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照陡然睁开双眼。
    床畔香炉明灭,绛纱帐随风轻舞,猝然撞入眼帘给人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司照低下头,柳扶微一动不动躺在怀中,身体冰凉,显然还未恢复意识。他点燃床畔灯烛,但看她肩上、背上处处迸溅出血色红纹,正是体肤脏腑崩裂之状。
    一刹那,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住不流了。因手抖得太厉害,脉怎么都摸不住,更别提像往常那般给她输送功德他浑身上下只剩瘴气,哪还有半点功德可拿来救她
    他解开她脚踝上的金镣,为她披了外袍就下榻,顾不上是否衣衫不整,只想尽快赶赴安业寺请住持救人。就在出门之时,感觉衣襟被人轻轻一拽。司照慢慢地低下头,看怀中的少女望来,连大气也不敢出“微微”
    她才初醒,含混地应了一声,感觉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发现自己被抱着“殿下要去哪儿”
    他蓦然僵住,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去看她指尖,脉望正源源不断的释放灵力,皮肤上的红色血纹正在消退。
    司照重新把她放回床榻上,声音哑得不可思议“哪里不舒服”
    “好像还好”
    被心火焚烧那一瞬的痛感让她心有余悸,但那时司照及时接住了她,她才能在下一瞬带他一起回到现世。虽然皮肤上还有一点辣辣的疼,但她能感受到脉望卖力地在给自己熄火果然嘛,脉望连自戳心脉都能及时疗愈,被心火灼痕应也不在话下。
    她为自己又一次大难不死窃喜,见他正仔细翻看自己的身体,不时轻压询问触痛,这模样竟像极了一个摔坏玩具的少年,哪还有一贯镇定自若。她想着揶揄两句,忽听他沉声打断“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柳扶微呆愣住。
    不是因为他破了嗓的颤音,而是他滴落在她身上的泪珠。
    朦胧的光洒在他脸上,苍白得像已死之人诈尸,碎发软软垂在他的眉眼上,教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嘴唇极力压抑着抖,面庞上的湿意像刻画下的斑驳笔触。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殿下的眼泪。
    除了梦境里的幼年,后来的殿下哪怕是被太子施以酷刑都没有流过眼泪。
    司照别开眼睛,他不知又将以什么样的面目在她面前失控。
    “没事的。我不是说过了么脉望,可以抚平一切”她坐起身,看着他的背影,“我已经不疼了,真的”
    他沉默须臾,开口“为什么要跳下来稍有差池,神魂永陷,你的躯壳也许就真的会被脉望占据”
    “如若方才不抓住殿下的话,你就真的要堕入深渊了,那样的话,我就真的只剩下拔除七情根这一条路了”
    “那又有什么不好”从心域内出来,他像又恢复了克制的能力,低垂下眼眸,“那样的司图南,说不定就是你可以接受的人了。
    ”
    她睫毛一颤。听
    到这样的话,既觉得有些着恼,又有些好笑“的确啊,如若清空殿下的记忆,就算没了仁心,从此以后殿下必定对我言听计从,事事顺遂我心”
    “那你何不这么做”他干涩的嗓音带着一丝赌气般的薄愠。
    “可是,那样的话,就不是殿下了呀。”
    司照身形骤然一僵。
    她跪坐而起,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小圈,挪到他的跟前“因我之故,一不小心把满满都是仁心的殿下弄丢了,又怎么能把剩下一半的殿下再弄丢了呢”
    他似是听懂了,又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没有回视。
    “剩下的,卑劣的我么。”
    她歪着脑袋强行闯入他的视线,反问“那么,殿下一定也认为我卑劣吧。明明贪生怕死,还巧言令色地用情丝绕这样不入流的手段逼殿下就范”
    “你不是。”司照急切打断,“你若贪生怕死,当初就不会打碎天书,不会进青泽庙找我,不会夺我情根。你明明那样想要活下去,但哪一次又是为了自己活命微微,你一直比你想得勇敢,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她的心仿佛飞入一只蜻蜓,明明只是轻轻划过水面,涟漪一圈圈漾遍全身。
