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待回到纪府,喧嚷却已结束,唯有宝忠哥房里的灯亮着,屋内低声咒骂与碗碟破碎声隐隐能够听闻。
    阿细见我回来,急急迎上来:“大半夜的,你这身衣服是……你去哪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茹烟那个失散许多年的恋人罢?”
    阿细瞪大眼睛:“这……纪少爷闹腾这半夜,丢的人……便是他?”
    我点头:“我们在西凝楼里遇见的欣赏卫白的那个公主,大概便是现今人口里传的那个广收男宠、作风孟浪的席滢。那小哥当年被掳走,应是一路流转到了宫里席滢手里,最近又不知怎么被宝忠哥买了下来,养在这府上。白天经过那屋时,想来你也听到了。”
    阿细更惊讶了:“那照这样说来……那小哥的眼睛……”
    我摇摇头。
    阿细叹道:“这世上怎有这样令人心痛之事。”又睁了一双眼睛来瞪我,“遇到这样的事,你也不与我商量商量,要是出了什么事……”
    我想,若她见到那小哥是怎样一番形容,决定只怕会做得更快些。又想起她借口拿褥子,四下望了一番,低声问道:“你今日回府,是为了什么?”
    阿细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只道天明了回去再说。我见她确实神情凝重,也将身上的衣裳脱了,正熄了灯要上床,却听见有人敲门。我便披了衣服坐在床上,阿细点着灯去应门。
    那人问:“方才这一番喧闹,不知吵到林姑娘休息没有。”
    阿细回道:“不曾的,我家小姐睡得晚,方才一直在静心练字,并未被惊扰。”
    那人似乎还是不放心,探进身子来看了看,待看到案上确实铺着几张写着字的宣纸,才转身走了。阿细收了灯回来,等那人走远,我无声向她做个赞赏的动作。
    阿细抿嘴一笑,便也歇下了。第二日起来再去看宝淑时,她尚在睡着,红杏说她昨晚的药汤里混了安神的成分,是以睡得很好。我怕再多逗留会将她吵醒,心中又有挂念,是以留了一封手书,嘱她好好休养,切不可再做傻事,便收拾东西欲离开。
    谁知在门口又遇见一脸阴郁的纪宝忠,好似一尊瘟神般半睁着眼睛站着堵住我的去路。我心虚,匆匆低头道了福便要开溜,却听他道:“林姑娘,昨晚可睡得好哇。”
    我道:“是,劳宝忠哥挂心了。”
    他却冷笑一声道:“这府里的人也不知怎么守的,好端端的晚上竟进了贼子,把我一件极费银子的物件给偷走了。不知林姑娘方才收拾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没了什么首饰,我也好一并查一查。”
    我心里一个咯噔,手只想摸摸头上发簪耳环,却幸得尚有一丝清明记得昨晚在院子里站着的时候是已卸了打扮的。便回头问阿细道:“阿细,你今早收拾行李的时候,可有发现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阿细摇头道:“没有,小姐。”
    我便道:“可是万幸。不知宝忠哥丢了物件,报官了没有?若是极名贵的物事,应是极快便能追回来的。”低了头不敢看他,他也只沉默一会,便走开去了。
    我这才死里逃生一般长呼一口气,匆匆回府,不敢再多留。到了房内,阿细从床褥底下翻出一个用布裹了好几层的物事来。我接过一打开,竟是卫白送我的那本书,封皮与签字那页都在,只是内里几乎要被人撕了个干净。
    阿细道:“你昨日去宝淑房内,我便觉得屋内地上有个什么物事眼熟,想去看看,结果你被宝淑一推,直接坐在这书上。好在一屋子的人注意力都只在你们两个小姐身上,我便赶紧扶你起了,把这书收进裙摆里头。那厢房一直有人打扫,我不知收在何处,便找了个由头回来放着了。”
    我道:“可这书里的内容呢?”
    阿细道:“这书我匆忙收起时只是一团拢了,本来心里还想着糟糕,怕有些页数要散了,可回府来一清点,却发现好巧,书只是被撕坏,除了前后丢失了些,大半都是在的。第五回也都一页不差地在。”
    我便要去翻那第五回,此时却恰好传来开门声,阿细笑道:“人已经回来了。”
    我探头看去,原是春儿裹了我的一件袍子,猛地一瞧,若不是她比我矮上几分,还以为是我自己。这丫头一进屋便嚷着要喝水,一大杯下肚才开口道:“真是要吓死我了。让我先歇歇,歇歇再讲。”
    阿细道:“卫先生留下的那张纸条指着书里第五回,但我将第五回看个完全,也不见有指明的时间与地点。又想到那句‘山之高,月出小’,便又看一遍,这才发现这整个五回里恰有这六个字,每个字右下角有一个赤笔点出的小点,而这六个字后紧接着的六个字,连起来便是‘辰时明水府头’。”
    明水府头?我低声道:“明水府头,头副水鸣。这头副水鸣,是指清晨护城河桥头上第一声摇橹声罢,正巧应了开头的辰时二字。”
    阿细道:“我们正想到一处去了。我昨日想到这份上,想这怕是卫先生约你于辰时在桥头相见,但辰时你必定还在纪府,便要春儿穿了你的袍子去见卫先生,也能传个信儿。”
    春儿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道:“我是真不知出了什么事,眼见着卫先生站在桥头,我便奔着他去。才一到桥上,便有一队人疯了似的喊打喊杀冲过来,只把我推得往后退,险些摔了。只到他们把我的兜帽也弄掉了,有人看一眼我的脸,说声不对,那一大堆人便不知怎样又呼啦啦地退了。我再看时,卫先生早已不在了。你摸摸,我这心现在还在嗓子眼呢。”
    阿细道:“这事前前后后,真是……哪里能想到,纪姑娘对卫先生也……”
    我想,原是宝淑来与我诉苦,却意外看到了卫白送我的东西。糕点、首饰、书,不管她是看到了哪一样,又或许是我蹩脚的隐瞒激怒了她。我闭眼道:“是我愚钝。那日灯会上,宝淑看卫白的眼神便不一般……我那时便应当留心的。”又问春儿,“那桥上向你涌来一队人里,可有你认识的?”
