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薛书尧一路跟着她到了千山画铺,看着她洒扫庭除,收拾画卷,准备开铺。他这么大个人站在铺子里,又不伸手帮忙,只是干巴巴杵在那儿,莫瑛嫌他碍眼,一会儿赶到他柜台后,一会儿又赶他到角落里,最后嫌弃地问:“你来找我到底做什么?”
    “莫瑛,你明天换身女儿家的衣裳吧。”
    “为什么?”
    “我觉着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我家里没有那些。”
    “我给你买,我们等会儿就去裁缝铺找人给你做几身好看的。”
    莫瑛停下手里的活,走向他。
    他下意识想后退,但忍住了。
    莫瑛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疯了?说什么胡话?我用得着你给我买衣服?”
    额头被她碰过的地方有些发痒,薛书尧觉得刚才想逃跑的念头实在太没出息,又不是没碰过女人,寻芳楼的姑娘靠在他身上,他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怎么换成莫瑛,他一边害怕,一边又想靠近?
    莫瑛对他心里那些七上八下的心思全不知情,开了铺后,就坐在柜台后继续为寻芳楼的姑娘画像。被美人画本的事一闹,她还欠了好几位姑娘的画没有完成。
    薛书尧站一旁看着她作画,直到纸上的美人面庞画出来,他问了句:“这是初夏?”
    “是,寻芳楼的姑娘你认识不少,看来没少去。”
    薛书尧差点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解释道:“也……不是很经常去,偶尔罢了,最近我都没去了。”
    莫瑛嘲笑他:“你慌什么?我又不会去告诉薛老爷,”她顿了下,继续说:“不过如今你们薛家对我该是唯恐避之不及。”
    “画本的事又不是你的错,你别放在心上。我爹已经请赵大人帮忙,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画本都烧了。”
    烧了画本又能怎么样,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她差点连累笾洲那么多姑娘毁了名声这个事实。
    为初夏画完,莫瑛停下笔看了一会儿,大约是心态变了,总觉得画上的姑娘眉眼间有淡淡哀愁,她说:“为寻芳楼画完这些画,以后我不会再画美人图了。”
    “为什么?”
    “我喜欢画美人图是因为我觉得世间女子的美是看不尽,画不完。她们或是骄矜,或是温婉,或是明艳,或是洒脱,她们的美各有千秋。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喜欢会变成伤害她们的利器。”
    “不画就不画了,你可以画别的。”
    “那是,凭我的画功,画别的必定也是一流。”
    “一流?好大的口气,你知不知道从古至今,一流画师中从来没有女画师。”薛书尧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对,不管是一流还是二流,应该说是从未有过女画师。”
    “以前没有,但现在有了。”
    “哪有人自己说自己是一流画师的,等什么时候你的画被人争相抢买,被收入清品斋时,再来自夸也不迟。”
    “清品斋是什么?”
    “清品斋是名画鉴藏家范庭的藏画楼,听闻收藏了五百多幅名画,他曾送过一幅《风雪竹石图》给我爹,被他当成宝贝一样收起来,从不示人。”
    “这样……”莫瑛若有所思,“你爹认识范庭?”
    “认识。”
    “那个什么清品斋在哪儿?你可去过?”
    “在冀州,小时候我爹带我去过一次,你想去?”
    莫瑛笑着说:“五百多幅名画,谁听了都想去看一看。”
    “清品斋极少对外人开放,你想去,有点难。”
    “想办法呗,总会有办法的,”过了一会儿,她问薛:“我能看看那幅《风雪竹石图》吗?”
    薛书尧想都没想就答道:“可以,没问题。”
    “但是你刚才不是说你爹把这幅画当成宝贝一样,从不示人?他会愿意让我看吗?”
    “我回去跟他商量下,应该没问题的。”
    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呗,总会有办法的。
    莫瑛露出灿笑:“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为了这个笑,怎么也得想办法。
    薛书尧回家跟薛绵说想看看《风雪竹石图》,遭到断然拒绝。他磨了很久,薛绵也没有答应,还对他想看画之心产生了怀疑,“你从来不喜爱书画这些,怎么突然想看这个?”
    “今日和一个朋友闲聊聊起了清品斋,想起这幅画来,所以就想看看。”
    “朋友?你那些朋友有几个知道清品斋,又有几个懂得欣赏这幅画?”薛绵顿了顿,问:“是不是莫瑛?”没等薛书尧回答,他又说:“以后不许你跟她再来往。”
    “为什么?”
    “一个姑娘家不识规矩,成天抛头露面,为人作画卖画,像什么样子。”
    “爹,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莫瑛替大姐画的那三幅画,你还夸她极有天赋。而且笾洲许多画师不都是这样卖画为生?怎么到了莫瑛身上就成了不识规矩?”
    “那能一样吗?她是个姑娘家,而且她还跟青楼里的那些女子混在一起,简直不知廉耻为何物。”
    “莫瑛只是替她们画画而已,并没有其他。”
    “总而言之,以后我们薛家和她再没有任何瓜葛,你也不许和她来往,听到没?”