    “是我,对你有独占之欲,却不愿承认,宁肯将你拖入这场漩涡当中”他喉咙一滚,“我这样的人才会生出心魔,你若还肆意纵容,也许最后真会如天道箴言,无法自控”
    她摇头“纵然心魔缠身,殿下不也没有伤害我么”
    “侥幸而已。我已是一身罪业跗骨,自渡不得,更不能保证下一次能护得了你”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那就换我保护殿下吧”
    他愣怔凝注她。
    话音方落,她约莫也觉得自己这话实属大言不惭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于是不由加重语气“我也不想做你的累赘,更不要做你的软肋我可以当铠甲,无论是宿命还是其他什么,我都希望能同殿下一起面对当然实在办不到的事,我也不会逞能”
    他面露迷惘之色“你,见过我的真正面目不怕么”
    “怕的。”她点头,“知愚斋中,我听你向七叶大师询问如何救我,当时我就在想,啊,世上真有这样的傻子,明知别人图谋不轨还愿以诚相待是以之后,哪怕你择我为妃,我也认为那是你心善,要么就是因为情根作祟、赌局所迫、甚至是你眼神却不好,才会看不出我的伪装我庆幸,又惶恐。”
    稍稍一顿,“所以,当我进了殿下的心,发现原来你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我”
    她抬眸,“我好高兴啊。”
    “高兴”
    “诚如殿下所说,一直以来,我认识的是温柔和宽厚的你,对你的企图和占有一无所知”她被泪水洗过的瞳仁透亮,嘴角却翘起“可是怎么办呢这样的你,好像更让人心动了呢。”
    她的声音悄悄无缝地融入他每一寸呼吸。
    “当然也会委屈啊。”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像一颗未成熟的橙子,甜中带着酸涩,“明明我已经这样喜欢了,殿下怎么还不能赢呢”
    他的思魂彻底乱了。
    如何形容这番悸动
    像蔷薇向沙漠接壤,尽管心弦覆满尘土,只稍她轻轻撩动,便如荒漠生春。
    风刮着室内香炉烟雾袅袅,桌案上的那册佛经,纸面被掀得哗哗作响。
    直到定在那一页吾心有盼,盼世间有不怪吾罪业者,纵一人,足矣。
    司照眸光晃得厉害,眼睛却一眨不眨。
    唯恐稍稍一眨,这一场宛如幻象版的狂喜就会烟消云散。
    她被他的目光牢牢锁着,耳尖、脖子都不争气地烫了,明明过去说情话连篇说得不带喘气。等了好半晌,依旧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她不觉低下头,无意间看到了什么,掀开他衣襟,惊呼了一声“殿下,你看这咒文是不是变浅了”
    司照怔怔低下头。
    起先他以为是她看错了,拿灯烛就近细瞧,原本细密浓重的咒符竟然肉眼可见地在变浅、变小,哪怕等了片刻未见消失,但较之先前已好转不少。
    她惊喜,“这是心魔消除了”
    “这是我的未犯之罪,是我师父以功德为约束,好让我时刻警醒自己的罪心。”
    但是没有想到,这最后的功德链被她砍断,等着他的不仅不是被心魔吞噬,反而是心魔减轻。
    难道说,人心的罪孽与欲望,竟是越桎梏越滋长么
    可为什么,他给微微渡了那么多功德,却只见她汲取其中灵气,而不受半点束缚呢
    她不惯听“罪”这样的字眼,闻言哼一声“什么罪心不罪心我只知是非在于己,功过由后人评说,哪由得这些歪七扭八的字符事前定夺呢”
    他深深地望过去。
    她却不再计较这些,只道“不管是什么,总之这东西淡了对殿下是好事吧是因我跳殿下心域的缘故么是否我更奋不顾身一些,或者更喜欢殿下一些,你就能消解得更快”
    话未说完,她被猛然纳入怀抱中。
    “我不要你为我奋不顾身。”他背脊绷紧,恐惧的余韵还在心头,“我爱的微微,是任何时候,都优先爱自己的微微。”
    如果拥抱是具象的光,也许她会被他灼伤,可他忍不住再三收紧胳膊,下颚抵在她的颈窝。
    于是心跳声也紧紧贴在一起,在幽暗与激荡中沿着曲律回旋。
    这种全身心被对方裹住的感觉当然很好,她简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大灰狼圈紧的小兔子了。
    “可我也要殿下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我肯定不会乖乖听你的话。”