    春儿思索许久,忽道:“那个看见我的脸便说不对的人,我觉得我是见过的。”我警觉起来,忙问春儿是在哪里见过,她却怎样也记不起了。
    春儿苦恼道:“是我脑子不够用。”
    我笑道:“脑子不够用的是我,要是我能知道这一伙人是为何这样,也不用你来想了。”
    便一直在府内待到下午,换了平日的打扮出门去。我既记挂着那小哥,又想着卫白是否安好,更懊恼没有及时发现宝淑的异常,只觉得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先在街上逛了一圈,直逛得手脸都冰冷,才肯绕了小道往西凝楼去。西凝楼今晚正是要办歌会,楼上楼下张灯结彩,人潮涌动,川流不息。
    我进了楼去,便直接往二楼茹烟房里去了。茹烟不在,房内静悄悄的,那日我坐着的窗前此刻正坐着那单薄如纸的人。但伤口均已敷药包裹,也换了干净衣服,精神看上去已比昨日好上许多。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微微转一转头,浅笑道:“啊,是你。”
    我道:“你这身子可好些了?膝盖上的伤昨日真是对不住……”
    他却道:“林姑娘快别说这些,我与灵犀却是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
    我知道他信任我,便将真名说了,茹烟左不过是个艺名罢了。他许是见我未接话,便道:“我姓许,名天星,是个浅薄名字,你若不嫌弃,唤我天哥儿便是。灵犀如今花名是茹烟罢,这样叫着对她也好。灵犀均已与我说过了,林姑娘单名是个吉字罢,还有阿细姑娘。我也不过是个福薄之人,那些繁文缛节也就不需要了。”
    我道:“你这些年,一定受了许多苦。”
    他笑道:“仅当是人生在世,便都体验一遭。我知姑娘是个顶喜欢听故事的,我这几分'身世,姑娘若是想听,此刻我精神头也尚好,便都讲与姑娘听罢。”
    我想他此刻应当多休息,可又不知如何拒绝,便依着他的听了下来。
    灵犀十九岁生辰那日,他唱完了那出戏后便往西山走。沿途却见路边野花开得动人,想着给灵犀摘上一束,便卷起裤脚下到田里,细细选了许久。待挑好后,他抬脚迈上田埂,抬眼却见漫天血红晚霞,如诉如泣。他还想将这景象记下描述给灵犀听,下一秒身子便凌空而起,世界一片黑暗,疼痛与滚烫的液体自面上铺天盖地,掩盖剩余一切触感听觉。
    田边牵着黄牛回家的七岁牧童本坐在一旁,看着这个平日在戏台上美得不似凡人的哥哥在田埂下采花。这哥哥刚一起身,而他还来不及出声提醒,一队匪人便手持着沾着灰尘与锈迹的丑陋钢刀驾马扬尘而来。刀剑无眼,恰好在他面上眼睛处割开一条豁口,又像甩一匹口袋一般将他抛到马背上,在一地鲜血中怪叫着、狂笑着又绝尘而去。
    天星道:“也不知该说我福薄或是命硬,在马上颠了那样久,那群土匪也不曾与我止血,我却一直扛着那痛,活了下来。我一直混混沌沌发着高烧,也不知一路走了多远,但最让我痛苦的,便是虽生而为人,却一路被当做货品倒卖。后来也不知如何被卖到宫里,那席滢公主虽然可怖,将人作宠物豢养,喜欢便买来,厌烦了便舍弃,但却对我那时这双又瞎又烂得快要生蛆的眼睛极为看重,也不知用了多少药材、请了多少大夫来治。有些邪门疗法也只管用。毕竟是公主,我这眼睛虽不能复明了,如今却被她治得是一点伤疤也看不出来。可我是个男儿,怎么甘心便在那宫中做金丝雀,便有意忤逆她。我原以唱戏为生,便作了许多惹她不快的词曲来唱,纵是她打我、骂我、用宫中可怕的刑罚来折磨我,我也不为所动。好不容易前段时间终于将名字作到了被驱逐出宫的单子上,以为要自由,谁知又落去那纪府。我本以抱着必死的信念做了逃脱被捕的打算,却不曾想如此幸运,遇到姑娘你。”
    我感慨道:“从今以后你便可以忘却此前种种,与茹烟姐姐好好守在一处了。”
    他那双璀璨的眼睛此刻却盛满落魄:“不能了。我知道我已经活不长久,怕是要再让灵犀伤心了。”
    我急忙道:“茹烟姐姐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一定可以将你这些年身体的损耗都补回来的。你这样年轻,又还这样好看,和她便正是一对谁都艳羡的神仙眷侣……”
    他凄然摇头:“你是不知那些买了男女养在自家的人物,平日里表面再光鲜,内里早就病得烂成一滩稀泥。我如今眼睛虽看不见,心里却清清楚楚自己脏污成何等模样,披上好衣裳,或许还见得人,可……”又顿一顿,语气更轻了,“便是灵犀叫我抱一抱她,我也是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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