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吕碧城给李谕看了吕凤翼留下的信,大体就是说他们现在家族中已经没有人做官了,几个月前朝廷又下旨废除科举,以往举人还能有点赋税上的优待条件,现在什么都没了,所以家族财政出现了一些困难,希望李谕可以帮助云云。
    吕碧城斩钉截铁道:“我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谕摊摊手,只能装作不知道。
    按照此时的规矩,婚宴会摆两三天,来者不拒,第二天大都是街坊邻居,但辜鸿铭却也是今天来的。
    辜鸿铭的理由很有道理:“昨天不是大官就是皇室子弟,来了说不定连口汤都喝不上。”
    李谕笑道:“我怎么会亏待您。”
    辜鸿铭毕竟是民国几大喷壶之一,轻易不要多得罪。
    辜鸿铭还带来了一个人,对李谕说:“介绍一下,这位是延恩侯朱煜勋。”
    “延恩侯?”李谕脑子一蒙,并没有听过,但既然是侯爵,应该不是什么小人物,只是眼前这位延恩侯衣着普通,不像一位侯爷。
    辜鸿铭说:“延恩侯是朝廷恩赏的前朝朱家子孙,特意设置了世袭罔替的爵位。”
    好嘛,原来是老朱家的。
    不过实际上清朝入关时,对明朝皇室大肆屠戮,不仅直系子孙,就连其他朱姓诸王遍布全国各地的王子们,也几乎没有谁逃过大浩劫。
    但民间思明的情绪一直很重,江南那些士大夫们又都是墙头草,一旦有谁能打赢几场仗,或者郑成功及郑经一扫乾坤,这些人大概率又会倒向明朝。
    康熙年间还有层出不穷、真真假假的“朱三太子”,号召力不可谓不强。
    另外,康熙年间准格尔又逼近过北京城,乌兰布统一战几乎葬送大清,差一点复现当年俺答汗的壮举。
    话说很多人看《康熙王朝》这一段时,只记得康熙和宝日龙梅的野战了,根本没怎么关注这场战争咋回事,似乎是稳赢的局。
    其实大清已经是背水一战,康熙爷御驾亲征时把所有八旗以及包衣奴才都带上了,打输了不用回北京城,直接回东北老家就行了。
    那段时间南方的朱三太子们也挺活跃。
    后来是雍正想明白了,与其让民间打着各种口号反清,不如自己扶植一个听话的朱家后裔。
    这一招真的狠辣。
    雍正在军队中找到了一个叫做朱之琏的人,此人据称是朱元章第十三子朱桂的后裔。
    朱之琏的祖上在与清军作战时被皇太极俘虏,归顺了清廷,编入了汉军镶白旗。
    但据后世清史专家的考证,发现他的身世存疑,是不是真的朱元章子孙还不一定。
    不过这都不重要!
    清廷说他是就是。
    雍正赐予他一等延恩侯的爵位,还把他全家抬了旗,进入了上三旗中的正白旗。
    反正清廷要的就是一个听话的明朝后裔。
    历代延恩侯只需要每年去按时祭拜明朝皇陵,就可以享受清廷的俸禄,和犬豕无异。
    可怜当年崇祯宁可吊死煤山都不投降,后来竟然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
    ——额,是不是子孙也说不定,也谈不上不肖。
    传到此时这位第十二代延恩侯朱煜勋时,已经家徒四壁,没什么钱了。想想很容易理解:爱新觉罗们都自顾不暇了,哪还管的着什么延恩侯。
    关键就连革命党人都没看上延恩侯,压根没想到他,连当个枪使的想法都没有,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实在是悲哀。
    朱煜勋抱拳道:“帝师大人,在下有礼了。”
    对方虽然已经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侯爷,但好歹是“主家正统”,李谕道:“侯爷请进。”
    朱煜勋拿出一个卷轴:“本人没啥东西,一幅先祖的字就当做贺礼吧。”
    明亡后,王族大都隐姓埋名,也的确出了一个非常牛的书画家——八大山人朱耷。
    李谕先入为主,以为就是他的字。即便朱耷以画闻名,但字也不算差,何况朱耷本人名气够大,冷眼看世界,是李谕比较喜欢的风格。
    李谕接过来,轻轻打开卷轴,顿时傻眼。
    只见上面写了三个巨大的字“思无邪”,书法不错,但落款是崇祯岁次着雍摄提格。
    我晕,竟然是崇祯皇帝本人于崇祯十一年(1638年)的亲笔书法。
    李谕仔细想了想,算起来,这一年洪承畴刚与孙传庭挫败了李自成,但皇太极已经再一次入关,不知道写这三个字时他是什么心情。
    不过这三个字的艺术水平还是可以的。
    如果单论帝王的书法水平,崇祯可以排进所有皇帝前十名,他的大字称得上荡气回肠的评语,只不过他的字与他给后人留下的形象反差巨大。
    不用怀疑,这幅字上面必然也有乾隆的印章。
    乾隆以及后来的雍正对这幅字挺喜欢,崇祯的书法水平与雍正不太好评判高下,但比乾隆绝对好了不少。
    李谕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在下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朱煜勋搓了搓手说:“确实贵重了点,如果可以……”
    李谕立刻会意,不等他说完就回道:“我明白,回头会让人送上2000两银子。”
    朱煜勋高兴道:“都说帝师是全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比洋人都厉害,果不其然!”
