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一早就要出发,这日上午,木阮到辰州城中闲逛着。这些日子辰州的天气越发闷热起来,她穿着艾绿的上袄,石青的下裙,在这夏日里瞧着倒是舒爽。
    辰州最大的一家药行名唤百草堂。木阮进去观摩许久,又看了别人买的药材,心道这家药行药材品质确实不错,价钱也公道,遂叫了个伙计询问是否可以见一见掌柜的。正询问着,听到身旁有人咦了一声,抬头一看正是两日前给自己看伤的郎中。她听伙计称呼他张先生,便也跟着叫了起来。她问候道:“张先生好,又见着您了,原来先生是在此处坐堂。”
    这张知淼是百草堂内最年轻的坐堂大夫,三十余岁,消瘦的身型,暗白的皮肤,嘴唇上下已蓄起短短的胡须。此人早年中过秀才,却再难考中举人,后跟着父亲行医,继承家业。他见到木阮,想起她那金创药,倒是有心结识一番,希望能讨教了去。
    张知淼问道:“姑娘可是伤口有什么不适?”木阮边拿出一张纸边道:“并非我不适,是府台大人的事儿。我瞧着余大人身子不是太好,又老操心在民生大事不注重保养,因此前些天开了付方子让大人吃了。不过有些病要慢慢养,所以我又开了另一付调养的方子,想找个妥帖的药行,我先付了银子,药行每旬把药送到州府衙门去。不知道先生有没有给余大人号过脉,先生看看我这方子可有哪些地方不太成的。”
    张知淼接过那方子看着。他虽然没有给余山诊过脉,不过看这方子倒是温补,药材间的搭配都很相宜。他道:“我先前倒是未曾给州府衙门出过诊,听闻余大人清贫,平日里尽量省着不看大夫。不怕姑娘笑话,那一日里衙役大哥来百草堂,说是余大人要请最好的药堂里的郎中,然而余大人能给的银子太少,连到药堂看大夫的钱都不够,更何况是请大夫上门。我在一旁听着也只是刀伤,不算难治的病,这才走了一趟。”
    木阮竟没想到当日还有这么一桩事,心里更是愧疚。余山自己的病都不肯看大夫,倒是为她去请最好的郎中,这么位大人,她更得做这些事才好。她道:“原来是这样,倒是多谢张先生仁厚。那么我可否把此事托付给张先生,日后您有机会给余大人诊过脉,若是我这方子有不足的,请先生修改过后给余大人抓了药,然后每旬把药送去。不知先生可愿意?”张知淼道:“这倒不算什么事。我等休假时到衙门去给府台请脉,也可省了余大人出给药堂的诊金。”木阮感激道:“多谢先生高义,余府台的身子就拜托先生了”。说罢,她把自己盘缠的一半都掏出给了张知淼,用做药钱,又说好自己到京城后赚到了钱,就托人捎带来辰州。
    这一事说完,张知淼向木阮行了一礼,问道:“在下还有一事相问,不知道上次姑娘所用金创药用的是什么药材,如何配方的?姑娘是否方便告知?”那药方子是沉旸祖传的,木阮自己又加了几味抑制生疤的药材进去。这方子算不上秘密,因此她没什么顾忌就写给张知淼,他日若能救得人也是好事一桩。
    张知淼越发有心结交这位姑娘,他虽然年长木阮二十岁,言语间却没有以长辈自居。他行医二十年,医治经验丰富,说了许多见闻给木阮听。木阮虽年轻,但是自小长在高明医者中,有许多其时未曾有过的好法子。两人相谈甚欢,直说到午晌里该吃饭的时候。
    已是过了午正时分,木阮有些不好意思,道:“打扰先生一个上午的生意了,当真抱歉。”张知淼道:“哪里,与姑娘交谈一番,我也受益颇多,又怎是区区银子可以相比的。”木阮洒脱,听他这么一讲也不矫情着,当即谢过离去。
    从百草堂出来,木阮颇觉轻松。日头正盛,她用手挡着脸颊,阳光透过指缝打在她的脸上,将她颊边的汗珠也照得晶莹。她心中想这地方当真是闷热,从前在山里阴凉舒爽,仅仅走路怎会如此出汗。不知道那京城又是什么样的地方呢?大盛的太宗皇帝从南直隶迁都到北京,会不会也是因为热得受不住?
