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虽说得颇为轻巧,语气也恰到好处,然还是不动深色地站起了身,本能地提高了警惕,以防对方一言不合便开战。眨眼间魑魅鬼君也飘到我跟前,面容依然是那样神色俊郎,衣着依旧是那般锦绣华服。
    那魑魅鬼君轻飘飘瞥了我一眼,冷笑道:“托你的福,本君过得很是舒坦,舒坦到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他最后几字几乎是自牙缝中挤出来的,谁承想他记仇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此狂妄。这令我不得不心生一番感叹:“汝乃天骄,何不上九霄?”
    不过话说回来,那日是他先不仁,也不能怪我不义。我扭头笑道:“魑魅鬼君说的是哪里话,喝磨血,吃魔肉且不怪哉?不如这样,本座这里有美酒一壶,这厢你我对酒当歌把酒言欢一番,一笑泯恩仇如何?”
    魑魅鬼君忽然皱眉道:“贿赂我?”
    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这四海八荒,我陆离的酒,不是谁都可以喝的。”
    这边我话音刚落,那头我手中美酒已被他扯了过去,只见他不假思索一仰脖子大口将酒喝下。受不的激将,可见此人是个征服欲及强之人。魑魅鬼君接着又喝了好几口才将酒壶递予我,他也未多言,飞身跃上了前面那块更高的青石板。
    我本想向他打听打听可知那日深渊中的男子是生是死,但见他一言一行果断又决绝,性格令人一时琢磨不透,遂久久未问出个所以然。
    半响后听他喃喃自语道:“这世道,当真是反了。”
    我虽表示疑惑,但还是跟着跃了上去,再盘腿坐下。魑魅鬼君许是被我不拘一格的举动所吓到,皱眉道:“你就那么肯定我不会杀了你?”
    我仰头白了他一眼,脱口道:“首先,你杀不了我;其次,我二人若真要打上一场,谁输谁赢还不好妄下定论;再者,若是我有心置你于死地,方才你喝的酒足够让你死上千百次了;最后,你毫不犹豫以及不假思索地喝下我的美酒,那便说明你相信我对你并无叵测之心。”
    只是我随和的言语以及心平气和的态度却没能改善魑魅鬼君说话的口气,他仍然冷冷地扔了句:“大言不惭,你的自作聪明也足够你在我面前死上千万遍。”
    我悄悄偷窥了他半眼,表示不信。往日里我或是陪司命下棋种花,或是同衣衣理论人生哲理,又或是待在不死山看日落日出总结万事万物之规矩,遂性格颇为随和,但不代表我就是那没个性之人。
    崩腾的赤水拍打在巨大的岩石上,伴随着阵阵声响和丝丝沁人心脾的微风,我忽想起一月多前深渊中的场景,脱口问道:“你为何要抓那些无辜的人?”
    “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深感疑惑,遂问:“那些人身上有你的东西,是甚?”
    魑魅鬼君答非所问道:“真不知你上上辈子究竟积了多少德,才使得你前世活得光鲜亮丽,转世后竟也还能呼风唤雨,”
    我没忍住哈哈笑了几声,他这话说得好生稀奇,我笑道:“照你这么说,是否因为你前世做了无数的缺德事,方使得你今生这般‘苦不堪言’咯?那你还不赶紧多做些拯救苍生、造福黎明百姓之事。”
    这后来我又问了许多问题,譬如我问:“这么些年来不曾听说有过你鬼君的存在,你是躲在哪里的?”
    又譬如:“那日那位名叫芜荒的姑娘跟你多久了,你可中意她?”
    再譬如:“一月前深渊中那位资质平庸、相貌非凡的男子你可见过,他是生是死?”
    那魑魅鬼君却是一言不发,始终保持沉默。
    ……
    直至我问到:“你就叫魑魅鬼君么?无名无姓嘞。”,他方开口道:“很多年前,世人唤我邪恶之源泉,随着时光推移,又有人唤我魄召,再后来芜荒唤我主人,下人唤我鬼君,现在你唤我魑魅鬼君。”
    魑魅鬼君话未说完,我已站起了身子,连连退出数步。魄召,一个已消失在世间万万年的名讳,曾经令不少牛鬼蛇神闻风丧胆之名,而今听他自己亲口说出,依旧能让人觉得犹如寒风刺骨。
    如此说来,适才我说能与他打个旗鼓相当确实是有些大言不惭了。与此同时我也通透了许多,那日此人的确对我起了杀心,然能在那种情况下救我与危难中的,恐怕也只会是那位靠我最近的男子,而那位男子为何要救我我不得而知。但我却晓得了眼前这位为何要治我于死地——我的血,一个天上地下唯一一个神与魔之女,拥有着无比特殊地血液,能令生者死,死者生的功效,更是千万人求之而不得的。
    听司命道,当年四海八荒战乱,表面上是各族人心存异议,实则乃是魄召从中作梗,险些造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魄召所拥有的惊天之力,乃真正意义上的翻手云覆手雨。当今天下,能与他相持衡的,恐怕只有那位传闻已久我却未有幸一见之人了吧!
