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司照回来了。
    他这两日周旋于庙堂当中, 已许久未合过眼。
    自左殊同给出梦仙案所牵涉到的一些老臣名单,圣人震怒之至。毕竟,梦仙笔可任何虚幻的场地, 做诸多想为而不敢为之事, 便说在书中商议谋逆也无不可。
    但裴瑄毕竟属太子一党,若由得祁王办案, 又恐涉党争,难免偏颇。圣人就顺理成章地将督案之职给予皇太孙,令他务必助大理寺将此案查到底。
    虽暂时挣出父王的掌控, 但司照深知多事之秋,他的一举一动都有被人盯梢的可能。
    从大理寺出来理应直接回宫。可一想到这一回去, 下次不知几时能出来, 还是忍不住兜了个大圈过来。
    这一兜也费了心思。
    先差御刀第一侍卫卫岭作掩护, 为免于惹人注意专程换了一身行头, 马车也是借了兰遇的,这般折腾一圈,等到了柳府,二更早过。
    他在柳府墙外等了片刻,迟迟不见她回音,想着她应是睡了,又不忍打扰。
    继而折返回来。
    侍卫一看到他道“殿下, 柳小姐”
    司照道“夜深,改日再来。”
    掀开车帘的那一瞬间却是愣住。
    少女望来的一双眸自像是被泉水浸过,迸出的尽是明丽鲜活之色“来都来了,怎么可以不见到人就走呢”
    司照眼眸里笼罩的疲惫阴霾仿佛被挥散而开,变得清越如山。
    他也进入车厢中,问“你怎会在此还没睡”
    “我感觉到殿下来找我, 就算在睡梦中,也得第一时间过来呀。”
    她没说他还没发现,那一身披帛小褂之下,只穿着一件薄透的单衣。侍卫正想将脚蹬放回车厢,车帘“唰”掉被放下,差点没磕着他的鼻梁。
    但听太孙殿下道“走。”
    “”侍卫只得抱着脚蹬,摇着马鞭将马车转了个方向,渐渐驶出小巷。
    今夜气候尚可。
    车厢空间不大,她这样身子稍往前倾,能清楚地看到她的锁骨,闻到淡淡馨香。
    实则她衣领不宽,仅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但腰襕都没束,罗衣未免薄透,上边绣着的朵朵花影,加之秀发半披半束,虽将该遮都遮了,更让人浮想联翩。
    司照本能地挪后,他今日没披斗篷,将自己的外袍除下,递给她“穿上。”
    “我不冷。”柳扶微摆了摆手。
    他递衣的手姿势不变。
    柳扶微对上他的眼,莫名嗅出了一股“不穿就大事不妙”的气息,于是乖乖接过,将这件淡白的锦袍套在外边。
    男子的衣袍宽大,将她的身量衬托得愈发纤细,他望入眼中,不知为何,体温比前一刻褪下外裳时更热了些。
    柳扶微小声问“外面那个,不会就是,千牛卫第一高手卫岭卫大人吧”
    “柳小姐倒是别致,不问案情,一上来就关心起我家侍卫来了”
    “案情哪有殿下的安危重要”好听的话,她张口就来,“所以,真的是卫中郎”
    “嗯。”
    柳扶微有点想掀帘再瞄一眼,又不确定地问“现在方便么”
    司照点了一下头,简单解释“他从前是我的伴读。”
    柳扶微意会了那就是太孙殿下的自己人。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亏我这两日还一直担心殿下呢我听说你现在都出不了皇宫,你是怎么过来的”
    听她说“担心”,他眉眼不觉舒展开来“想看看柳小姐,有没有趁我不在,又惹出什么新花招。”
    “我这两日可都听殿下的话,在家中呢。”说着晃了晃系着一线牵的手指。
    司照纠正道“是三日。”
    “是么。”柳扶微干笑了一声,她心里自然是想听案情进展的,但看他不开口,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鬼市。”
    “那儿没有被封么”
    “梦仙案已基本可以确认与鬼市无关,封禁已然解除。”
    “梦仙案当真是裴忌酒所为”