    “什么”他放开手,认真看向她,“你说。”
    她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嗓子,“你也要一样。无论是仁善的自己,还是糟糕至极的自己,殿下都要平等
    对待。”
    看他不说话,又凑近“毕竟殿下对我而言,是这世上和我一样重要的人了,你也要好好对待他,不是么”
    近在咫尺的距离,被阴霾笼罩的瞳仁好似凝出了一个小光影,变成了深琥珀色。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
    只因他们瞳仁里倒映着都是彼此。
    温热的气息交叠在一起,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脸庞,小心翼翼吻了下去。
    不同于之前的每一次,落吻时意外柔和,从唇角,到唇珠,夹杂着温暖的、钝重的、纯粹的爱意。
    鼻尖飘过她身上的柔软清甜,她却尝到他舌尖的苦咸。
    他浅尝辄止,又难舍难分,时间在唇齿相融之际停滞,他在即将失控之前分开。
    微湿的掌心贴合在一起,她头脑还有点发昏“现在继续的话,也不是不行”
    “今夜,好好休息。”他给她披好外衣,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以为他还计较自己方才的抗拒,道“其实方才我避开殿下,是真的疼。昨日应该说是前一日了,为了摆脱风轻使用过脉望,所以五感有些乱。”她小小声、隐晦地说,“比较怕疼。”
    他又紧绷起来,“那你怎么不早说可还有哪里难受”
    “方才那种情况,我说什么只怕殿下都不会信吧。本来也不是不可以试试谁知道殿下会那么那样才会进不去”她脸颊绯红,“总之,我的意思是,那样不行。”
    他闻言,还以为她嫌弃自己,“我哪里,不行”
    “我、我的意思是,殿下的姿势不对哪、哪有人第一次就从后边”
    在某些方面毫无经验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太孙殿下,听得此话颇不是滋味“我懂的自然不如你多了。”
    她脸如醉了酒似的绯红,强壮镇定梗着脖颈,气鼓鼓道“花样百出的是你好不好。”
    旖旎的气息顺着这暧昧不明的话融于空气中,两人的眼神中似又多了紊乱,他手肘以下的青筋脉络分明地鼓起来。
    就在这时,床板下面忽然传来“咚”一声响。
    司照一凛,旋即拿被褥罩着她打横抱下床,就在他差点要一掌将这张床劈成两截之前,底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嚎叫“宝儿,让你别掐我了,我表哥都要发现啦”
    另一个熟悉的少女声也脆生生地落下“讨厌鬼谁让你压着我了咦我们进来了”
    柳扶微“”
    司照“”
    开什么玩笑,这两尊祖宗从哪儿冒出来的
    兰遇和橙心兀自在床底下掐架,意识到气氛不对,兰遇当先钻出来,一抬头正对上表哥那有如灯花一爆的眼神,立即滑轨捂头“表哥我错了,看在我们亲如兄弟的份上,别揍我脸啊。”
    床尾翻出来的橙心则大剌剌起身,两手叉腰道“瞧你吓得这怂样,弟弟妹妹闹洞房何错之有我姐姐她啊,姐,你被皇太孙打了么脖子上怎么这么多淤青啊”
    “”
    这境况,已不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
    柳扶微瞠目结舌,都顾不上挡一挡了“等一等,你们俩不会是从刚才一直趴在床底下么”
    “没没没。”兰遇嘴唇都吓秃噜皮了,“是那谁,谈姑姑用易地阵送我们过来的,我哪知道她会把阵口放在床底下啊我的娘亲不过表哥你放心,我们基本是没听到什么”
    “”
    柳扶微单手扶额。
    想起来了。当初她被困承仪殿,曾经嘱咐谈灵瑟在屋内布个阵点,想必谈灵瑟为了防止被太孙殿下察觉,索性将铜板贴在床的四个垫脚下
    救命宿命论也不能邪门成这样吧
    新婚之夜让殿下发现自己另置出宫出口,她和殿下还能不能和好了。
    好在司照的重点暂时还不在这儿,他紧紧盯着兰遇,面色不善“究竟何时来的”
    兰遇迟疑着咽了咽口水,斟酌答道“从花样百出开始”
    橙心想也不想反驳“明明是不行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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