    看看日头,是该吃饭的点了。木阮想起在山寨里吃的那些饼子就牙痒痒,天杀的山贼,光给饼子就算了,连发面都不舍得用,更别说加点葱花香油什么的。风干后厚厚的死面饼,吃起来难以下咽,每次木阮都嚼得腮帮子疼,咽下去的时候还会噎住。
    辰州毕竟是府级行政区,大型的酒楼还是不少的。木阮随便进了一家,点了一荤一素两个炒菜,就着米饭吃着。这酒楼的菜味道还算好,只不过油辣了些,叫木阮长期吃的话会不太习惯。
    就在她快扒拉完饭菜的时候,门口传来争执的声音,木阮转头去看,店小二拽着两个男子的袖子,不许他们走。那二男虽然穿着绸缎衣服,不过料子很普通,正当木阮吃不准他们的身份时,旁边一桌的客人交谈起来。东首那人道:“又是侯三那帮泼皮?”西首那人道:“可不,仗着自己姊夫从辰山寨里出来的,见天儿在各个酒楼吃霸王餐。”东首那人又道:“我只当他们早被打尽了,几次来这里都没遇到过。”西首的道:“哪有那般容易,不过是西街那边新开了家酒楼,最近都去那里打劫呢。不说了,来,咱们吃酒。”说完二人推杯换盏起来。
    说者无心,听者表情复杂,才打完山贼,又遇到无赖,而且这帮无赖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靠山山贼已经被灭了。消息如此不灵通,还想跟官府对着干,她啧啧两声摇摇头,准备等会跟出去教训一下他们。
    酒楼门口的骂声更大了,泼皮还动起手来,把店小二掼在地上,作势要打人,那掌柜的只得称罢,让两个泼皮离了去。
    这么一来木阮可瞧不下去了,哪有吃白食还要打人的。她迅速吃完最后一口饭,三两步下了酒楼,抓了一把铜板给掌柜,跟在那两人后面出去。她不想当场发作,是怕一个不小心动起手来让酒楼遭殃,出了酒楼后街上人多,她也只耐心跟着。所幸没走出太远,就遇到一片小竹林,木阮快速绕过竹林,堵在那两人前面。
    两个泼皮见堵路的是个女子,骂道:“贼小娘,挡住爷爷的去路,快快滚开。”木阮双手叉在胸前,嘁了一声道:“快滚回去把你们吃白食的钱还上,姑娘还能饶你一次。”泼皮听了大笑起来,道:“哪来的小娼妇,让你爷爷还钱。”
    这话骂得难听,木阮很是不耐,手抓过旁边的竹子,抬起右脚跺在根部,一棵毛竹应声而倒。她双手抓住竹子中段,曲起右膝一磕,竹子变作一根四五尺长的竹棍。最后木阮掰掉上面的杂枝,用竹棍指着那两个泼皮,道:“给你两个选择,是自己主动去还钱,还是让我打到你们去还钱?”