    司照点头“裴家世代硕学通儒,曾祖父裴烨曾是大渊第一诗人,得过梦仙笔,但传到他父辈时,笔却消失。”
    柳扶微一听就懂“席芳说过,梦仙会寻找与自己匹配的主人,是因他爹才学不如父辈,才失的梦仙笔”
    司照看着她,眸中现出些许赞许,“嗯,裴瑄与公孙虞订婚之后,在公孙虞的书房中偶得席芳的画,看出席芳拥有的正是梦仙,心存掠占之意。”
    先请了术士在话册上动过手脚,注入怨气,以致新婚妻子一梦不醒,顺理成章将罪恶嫁祸席芳。他令席芳自己都认为是自己铸此大错,继而佯装情深不悔的丈夫,将话本带入狱中恳求席芳救人。
    当时席芳正陷入害得心上人的自责中,听有机会补救,哪有余力生疑这就将梦仙笔所在如实告之,裴瑄趁此机会施调虎离山之计,后送来的神笔已然掉包。
    柳扶微只觉奇怪“席先生不像如此糊涂之人,是真是假,自己分不清”
    司照“彼时席芳才受过大刑,神智并不清楚,且梦仙笔本属天赐之物,偶然得之,再偶然失去,也实属寻常。”
    柳扶微心觉义愤填膺之际,又忍不住道“裴瑄号称大渊第一才子,当年在闺秀圈里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哪知会是如此心机深沉之徒”
    司照道“看来柳小姐的当年,关注过的人,不止一二。”
    何止是一二,简直无所不知,无一错过。这话当然不能照直说,她将话头一转,问道“裴瑄夺梦仙笔,是为夺回家族的荣耀和野心,既已到手,又为何不救妻子,还非要拿此笔害人”
    司照道“因他没有料到,席芳会死而复生,成为名震江湖的鬼面郎君。”
    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裴瑄将梦仙笔流于国子监生之中,诱自己的学生犯下种种不可饶恕的罪孽,令更多的人牵涉其中,无法自拔。而他自己则当朝立誓为亡妻终身不娶的痴情模样谁又能想到真正的幕后主使就是他呢
    只是这一支笔,不仅能够筑造自己想要的城池,还能控制所有入书者的心神,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就算是执笔者,也难以经受住诱惑,时时入内享乐。到最后也是神魂残败,阳气亏极,便行此诡道术法吸人阳气,以补己亏。
    说到此处,他本以为她必将怒骂裴瑄一顿,不料她垂眸看着指尖脉望,道“也许人心本就禁不起诱惑”
    也只顿了那么一下,她又抬眸问“公孙小姐,还有其余被困在书中的人,都救出来了”
    司照道“等到了玲珑阁,你就知道了。”
    “这么说,看来是救成啦那席芳呢现在是蹲了大狱还是”
    司照瞥了她一眼。
    自知席芳心中所属乃是公孙虞后,他对柳扶微对席芳的关心似乎也就不那么介怀了,便道“除裴瑄之外,梦仙笔唯席芳可持,此次,被困于书中的人,能够在最快时间之内解困,也是因他出手破局。只是这些年被裴瑄所害者甚多,之后,还需有用到鬼面郎君之处。”
    “殿下没有暴露席芳的身份”
    司照双手一拢袖,“暂时而已。”
    他自有另一番考量席芳是因三年前的冤案入了妖道,手段固残忍,但算不上是良心未泯之徒,这些年救过不少受梦仙侵害的女子,足见品性仍有端直一面。另外,比起柳扶微误打误撞因脉望成了袖罗教主,如席芳这般打理一切实务的,才是袖罗教的核心人物。
    柳扶微与袖罗教尚未撇清关系,若现在随意交出,将她牵涉出来,得不偿失。
    他是令席芳易容,是以江湖术士的身份参与此案的。但左殊同竟对一个持梦仙笔的人未提出质疑,这一节也超出了司照的预料。
    柳扶微听到“暂时”二字,便知殿下这一次当真要放过席芳一马。她自觉是意外之喜,顿时道“总之不愧是殿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
    司照不愿居功,诚然道“此案乃左少卿所办,我不过是将公孙虞心域中所见如实告之罢了。”
