢,这个时候我突然冒出来,不是给她添乱是什么?而且,她应该知道我在这里的消息了吧?连着几天了,明明知道我的存在,却一直也未曾来找我,她的态度也很明确了吧。”
    华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这反倒让梅比乌斯好笑起来:
    “你叹什么气你?这件事又和你没关系。倒不如说,你这个身为【班长】的,不去安慰安慰自己的同学,这好吗?这不好吧。”
    被她这么一说,华又紧跟着叹了口气,才缓缓作答:
    “按照识之律者的话来说,我这大概属于……年纪大了,看不得不美好的故事。而且……这件事会发展到眼下的地步,无论是盐湖城基地的惨案,还是姬子的死亡,我都提前知晓,却未曾做出任何行动阻止……我并不认为这样的自己有资格去安慰琪亚娜。”
    “嚯!”
    梅比乌斯夸张地喊了一声,随即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抬头扫了眼乌云中翻滚的雷电,率先转身离开。
    “走了走了,雨要下大了,傻子才高兴淋雨。”
    华没有应答,只是紧紧地跟上了梅比乌斯。
    “你跟着我干嘛?”
    “我也不想淋雨。”
    华的回答让梅比乌斯无话可说。
    一只脚跨进阴暗无人的楼梯间,梅比乌斯的身上很快再次腾起白汽,只在眨眼间又变回了娇小的模样,当然,全身上下的水分也被蒸发了个干净。
    紧跟在后面的华也沾了梅比乌斯释放出的热量的光,身上的雨水瞬间干了大半。
    她用手指端起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道:
    “这个变化……没有时间限制吗?”
    “没有。这可是我花了几千年时间才研发出的舍沙基因补丁,怎么可能存在那种缺陷……等等你在想什么?”
    直到回过头,梅比乌斯才看到了华那略带暗示性的眼神。
    或许是她自己太敏感了,但也无所谓,梅比乌斯挑衅似地抬起下巴,一副【你有本事你也变】的骄傲模样。
    但很快,两人四目相对,像是同时想到了什么,神情都向着悲伤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良久,还是梅比乌斯首先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主动来找我,结果真正的目的一直憋到现在都不开口吗?”
    看到梅比乌斯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华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那个光线昏暗的实验室,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扶上了一旁的楼梯扶手。
    扶手上满是厚重的灰尘,与掌心还未干透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变成了黏糊糊的泥浆一类的东西。
    又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反应实在太过于“弱势”,华的五指开始有节奏地扣动起来,楼梯间内一时间充斥着“叮叮当当”的回响声,以“乐曲”的角度来说,算不上天籁之音,但却是循规蹈矩的及格作品。
    当然,作为掌握着一部分识之权能(指上次借了一直没还),甚至体内依旧保有着识之律者的核心的她而言,在这曲调中掺杂细微的精神力还是做得到的,可她没有选择这样做。
    因为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果然,沉默了没有多久,梅比乌斯自己开口了。
    “你来找我,还暂时支走了负责看守我的苏……哼哼,以你现在的身份,想要跟我说什么,就算是傻子也猜得出来——无非就是劝说我,让我和你一样,在最后的战斗中,站在他的对立面,不是么?”
    华静静地看着梅比乌斯,迟钝了一秒后才作答:
    “对,所以你的回答呢?”
    “怎么?这种语气……像是一旦我选择拒绝你就会在这里干掉我似的。拜托了大姐,梅那家伙都放过我了,你怎么还阴魂不散?真到了那个层面的战斗,也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干嘛非要像这样搞得大家都不开心?”
    被眼前的女人称呼为“大姐”,这让华很快尴尬地挠了挠头,但也仅止于此了,她很快又板起面孔,以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解释道:
    “首先,在最后的战斗中,每多一个人,便多一份胜利的希望,这可不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事情。其次,梅之所以放弃,我之所以不放弃,正如你说的,是因为我和梅是以不同的身份来看待这件事的。”
    “哦?有点意思,第二点细说看看。”
    梅比乌斯双手抱胸倚靠在墙上,哪怕身上那件宽松的白大褂会被墙壁上经年累月的灰尘弄黑,她也毫不在意——反正是梅的衣服。
    “梅的身份是决策者,她的判断是理性的,既然你心意已决,继续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就是不明智的决定。而她自己只剩下一次借用刻印力量的机会,除去她之外,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下杀死你的决心,所以她才选择了将你一定意义上软禁。”
    “那你呢?所谓不同的身份,你的身份又是什么?”
    梅比乌斯的眼中满是戏谑,她借此大胆地盯住了华那张带有几分中性美的脸庞,还不忘“啧啧”两下。
    楼梯间连灰都没人清理,灯自然也早就年久失修坏掉了,但她那散发着翠绿色光芒的竖瞳还是捕捉到了华逐渐变红的脸颊,至于抓住右鬓旁的小辫的动作,哪怕只看身体的轮廓,也相当清晰。
    但华终究不是当初的少女了。羞涩的心理也在灭世的危机面前一触即散。
    她很快绷直了身体,以反问回答了梅比乌斯:
    “你说呢?”