    两个泼皮虽然被她这一手吓到,但是总觉得一个小姑娘打不过两个男人,那个稍强势些的泼皮侯三噌掏出一把刀子,道:“就凭你?”木阮一看,无奈道:“你不应该在我面前掏出这个来的。”
    她最近对匕首类兵刃的怨念有点重,一棍子先打飞了那刀。侯三两人见识到她的身手,知道眼前这女子不是好惹的了,坐在地上连连告饶。木阮蹲下来,好心告诉他们,辰山寨已经被剿灭的消息,并询问他们是否还要继续白吃白喝。
    侯三听到这消息,吓得脸都白了。他本就不学无术,最大的靠山是自己的姊夫,姊夫最大的靠山就是辰山寨四当家的。山寨被剿的消息一旦被官府公告出来,他这样的人还不得被那些往日里他欺负过的百姓们打死。
    木阮看他似乎有悔意,给了个建议,道:“我劝你最好快快把你欠过的钱还回去,如果可以,再补偿一些,然后乖乖去衙门自首,或许还能把你往轻了判。”侯三连连点头,结巴道:“就听听听姑娘吩咐,我这就去还钱,这就去还钱。”说罢,拉着那个同样吓呆的泼皮小弟飞快往之前的酒楼跑了。
    虽然开头令人不悦,但结果还算不错,木阮拍拍手把竹棍扎回地上,溜达着回到驿站了。
    驿站里,余山已带着一干下属前来送别钦差,江重华面上走了个过场就回了房,木阮走进来的时候正好遇上要返回的众官吏。她恭敬地笑着向余山问好,只是左臂有伤不能动,行礼时就不到位了些。她道:“还请府台见谅。明日即将远去,万望府台大人多加珍重,再操劳也要记得吃药,保养自己。”余山道:“今次多谢姑娘高义,姑娘学医之人,祝愿姑娘名垂杏林。”木阮道:“我没想过自己要有什么名望,若是名垂杏林,少不得是要救治许多疑难杂症,我到宁愿这些人不曾有病,名声不名声的,我到不是很看重。”余山惭道:“是老夫庸俗,把书读迂腐了,姑娘不要见怪。”木阮道:“大人说哪里话来,我知大人都是好意,这份心意阮林谢过了。”说完送走了他们。
    次日清晨,东厂一行准备妥当,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向京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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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湖广回到京城,木阮也没细瞧江重华府上的样子,跟着府里伺候的小寺人到了一个说是给她睡的房间,就先倒头狠狠睡了两天两夜。期间除了饮水解手,没有一刻离开过床。直睡到第三日凌晨,她才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出了门。
    这一路上行的是快马,每日下了马她都觉得两股战战,腰酸背痛,想直接原地休息三天三夜再赶路。可是想是一回事,真要去做是另一回事。她不想被江重华看得低了,于是再艰难也从不掉队。只是这样下来,原本水灵灵的大姑娘蔫得像暴晒后的萝卜干,从头到脚都写着无精打采四个字。进了京城,她连抬眼看的心思都没,坐在马上脑袋不住地小鸡啄米一般向下点。江重华想到先前答应她的要求,指了一处小院子让人伺候木阮去休息了。
    两日过去,木阮的脸又恢复得像六月里的菡萏花瓣,年轻的女孩儿不用打扮也是美的,白净的脸上青春朝气,剑眉星目熠熠闪烁。
    她由寺人领着到江重华的住处去,路上问了这府邸的大名,唤作东厂提督府。一路绕过了假山小溪,迎面过去是一处极大的院子。这处院子前面先是两排倒座房,进了门过了影壁与垂花门后倒了庭中,庭中摆了许多大水缸,种了睡莲,一旁栽有桂树,到了金秋八月,定是桂香四溢。庭院两边是两侧厢房,江重华拿来当了书房与书库。再往前就是正房,正房有七间,左右两重耳房,前后又有抱厦,整个院子由抄手游廊连着。这样大的院子满京里也是少见,当真彰显主人身份。
    木阮感觉自己脑子不太够使,她一向自认为认路本事强,可是这提督府房子也太多了些。她侧头问道:“这院子就江大人一个人住吗?”小寺人道:“是,满府就只有督主一个主子。”她咽了下口水,不再多问,只用心记着这些房子。
    进了正房,木阮很认命地默叹道:“我果然是个穷人。”
    正房里装饰得很是奢华。只看那满屋家具一水儿的花梨木,亮格柜里竟摆着两个汝窑的纸槌瓶。厅中几上,还有一株一尺来高光泽温润的珊瑚。一进室内就能闻到的淡淡的芬芳,她只以为是焚的香,又哪里知道是因为整座屋室由楠木造出的。