    柳扶微面上笑容一滞。
    “是么要是没有殿下为大理寺争夺最佳的办案时机和方向,他也未必能这么快就破获此案吧。”
    她说这话时语调微微降了一丁点儿。
    司照抬眸凝着她。
    车厢内的昏灯落在她的脸庞上,衬得格外干净柔和,但她唇角微垂,竟透出了一种不加掩饰的倔强之感。
    与前一刻的明眸善睐简直判若两人。
    是因为提到了左殊同
    司照莫名心生了一丝沉闷之意,问她“为何每次提到左少卿,你总是如此不悦他不是你的兄长么”
    “才不是。我和他半点血亲关系都没有,”柳扶微本能反驳,“他算哪门子兄长”
    马车一晃,连带着车厢内的灯烛也摇曳了一下。
    他默了一瞬,问“在神庙时,你说过的那个连累你母亲,又害死自己满门的人,便是指左少卿”
    “是。”
    “若你所指是逍遥门惨案,那左少卿应该是受害最深的人。”
    这句,柳扶微没有反驳。
    司照打量着她微蹙的眉梢“你提过,你受人挟持,几欲丧命,他却护着死物视若无睹挟持你的,是鬼面郎君,而左少卿所护之物,可是如鸿剑”
    柳扶微惊诧抬眸“殿下这你都知道了也是左钰说的”
    见她又唤起了他的全名,司照脸色不可察觉地一暗,但口气还算平缓“不是。初见你时,你脖子上受的伤,是傀儡线所致。”
    柳扶微惊觉和太孙殿下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一字不差,以至令她生出了一种无处遁形的失措感来。
    “左少卿大概没有告诉殿下,当日席芳以我为人质,欲换如鸿剑,但左钰不肯。”
    一股冷冽的朔风不经意拂了进来,整个车厢倏然黯下,但等风过去,那零星的烛火再度亮起,她抬眸时,只觉得司照原本眉目的温煦已然不见。
    “你是因为他选剑不选你,所以才讨厌他的”
    看他这般,她口气不觉硬了起来“不可以吗”
    司照只觉得心里一股烦闷没来由地往上蹿“席芳几乎想要害死你,你不仅不记恨,还愿意帮他”
    柳扶微道“席芳择我为人质,一切行事都为救郁教主脱身,那是他的立场”
    “你怎知左少卿弃剑,就没有他的立场”
    她听到这句,扯了扯嘴角,笑意微凉“是啊,人人都有立场,人人都有弃我的理由,堂而皇之,理应如此,所以我就非要深表理解,连生气也不可以了么”
    像被这句话问住似的,他唇微微一开,继而一抿。
    柳扶微也气得攥紧手指,“殿下根本没有看到当时的场景,凭什么要袒护左钰”
    “我不是袒护他。”
    “那是什么”
    见他不答,她又道“殿下说啊。”
    司照也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方才仅生出那么一个念头,抑制不住地想要探寻,可真看她置气望来,一副受了伤的样子,他心中又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责。
    司照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着,左殊同也算她的半个亲人,以她的性子,会因此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马车停住,夜河的水流声打断了两人的神思,已到了桥畔。
    柳扶微别过头去,不再理会司照,兀自下马车。
    之后一程水路,两人都没说过话。
    等到了玲珑阁,一进入房内,看到床榻边的席芳以及半靠在床上的公孙虞。
    柳扶微将心中郁闷放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惊诧“公孙小姐已经醒了”
    席芳长揖道“此事,还需多谢太孙殿下。”
    梦仙笔是今日在搜裴府时找到的,与禁锢公孙虞的话本一起。
    司照令席芳重拾此笔,入书救人。