    看得出,朱煜勋是真的有点走投无路,朝廷的俸禄已经越来越少,甚至时断时续。
    当一个公司长年拖欠工资的时候,说明真的有大问题了。
    而朱煜勋身有爵位,其他的事情比如经商之类的都不能干,想干也会被人盯着,只能眼巴巴混吃等死,而他自己被清廷豢养多年,更没什么本事。
    辜鸿铭看了看卷轴,也挺喜欢:“就字的格调,俨然是开疆拓土的一代明君,造诣高得很。”
    辜鸿铭这人说话实在太直,虽然是夸赞书法,但毕竟是帝王书法,亡国之君的字形容成开疆拓土的盛世皇帝,旁边的朱煜勋听了有些浑身不自在。
    朱煜勋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只评价艺术水准,是不是,帝师大人?”
    李谕不太懂书法,虽然这几年已经拼命练习,但和从小就写毛笔字的旧时代文人根本没法相提并论,自己临了那么久董其昌的字,连皮毛都没摸着。
    李谕只能随口回道:“是的,如果只看艺术水准,的确高,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辜鸿铭笑道:“疏才兄弟的赞誉之词我头一听说,用三四层楼形容艺术高低。”
    李谕说:“要的就是形象的感觉。”
    辜鸿铭竖起大拇指:“有那么点道理。”
    李谕小心收好了这幅字,虽然是崇祯的书法,好在上面有乾隆的两三个印章,收藏一下不算事。
    今天他们来可以坐到上座,由于官员少了很多,所以今天的宴席氛围较为自由。
    杨小楼也带着同庆班过来免费唱了两天戏。
    他这次在欧洲赚了不少知名度,回来后慈禧亲自召见过几次。
    唱了几出戏后,杨小楼下来同李谕喝了几杯。
    辜鸿铭说:“你现在可是太后眼前的红人,听说户部尚书那桐想听你唱戏都要排队,竟然来给李谕一演就演三天,要知道,这位李谕可远不如那桐懂京戏。”
    杨小楼说:“疏才兄是在下的好兄弟,又对我有恩,当年我答应给他唱一出,这次终于有了机会,至于懂不懂戏,根本不搭干。疏才兄,恭喜了!”
    李谕笑道:“多谢。”
    同庆班的演出,又吸引了很多人来蹭吃蹭喝,甚至还来了一大队乞丐,领头的拿着一个黄色的杆子,旁边还有个拿着蓝杆子的,在门口带着一大队乞丐一起唱起乞讨的小曲。
    王伯早就给李谕说过这些规矩。
    晚清国困民穷,乞丐非常多,单单北京城就有两万多乞丐,他们聚集在地安门附近多年,几乎已经成了职业乞丐。
    但凡有婚丧嫁娶,他们还会对家庭情况进行评估,以确定收取多少钱财。
    王伯对李谕说:“先生您看,那个拿着黄打狗棒的是头儿,旁边蓝打狗棒的是二把,听说是来源于明太祖朱元章,两根杆子合在一起叫做‘奉旨乞讨’。”
    李谕笑道:“还奉旨乞讨,他们有没有一个叫做苏乞儿的丐帮帮主?”
    王伯愣了:“没听过有这号人物。”
    “看来南北丐帮并没有什么关联,”李谕随便搪塞过去,又说,“只是没想到北京城里连乞丐都有这么多规矩。”
    王伯说:“可不是,拿着黄杆子的那个是旗人,要不能成丐头儿。”
    李谕瞧了拿着黄杆子的那人一眼,身材一点都不瘦削,面色甚至颇为红润,生活条件绝不会差。
    李谕问道:“给他们多少钱?”
