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
    跨出星门所带来的眩晕感在很久之前便已经熟悉到不会带来多少违和感了,但倘若是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就要另当别论。
    脑浆中像是混入了一千根针,随着时间的推移搅拌、转动,而她整个人更像是被塞入了一个滚筒洗衣机,在并不存在的“哐当、哐当”声中,好不容易才感受到了脚下的坚硬。
    “嗯……”
    但随即,膝盖一软,如果不是及时用名为【天殛】的紫色长刀插入地砖的缝隙支撑全身,她毫无疑问会狼狈地跌倒在这金碧辉煌的大厅之中。
    耳边并没有传来浮夸的调笑声,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以往很多时候,听见那个声音,就会在心里暗道一声“又来了”,而后自觉做好各种被调笑、被盘问的准备。
    但此时此刻却又觉得,没有在回到往世乐土的大厅时第一时间听到那道声音,多少有些遗憾,也有些……不习惯。
    然而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道比爱莉希雅的更为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嗯?芽衣出来了?”
    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那个男人正懒散地靠坐在沙发上,两手捧着一杯橙汁,一口一口地小啜着。
    芽衣的眼角抖了抖,“你又来往世乐土了?”
    “什么叫又嘛。芽衣,你忘了【米凯尔】这个名字的意思了么?”
    大概是真的累得脑袋昏昏了,芽衣只觉得从头顶洒下的璀璨光芒模糊了一切,模糊了四周的色彩与光影,也模糊了米凯尔那张熟悉的笑脸。
    闭上眼,强忍着眉心的胀痛,芽衣深吸了一口气,回答根本不留情面:
    “乐土的守护者嘛,或者说——看门的?”
    “……你大可以不必用这个词。”
    “但是看门的一般不都站在门外吗?”
    “那你可以发挥想象,把这个大厅当作门卫室。”
    米凯尔笑着饮尽了杯中的橙汁,而后伴随着一声满意的长叹,在光芒折射下五彩斑斓的水晶杯中就自然涌出了橙黄色的液体,直到满满当当。
    米凯尔轻轻“哇”了一声,保持着杯子不动,小心翼翼地将脖子伸长,颇为滑稽地把脸凑了过去,将嘴唇搭到杯檐,而后轻轻一吸。
    杯中的液体瘪了下去,直到橙色的部分只余下大约三分之二,米凯尔才满足地抬起头,将后脑再次倚靠到沙发上。
    “怎么样芽衣,在乐土里探索了那么久,甚至突破了自己的【意志】所能承受的极限,要不要来一杯橙汁放松一下?”
    悠闲地抬起一根手指,又一杯满满当当的橙汁在他一旁的空间中凭空诞生,随着他立起的手指向着芽衣一点,那杯子便立即向着芽衣平移而去,眨眼间稳稳停在芽衣面前,并未撒落一滴。
    然而芽衣并没有将其接过。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米凯尔,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言不发,大厅中安静地只剩下米凯尔有一口没一口轻啜橙汁的声音,安静到令人心里发慌。
    半响,看着依旧悬浮在自己面前的橙汁,芽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只是注视着米凯尔的眼神依旧没有多少温度。
    “你这个家伙,又在盘算什么?”
    “哼哼……”
    米凯尔咧了咧嘴,像是在轻笑着,但神情很快变得尴尬而勉强。
    “芽衣,说到底,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不是值不值得信任的问题……就算不考虑你以前对我做过什么,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你也相当清楚。可是……每当我想要知道些什么的时候……每一个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用各种理由搪塞我,让我自己去寻找答案。原本什么都愿意告诉我的梅比乌斯也不再回应我了,只说是你对她发出了警告?你到底还想要我怎么样?”
    芽衣的手在发抖,尽管在体力耗尽的情况下,愤怒也成为了什么也做不到的情感宣泄。从杯中撒出的橙汁让握着杯子的手一下变得黏糊糊的,这就是愤怒收到的唯一结果。
    “芽衣,目的性太强的话,会惹人讨厌的。”
    “?”
    “你经常追着英桀们刨根问底,对吧。哪怕已经看出他们的情绪不是很好,也会强迫着他们倾听你的问题。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我应该……不,应该有人教过你吧,想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一味地索求和咄咄逼人是行不通的。”
    芽衣眯起了眼睛,上上下下以审视的目光将眼前的“米凯尔”重新打量了一番之后,轻吐出一口气。
    “那你呢米凯尔?”
    “嗯?”
    “你又为什么要战斗到现在呢?不久之前,我所熟悉的那个你和我说过,你希望在死后将自己的骨灰一般埋在月球,始终注视着人类,另一半洒到宇宙中,追求无限的可能。即使面对死亡也依旧怀着这样的浪漫的你……明知道继续前进下去只会有更多的人受伤,明知道继续战斗下去只会增加自己的痛苦,又为什么要怀着这样的痛苦继续前进,继续战斗呢?”