    既是墨仙之笔,当然认得原主。
    时隔三年,一对来不及诉说爱意的有情人于书中重逢,那场景该有多婉约凄美,恐怕也只有席芳与公孙虞二人知晓了。
    只是三年残缺,饶是公孙虞神魂归体,神智依旧不明。
    她静静坐在床边,席芳柔声道“此次若没有教主出手,我也救不了你。”
    她像是反应慢了半拍似的,慢慢转头,微笑的看着自己,眼中盛满了感激之意。
    柳扶微在公孙虞心域之中,也曾见过这位永安县主是何等的温柔美丽的少女,却因“梦仙案”变成这副模样,心有戚戚焉。她摇头道“真正对你不离不弃的,是席先生。”又道“公孙小姐既已复生,可有想过之后的路可要回到公孙家去”
    公孙虞又是反应慢了半拍似的,抬指向席芳,此间心意何其明晰。
    只是席芳脸上,却难得露出一丝窘迫“我已是一个死人”
    后边的话尚未说,柳扶微当即道“能喘气儿、能说话,便算不得死人。公孙小姐受尽苦楚,终于等到今日,你若再拘泥于这些凡俗之理,那可就真的枉费所有人的努力啦。”
    席芳心意早定,只是经此一劫,今后生死存亡便算系于眼前这二位之手,总需柳扶微先点这个头。得闻此言,正正经经地朝柳扶微和司照施了一跪拜大礼“席芳感念殿下与教主深恩,定好好待公孙小姐。”
    柳扶微不惯应付这样的气氛,飞快地将话题岔开“什么小姐不小姐的,既是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第一步不是应该先把称呼给换了”
    她如此说,气氛果然松快了不少。
    心里的大石放下,柳扶微心中亟不可待想要与他讨论一下袖罗教的后续问题。当然,人家与心上人久别重逢,自不急于一时,何况今日太孙殿下在场,也不宜多说。
    她一转头,看到司照容色淡淡,想到人家帮了自己这一一个大忙,方才还吵了一架,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但也不能当着席芳的面去哄太孙殿下吧
    柳扶微只得问“橙心去哪儿了”
    不等席芳回答,橙心的声音已传入内来“我在这儿”
    与此同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也乱入其中“哎哎哎,别拽着我,这是哪儿”
    众人走出房间,往正厅,但看橙心拿藤萝捆着一翩翩公子进入大厅,居然是久违的兰遇。他一抬头看到柳扶微,原本懊丧的面孔瞬间开了花似的“宝儿”
    “”
    柳扶微都不及想好怎么措辞,就感觉到兰遇非常愉快地奔过来,人还没有凑到跟前,一只大掌抵住了他的脑门
    “哥”兰遇显然不满。
    司照看了柳扶微一眼“情根。”
    柳扶微总算会意原来这三更半夜把大家凑到一块儿,是为了她把情根还给兰遇啊。
    兰遇也听明白了“什么你要我宝儿把情根还给我”
    司照道“她不是你要找的人。”
    兰遇不信“她就是哥你太黑心了吧不仅横刀夺我的爱,还要我宝儿断情绝爱”
    “”柳扶微挠了挠发麻的头皮,看向橙心,道“这情根能否原路返回啊”
    橙心倒是不以为意“教主喜欢怎么还就怎么还。”
    说罢伸手,握住柳扶微的手心。
    柳扶微不觉哆嗦了一下,一股凉意自心尖儿钻出体内。
    兰遇兀自在那儿破涕大骂,下一刻,嘴被堵上橙心捧住他的脸朝他嘴唇狠狠印上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将那情根还回他的肚中。
    整座玲珑楼内寂静了一个须臾。
    兰遇睁着大眼,目光在眼前三人身上流连了两三回,仿佛整个天地轰然倒塌,继而重组。
    “你们我她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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