    江重华正由福全伺候着穿戴,已是该上朝的时候,满屋的蜡烛照着,他在灯影里背对着她,却能听出是她来了。木阮的走路方式很有特点,她喜欢一踮一踮地走,心情好的时候踮得高些,不过严肃的场合是规规矩矩的。江重华虽没有了解得很细致,但知道她轻功很好,走路又踮着,听着脚步声就是了。
    她上前行礼道:“江大人万安。”他唔了一声,转过身来,眼前的女孩儿穿着明快的杏黄色衫子,下面是鹅黄的裙子,瞧着色儿就让人觉得舒坦。他收回视线,向着一旁的府中总管崔海道:“她手臂伤未长好,先让她在这院里做洒扫。”崔海是宫里伺候多年的老人儿了,如何不明白如果只是寻常丫头哪里轮得着这位管国家大事的督主去指派,忙笑道:“是,奴婢省得。”他只道木阮是江重华在湖广时寻来的对食,心想着再给这姑娘添些用度,置办些衣裳。
    往后几日,木阮的任务就是在主院内打扫,擦拭器具,空闲的时候不少。她向江重华借来几本书,每日打扫完看书,修习内功,再练一个时辰的腿法,过得颇悠闲自得。
    几日里,她对这宅子的路也认得熟了,她不是大户的小姐,也从没被人伺候过,每日自行到厨房去领了饭,不做事的时候就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每晚江重华用膳,她在一旁跟着福全学如何布菜,认真学着大丫头需要会的事情。
    多日来,木阮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是长了一条粉色的凸起的伤疤。新生出来的肉粉嫩嫩的,像条小虫子似的。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生怕再碰破了皮。而后,她调了些祛疤的药膏日日涂抹,反正抹了药时日长了会消下去,她就没再去管。
    盛夏里日头每天都毒辣辣地晒着,木阮配了消暑的凉茶,上至督主下至仆从,人人都送了些。她又寻思着“心静自然凉”,找了本佛经念着静心。点起一束檀香,默默念着佛经,她觉得自己的境界都高了一层。
    不过境界不能当饭吃,这天气里最舒服不过的还是吃西瓜。提督府上送来的瓜自是经过挑选的,木阮随意抱了一个对半切开,勺子往上一扎,悠哉哉颠到后山那片池塘去。池塘边上建有凉亭,左右尽是高大的树,树荫里很是凉快。她坐在亭子里,听周围树上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蝉鸣,拿勺子挖着瓜吃,静静地望着池塘。
    蝉鸣真的很奇怪,经常会在某一瞬间突然安静下来,可是过不了许久,某一只嗡一声开始叫唤,其他的也跟着一并鸣了起来。当周围都是树树上都是蝉的时候,这种叫声当真闹得人头昏。
    木阮的瓜已经挖到见底,她拍拍肚皮,半个瓜进肚后是吃不下午饭了,温饱思睡眠,她有点想在这地方小憩片刻,只是这些蝉真愁人。她想了想,把瓜皮掰开,手腕一动将一块块瓜皮打向周围的树枝。群蝉或许是被惊吓到了纷纷飞走,世间终于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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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江重华休沐,除去了冠帽曳撒,只穿普通的直裰,督主倒是显得有几分家常味道。他坐在右次间的躺椅上看书,头顶一张装了绳索机关的大竹帘扇动着,人在一旁拉着机关绳索,竹帘扇动带着满屋的空气流通,一室之内凉风不断。
    这倒是个好法子,木阮边给江重华的杯中续入凉茶边想,他可真会享受。正想着,江重华拿起茶盏饮了一些,道:“这凉茶不错。”他的夸赞让木阮的嘴角不住翘起,神情变得很愉悦,如果她长有尾巴,此时也是得意地摇晃着。
    福全从外间进来,道:“干爹,午膳送来了,是不是现在就摆上?”江重华嗯了一声,福全向外一招手,外头两个小寺人抬着张食桌缓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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