    一滴冷汗从米凯尔的额角滑落,他用橙汁堵住了自己的嘴,而后在“咕噜咕噜”的气泡声中小声说道:
    “因为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那这同样是我的答案。不过……”
    芽衣一手提着刀,一手紧紧攥着杯子,走到了米凯尔面前,俯视着他。
    “不过,你并不是米凯尔吧?”
    “……”
    “最起码,你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米凯尔。对么?”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自问伪装的还可以。”
    芽衣用尽力气,挤出一个【胜利者】专属的笑容。
    “那只是你自以为伪装的可以。假如是他的话,就绝对不会问出我是怎么发现你的这种问题。大概……只会是淡淡地【哦】一声吧。”
    “哦。”
    “现学现卖可不管用。”
    芽衣的自嘲地笑了笑。
    “更何况,从看到橙汁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过去的你似乎确实很喜欢这种饮料,每一次舞会上,当凯文和科斯魔都端起红酒的时候,只有你杯子里是橙汁。不过……我所熟悉的那个米凯尔,在这种情况下,只会默不作声地喝酒吧。”
    “原来如此,因为经历的不一致性,导致五万年后的我拥有了与五万年前截然不同的习性,于是在一开始就被看出来了吗?果然,在成为未来的我之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你……为什么要学班长说话?”
    “……”
    “你应该不是记忆体吧?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告诉我,米凯尔并没有留下自己的记忆体。梅比乌斯是如此,爱莉希雅也是如此断定。而我所熟悉的那个米凯尔,也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
    “如果我不是记忆体,那又是什么呢?”
    米凯尔转过头去,看着缓缓旋转的星门。
    芽衣皱了皱眉,检索着过去的记忆,大胆猜测道:
    “你是……第四次崩坏那个时候的……”
    话还没说完,芽衣忽然觉得眼睛一酸,本能地眨了眨,可再睁开眼时,面前的沙发上已经空无一人,就连她手中那杯还未喝过的橙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掌心那黏糊糊的知觉在提醒着她,先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也绝非梦境。
    “这是……逃走了么?”
    捂了捂额头,果然,芽衣还是很难将这样干净利落的逃避行为和她所熟悉的那个米凯尔联系起来。如果是他的话,一样的逃避,他只会什么都不说,一副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样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坚冰总是不可动摇的,如果有人试图用手去融化一座冰山,在冰雪消解之前,人的手毫无疑问会冻成碎碎冰。
    只是……为什么总觉得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喂喂喂,雷电芽衣大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大厅里发呆?”
    “渡鸦?”
    刚好转过身,芽衣便看到了摘下兜帽的渡鸦,她虽然与自己说着话,脑袋却四处转动着,好像在寻找些什么。
    看着她头顶不断转动、颤抖的那一小撮呆毛,芽衣忽然有些理解爱莉希雅为何对她的角情有独钟了。
    她忽然想要幽默一下,也或者是长久的乐土探索让她的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所以在逆反心理下想要做出一些自己平常绝不会做,也不适合做的事情。
    可是,抢在她下定决心之前,渡鸦收回了自处打转的眼神,而后面色开始变得肃穆,只是每当眼神要与她触及时,却又不可避免地向着一边躲闪开来。
    或许依旧是因为疲惫吧,芽衣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甚至想要打趣一番,直到渡鸦吞吞吐吐长时间说不出一个字的时候,那股不详的预感愈发浓重起来,甚至在一瞬间化作了无数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渡鸦,是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吗?”
    娜塔莎深吸了一口气,又像是打了个哆嗦,她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又在最后关头改口:
    “雷电芽衣大小姐,你可能需要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雷电芽衣大小姐,恭喜你,你现在已经是世界蛇的新任尊主了。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胡狼会告诉你的。”
    娜塔莎摸了摸已经被冷汗沾湿的后颈,果断把问题丢给了胡狼。
    但过了两秒,见芽衣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渡鸦又叹着气单手叉腰补充道:
    “拜托了大小姐……哦不对,是尊主大人。我就是个跑腿传话的,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别来为难我哈。总之,先给我走吧。”
    芽衣有些茫然地转头,那亘古不变的星门于半空中缓缓旋转着,一如她刚到这里时的模样。
    没有多少犹豫,也没有多少留恋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芽衣也只是以平淡的眼神注视着渡鸦。
    “走吧。”
    她轻轻动了动嘴唇,仅仅只是如此说道。
    …………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琪亚娜已经被第十律者带走,而布洛妮娅也暂时无法使用理之律者的权能……也就是说,为了防止第十律者像夺走理之权能一样夺走空之权能,又或者是释放出琪亚娜核心中第二律者的意识,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夺回琪亚娜,只是,战斗力严重不足吗?”