    看到梅比乌斯无趣地撇了撇嘴,她才将话语继续推进下去。
    只是,在开口的一瞬间,她的语气变得异常的悲伤。
    “梅比乌斯,你一定也觉得我的行为很奇怪吧,明明我也……那个他,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在约定的时间到来后成为他的敌人……”
    “有什么奇怪的?”
    “啊?”
    “很好理解啊,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的想法,想不通就当成别人脑子有病不就好了吗?”
    “……你这不就是没想通……”
    “有区别吗?”
    梅比乌斯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了,我的时间虽然很多,但也没到可以随意浪费的程度。”
    望着突然变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梅比乌斯,华心中浮现出一个有些荒唐又确实是在意料之中的猜测。
    只不过时机实在不大对,她很快掐灭了试探的心思,小声继续说道:
    “我只是觉得……这是他所期待的事情,或者说,这是他诸多梦想中的一个。相比起死在这个时代的【英雄】手里,他大概也更愿意死在自己所爱的人手里吧……”
    华的目光扫过梅比乌斯,她以为对方会说些“哦,你怎么确定自己是他所爱的人”之类的话来呛她,只是梅比乌斯并没有这样做。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辩解的话——“爱的定义很广,也可以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但梅比乌斯只是沉默着、沉默着,而后突然开口:
    “你说的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
    “呃?”
    梅比乌斯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
    “你说的那种事我当然清楚,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角色要扮演。既然有你扮演【杀死的人】这个角色,那我就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扮演【不背叛】的角色了。
    “谁让他的心思就是那么别扭呢,他固然想被自己所爱的人杀死,但这份背叛带给他的疼痛也依旧存在着,这个时候,有一个固执又嘴硬的家伙一直没有背叛,他大概会觉得我挺不争气的,但也确实会欣慰吧。”
    华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挤出一句:
    “好像……确实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她又歪着脑袋反问道:
    “那我这样不是做了恶人?”
    “挺好的,像你这样单纯又善良的人,才会狠下心做这种事,而且也让人打心底恨不起来。”
    梅比乌斯轻声笑了笑,转身却又继续向着下着雨的楼顶走去。
    “你做什么?不回去了吗?”
    梅比乌斯摇了摇头。
    “芽衣要走了,我去送送。”
    “你之前不是还说……呃,你怎么知道她要走的?”
    梅比乌斯露出满脸的骄傲,随即伸手指了指头顶。
    “雷声的位置变动了。没感受到雨水里的崩坏能吗?虽然微乎其微。这场雷雨不过是雷之律者心象风景的体现,那个孩子真是个笨蛋,明明自己心里在哭,却还要装作坚强地安慰她的小女友,真是……和她爸一样蠢。”
    “你说的,是哪个爸?”
    “你说呢?”
    “……”
    “哼哼!不能亲自送她离开,就让我目送一下吧,真是不让人省心。”
    梅比乌斯冷笑着再次推开了天台的大门,然后她的动作就僵住了。
    芽衣站在天台的门口,面无表情,周围的雨水却纷纷避开了她,绕着她的身体汇入地板。
    少顷,她的神色变得温柔了些,却又及时转过身去了。
    “再见,梅比乌斯。”
    “这一次,没有再喊我妈妈了呢。”
    只花了零点一秒就恢复到一个【母亲】该有的大小的梅比乌斯小声说着,那声音像是在挽留,又像是在鼓励对方勇敢地前行。
    芽衣的脚步顿了一下,高跷一般的后跟消失,双脚距离地面有了些许距离。
    梅比乌斯以为她会说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身形只在下一刻便融入了轰鸣的雷声之中。
    一步、两步,梅比乌斯慢悠悠地回到天台扶手边,沉默着看着天际的那一抹红色雷光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浓重的黑云之中。
    “阿嚏——”
    似乎感冒了……等等,融合战士还会感冒吗?
    梅比乌斯记不清楚了。
    只是心情变得无比烦躁。
    “烦死了!”
    她随手将自己扭成麻花的栏杆掰断,随着向着楼下扔去,栏杆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但它发出的那点声响又很快被不绝于耳的雷声与不依不挠地狂欢声所掩盖。
    “搞了半天,我其实一直弄错了一件事。”
    捕捉到了身后刻意放慢的脚步声,梅比乌斯怔怔地唠叨着。
    “无论是什么时间,无论是什么地点,无论以怎样的形态……我们的时代也好、她们的时代也好、融合战士也好、律者也好、圣痕觉醒者也好、普通人也好,就算是终焉也好,人类永远都是人类。一种永远无法将善恶等矛盾抽象为单独概念的复杂生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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