    我故作镇定道:“你已消失万年,此番你忽然出现,用意何在?”
    那厮瞥了我一眼,不以为然,云淡风轻道:“敬请期待。”
    忽然天边一声惊雷,凉风忽起,那魄召嘴角微微扬起,笑得颇为诡异,我眯眼道:“你大可带领魑魅一族在四海八荒选一处风水宝地安居乐业,无人打扰,岂不快哉?”
    那厮笑了笑,又说:“大材小用?”
    我未回他,笑道:“你认为赤水与八荒相比,谁更大?”
    魄召:“自然是八荒大。”
    我又问:“八荒与整片天空相比,谁更大?”
    魄召一时不明白我言下之意,皱眉道:“天空略大。”
    我继续道:“那么天空与整个苍穹相比,谁更大?”
    魄召看了我一眼,乃道:“自然是苍穹更大。”
    我拍手道:“对,苍穹大,然你能控制得了整个苍穹么?你能保证自己能战胜苍穹之外的一切事物?其实在浩瀚苍穹中,纵使我们被赋予了常人不曾拥有的力量,却依旧渺小如尘埃。”
    魄召沉思了须臾,瞥了我好几眼,抱手道:“是以?”
    “是以,你所谓的占有毫无意义,胜利只是相对而言,而不是绝对的,或许有朝一日,你所涂炭的,最终都会成为你最想珍惜的。”
    我一番人生哲理将将说完,便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向我投来,直觉告诉我,危险将至。但我还是镇定自若地扭头道:“恼羞成怒了,想杀人灭口?”
    魄召扯了扯嘴角,眯眼道:“我不杀你,你……走。”
    对于冷不伶仃地的一个“你走”我原地愣了须臾,半响后方道:“喝了我的酒,你便是我的朋友,我不会眼睁睁见你误入歧途的。”
    那厮哈哈笑出了声:“朋友?朋友一词太过承重,不要轻易提起。至于你说的误入歧途,别忘了你也是魔,终究是逃不过宿命的。”
    他的话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久久不语。
    “为何身着红衣?”
    走之前魄召问我,我思索了番,认真道:“这个问题本座也不得而知,本座偏爱红色,自小便如此,这并无甚稀奇。要不你告诉我,为何我就喜欢一袭红衣?”
    策罗罗已飞出之际,我听见身后传来句:“魄召并非我名讳,我无姓无名,只不过是万万年来漂浮与世间的一缕孤魂罢了。”
    我再回头看时,他也被距离缩成了一个圆点,那句无姓无名似乎戳中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个点,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的孤独与寂寥。如果有朝一日非得与他战场相见,我只希望他能记得今日一杯酒的情分,不论是他亦或者是我,我更希望的是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穿过层层云雾,我仿佛看见一道玄衣幻影站在云端,画面委实美哉、妙哉,待我擦亮眼睛再细看时,却又不见有人经过。我对自己毫无缘由的幻想,禁不住心中暗自诋毁了一番,对罗罗笑道:“快走罢罗罗,出来久了,看到什么都像美男子。你看你身材虽略显魁梧,但也相貌非凡、英姿飒爽,不如……。”
    罗罗被我的话吓得连掉了好几层云……
    多年来我心中一直觉得缺失的某个角落,如今依然空空如也,我不晓得,那块缺失的地方究竟是为了何人而空出。
    司命在我出生的那年便预言,我在两万岁会经历一次天劫,轻则伤痛难愈,重则灰飞烟灭。可我两万岁的生辰已过了好些时日了,如今我照样能吃、能睡、能说,由此可见司命定是看错了宿命,算错了人。
    十日后,我那父君向四海八荒宣布了册封我为神族长公主的相关事宜,特别强调广邀天下人前去观礼,一时间天上飞的地上爬的皆往九重天扑去,热闹非凡也嘈杂非凡。
    然而“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1)。若我能提前知晓自己的宿命,说什么我也不会去参加那册封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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