    薛书尧还想替莫瑛辩解几句,但薛绵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能另想办法。
    第44章 失画(12)
    月黑风高夜,正是偷画时。
    薛书尧见劝不了薛绵,只能使出这下策,他知道那幅《风雪竹石图》就收在他爹的睡房。他一直躲在衣柜中,看到衣柜缝隙中的光灭了,房中响起匀称绵长的鼾声。薛书尧才从衣柜里爬出来。
    他踮着脚溜到衣架旁,从衣服上摸出一串钥匙,再溜到藏物柜,摸到锁孔,一根一根的钥匙插进去试。他运气好,试到第二把就听到“咔哒”一声,开了。
    藏物柜有四层,柜子里黑漆漆一片,伸手摸了一遍,都是长短高矮各不相同的盒子。
    爹的宝贝还挺多。
    他摸到一个长长的盒子,他在画铺见过莫瑛将画放进盒内送去寻芳楼,画轴长度与他现在摸到的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个了。
    他将盒子夹在腋下,关上柜门。
    忽然,床上的薛绵咕哝了几句,像是喝止他,吓得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
    薛书尧停下来,细细又听了一会儿,发现是薛绵在说梦话,才松了口气。
    他把钥匙放回原地,拿着画有惊无险地离开了薛绵房间。
    莫瑛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薛绵会允许薛书尧将那么贵重的一幅画拿到她家中欣赏,但这奇怪很快就被她看到画的第一眼带来的惊艳所湮灭。
    几杆青竹从奇峭松石缝隙中生长,经风霜,覆白雪,依旧卓然而立。
    “几根竹子,两块石头,没什么稀奇啊,”薛书尧看不出这幅画珍贵之处在哪里。
    “你不懂……”莫瑛喃喃道:“好,真是好。”
    在莫瑛过去十六年的岁月里,前十年,她只知道莫千禾的画是最好的,因为先皇喜欢。后六年,她与莫千禾四处流浪,结识不少籍籍无名的画师,也听过许多赫赫有名的画师的故事,却始终未能见过一幅能让她心服口服的画。
    这幅《风雪竹石图》以粗放的笔法勾勒松石之峻,青竹之挺,再加上深浅不一墨色点染表现竹叶与白雪相映,整幅画给人一种冷峻严寒,而又高洁不阿的感觉。
    薛书尧努力地想像莫瑛一样看懂并沉迷于这幅画的美,但欣赏了半天,他说:“我觉得,还不如你画的美人图好看。”
    “那你可太看得起我了。把画收好,还给你爹。”
    “说也奇怪,我那日看你画完初夏,总觉得你的画比真人还要好看几分,怪不得那些姑娘都想找你画一幅。”
    莫瑛扶着额头说:“我正为这事发愁,我原本就不想再画美人图了,若是把这幅画评为一流,我的顶多只能算三流。”
    难得她也有自谦的时候,薛书尧笑起来:“是不是看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
    “确实如此,不过《风雪竹石图》的画师在画这幅画时已经年近古稀,未必我那么老的时候就比不过他。”
    薛书尧拍了拍她的肩膀:“有志气是好的,我很看好你,到那个时候请务必送我几幅收藏。”
    他收起画,离开画铺前,莫瑛说:“过阵子我要去冀州。”
    “是想去清品斋吗?”
    莫瑛点头:“那日听你说完我就想去了,今日看过这幅画后更确定我要去。”
    “但你跟范庭素不相识,他不会那么容易让你进清品斋。”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那……你去过清品斋后是不是就回来?”
    “回来的事还早着呢,谁知道那个范庭什么时候才肯让我进清品斋看画,也许一个月,也许一两年。”
    “跟你爹一起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我爹年纪大了,就让他在笾洲过几年安稳的日子。”
    “一个人?你一个姑娘上路多危险!”
    莫瑛朝他眨眨眼:“出了笾洲,没人知道我是姑娘。”
    薛书尧本想偷偷地拿走画,再偷偷地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当此事没有发生。谁想到他爹明察秋毫,逮了个正着。
    他从薛书尧手上接圣旨一样接过画,小心翼翼地反复检查好几遍,确认完好无损,才让下人拿回房间,转头看向逆子,神情一变:“你平日里怎么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我都不管。可那是什么?那是高峰的《风雪竹石图》,是他仅留后世的唯一真迹,你那双手也配拿?你那双眼能看得懂?”
    “爹,你百年之后,我也是你仅留后世唯一的儿子,对你老人家来说,我不比那幅画珍贵吗?”
    “百年之后,那也是无价之宝,你?”薛绵看了一眼不成器的逆子:“不管多少年,都是一介草包!”
    薛夫人心疼儿子,在一旁劝架:“好了,画已经拿回来了,就算了。”
    “你把画拿到哪里去了?”
    “给莫瑛看一眼。”
    薛绵刚要灭下去的火,立马泼了桶油一样窜出一丈高的熊熊火焰:“又是莫瑛!不是告诉过你,以后不准再跟这个人来往吗?”
    “就看一眼画,又不会怎么样。而且这幅画在世间多了个懂得欣赏它的人,不是挺好吗?您天天收在那不见天日的柜子里,是暴殄天物。好画,就当与世人共赏才是。”
    “赏?我赏你一顿板子!”薛绵扬手要打他,他抱着头一缩,薛夫人赶紧上前拉架,“我说你就别再气你爹了,赶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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