    “雷电芽衣”的投影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在深吸了一口气,又紧紧咬住下唇几秒之后,她重新恢复了冷静,并且顺着已知的情报不自觉地分析了起来。
    站在她面前,德丽莎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度复杂。
    半年不见,自己的这位学生不光完全掌握了雷之律者的力量,还成为了一个深藏于历史中,触角深及整个世界的,某种意义上比天命还要庞大的组织的【尊主】。
    当然,力量、地位,这些都不是德丽莎关注的重点。
    重点在于,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芽衣愤怒、悲伤与绝望的准备,身为学园长,又是德丽莎的大姨妈,她很明白琪亚娜对于芽衣的意义,虽然她不能完全理解这两个年轻女孩之间的感情,但她能感受得到那份情感的重量。
    那是远比她与塞西莉亚之间的友情更加沉重的情感。
    可芽衣已经表现得足够冷静了,比起她在之前花了好大功夫安抚下来的齐格飞更加冷静,并且在第一时间就转动大脑开始思考此时此刻面对的问题,以及相应的对策。
    只花了半年时间,就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长,作为学园长,德丽莎当然为芽衣的成长高兴只是……这种成长并不是出于她的教育,而是某个如今正被她们视为大敌的男人的功劳。
    她算是发现了,只要牵扯到那个男人,所有的事都会变得荒诞不已。
    摇了摇头,德丽莎侧过身子,给梅让出了空间。
    “芽衣,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商讨出了一个大致的作战计划了,下面由梅博士来为你和幽兰戴尔说明一下。”
    “嗯……”
    “明白。”
    第二道干脆利落的声音便是来自幽兰戴尔,那声音经由格尼乌斯传导到天命的终端,然后再被转接到休伯利安。
    而在梅的身后,被重装小兔拥簇着悬浮在半空的布洛妮娅,右手紧紧捂着心口圣痕的希儿、时不时挥动手臂的齐格飞、已经穿戴好各自的女武神装甲的丽塔与安娜,还有正闭目养神的凯文、苏和华二人组。
    当然,还要算上身旁背负着犹大的德丽莎。
    “维尔薇还没来吗?”
    梅侧过身,瞥了眼这并不算庞大的队伍。
    “她的战斗方式依赖大量的空白之键,而目前的空白之键只有一具,应该是抓紧最后的时间在做升级了吧。”
    永不睁眼的苏摊了摊手,异常平静地诉说着。
    梅点了点头表示清楚,而后不再多问。
    而就在她身前,或者说,通过投影技术错位到这个空间的芽衣,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份悸动。
    梅、凯文、苏、还有即将出现的维尔薇。
    虽然在很久之前就接触过米凯尔、梅比乌斯还有班长,但在大概了解了他们的故事,以及可以预想的他们的结局之下,再来看眼下的这一场战斗,未免有些唏嘘。
    毫无疑问,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场没有人想要面对的自相残杀,可又为什么,每一个【英桀】身上逸散出的,除了坚定、只有坚定呢。
    “现在开始说明这一次的作战计划。”
    梅清冷的声音将这位世界蛇新尊主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这一次的作战,主要依据敌人的情况分为a和b两种方案,分别对应米凯尔出现与不出现的可能性。当然,大家都应该清楚,假如是后一种情况的话,仅仅以我们的力量,起码在现在,是不可能战胜他的,但是……如果到现在还抱着因为对手无法战胜所以就不努力去战斗的心思的人,现在可以退出这次行动了。”
    并没有人退出,梅所说的那种事情,确实是在场所有人的忧虑,但大家担忧的点在于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而非心怀惧意。
    “说到底,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救出琪亚娜,并且在这个基础上尽量完成歼灭第十律者大部的计划,战不战胜米凯尔并不重要。而如果只是要达到我们的目的的话,需要你们中大多数人做的,仅仅是拖住他,拖住他一段时间就好。
    “你们中的一些人或许并不了解米凯尔,所以因为他的不可战胜,因为所谓的终焉权柄而担忧。所以,在作战计划的说明开始之前,我有必要为你们指出米凯尔最大的弱点——
    “没错,他最大的弱点,就是他太无敌了。”
    “咔——”
    顺应着梅越发激昂的声音,舰桥一侧的门恰好在尾音落下的那一刻向着两旁滑开。
    维尔薇捂着礼帽走了进来,但她身上却并未穿着任何装甲,身后也没有跟着想象中应该有的各种机械与空白之键。
    她倚在门框上,重重地叹了口气,先是瞟了一眼梅,而后又偏过头看向身后。
    “快点进来吧,既然你已经穿上,我也没有办法了。”
    言罢,她又向着众人摊了摊手:
    “很抱歉,但看来这一次,我去不了了。”
    从她身后踏入舰桥的,是身着火红空白之键,手握着与五万年前那把大剑【史尔特尔】同名武器的……
    卑弥呼。
    不。
    她是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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