    王伯拿出一个大麻袋:“我已经换好了铜钱,这里面是一万枚,一会儿您做个样子撒第一波,然后我把剩下的都撒出去。如果他们不走,后屋还有一万枚。”
    两万枚铜钱就是十三四两银子,倒是不多。
    李谕明白了规矩,伸手抓了一大把铜钱,走到门口说道:“多谢各位丐帮兄弟前来祝贺在下的婚事,这里是一点铜钱,拿着回去吃几口好的!不成敬意,各位笑纳。”
    李谕说着就用力撒了出去,后头的群丐立刻低头去捡。
    王伯随即开始不断地一把一把撒钱,乞丐们欢呼雀跃,拾得不亦乐乎。但领头的黄杆子和蓝杆子却只是象征性蹲了下去,并没有与群丐一起哄抢,但最后肯定还是他俩分得最多。
    蓝杆子的眼睛一直盯着王伯的袋子还有他的动作,一大袋子撒完后,他悄声对黄杆子说了几句话。
    黄杆子听后,继续带着群丐敲碗唱曲,并没有离去。
    王伯只能再去搬另一袋铜钱。
    看来这个蓝杆子还是个师爷一样的人物,从袋子的大小以及王伯撒钱的动作可以估算出有多少铜钱,——乞讨都乞出了技术。
    果然,两袋钱都撒完,另外又给了几屉馒头和一些肥鸡、烧酒,他们才心满意足。
    黄杆子露出一口黄牙说道:“祝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花好月圆,琴瑟和鸣。”
    打发走他们,李谕回去与大家一起继续吃饭喝酒。
    辜鸿铭笑道:“你别说,他们哼的小曲听着不难听。”
    李谕说:“您要是去天桥下面,说不定还能听见说书的。”
    几人喝酒的工夫,竟然又来了一群意外的人。
    头山满以及日本公使内田康哉挪着步走入李谕府邸,“帝师先生,恭喜恭喜了。”
    李谕根本没想到他们会来,但还是起身迎接:“公使先生,头山先生。”
    如今日俄战争已经打完,两人的表情却没有特别开心,仅仅是一丝轻松而已。
    几个月以前在美国的斡旋下,日俄双方签订了《朴茨茅次合约》,俄国一分钱不赔、一块地不割,仅仅转让了东北权益。
    日本获得了俄国在辽东半岛的铁路和沿线管辖权。
    但这与日本的预期大大不符。
    他们本来的想法与那群过来乞讨的乞丐一样,根据俄国的国力,开口要了30亿日元。
    因为俄国比大清强,日本觉得这个价格合情合理。
    但俄国此时的军力仍旧很强,根本不服。
    只不过俄国后方出了问题,国内爆发了一波革命。
    日本也没好哪去,十多万人战死,近20万人负伤,又没有获得一分钱,国内的愤青觉得是奇耻大辱,开始暴动,游行示威,打砸政府官员府邸,大部分警察局都被烧了。
    两边国内都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东北,所以清廷渔翁得利,实质上收回了东三省,并且还准备派官员过去治理。
    内田康哉说道:“帝师大人,听闻您获得了诺贝尔奖,正式成为世界第一流科学家,我们很想再邀请你去一趟日本国内的大学进行一轮讲座。”
    李谕也有意去日本大学,“培养”几个日本科技领头人,靠影响力带歪一下他们的科技树,所以答应道:“本人才疏学浅,希望能够不辜负美意。”
    内田康哉说:“如果两度获得瑞典大奖、身负多国科学院院士的李谕先生都说自己才疏学浅,恐怕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懂加减乘除。”
    李谕说:“学海无涯,在知识的海洋面前,我仍旧只是一叶扁舟罢了。”
    头山满说:“在下就是喜欢帝师的谦虚,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头山满的这句“深不可测”似乎别有用意,李谕多了一点戒备之心,回道:“再深不过马里亚纳海沟,两位里面请吧。”
    李谕和他们虚与委蛇一番。
    但头山满已经给近卫昭雪悄悄下达了指令:在日本想办法搞定李谕。
    可惜他们不知道李谕早已知道近卫昭雪的底细,近卫昭雪更不知道她进入近卫一族主家的最关键希望——近卫笃麿已经死去。

章节目录

游走在晚清的乱世理工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欲望社只为原作者三秋空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秋空城并收藏游走在晚清的乱世理工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