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芹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这三人或坐或立或卧,但都神情松弛淡然,丝毫没有其他人面对天皇时的拘谨。
    萧芹冲着最熟悉的那位点了点头:“三休大师,你一路劳顿,未洗风尘,就被朕叫到这里来,辛苦了。”
    三休淡然道:“贫僧也正好有话要对主上说。大明天师萧风,托我给主上带信。
    若是主上俯首称臣,让大明驻军日本,则可免干戈。若是主上执迷不悟,对大明不敬,则身死国灭。”
    萧芹毫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知道了。今日朕找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
    日本进攻大明,近在眼前。此一战是日本的生死之战,朕需要整个日本同仇敌忾,各尽全力。
    你们三位都是日本传奇高人的传人,更是应该为日本献出自己的力量,才对得起各位的师尊。”
    三休摇头道:“我师父只是个狂僧罢了,他一辈子没拿过刀枪,不懂打仗。我自然也不懂。”
    萧芹微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我也不打算把大师用在战争上。不过此战事关日本危亡,日本必须全民皆兵。
    现在还有一些佛门弟子,不肯加入军队,三休大师在佛门中德高望重,还得请大师出面说服他们。”
    三休默然许久:“佛门不杀生,你让我说服他们去杀人,我做不到。”
    萧芹的微笑中出现了一丝寒意:“不一定要上阵杀敌,他们可以运送粮草武器,送信救护。
    若是大师不能说服他们出一份力,那朕也不介意让日本变成一个没有佛教的国家。
    战争时期,粮食本来就短缺,养不得闲人。”
    三休沉默半晌,最后终于点头:“贫僧尽力而为,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贫僧告退了。”
    萧芹目送着三休远去,转头看向第二个人,此人也是个和尚,但与三休相比,眉宇间多了股漠然之气。
    就好像这人世间的一切事,他都不放在心上,脑子里想的都是很玄乎的东西一样。
    “空镜大师,久闻大师有诵经之能,不但能让人杀心消解,也能让人杀意更浓,此事为真吗?”
    空镜漠不关心地说道:“经文传承几千年,其中有多少是佛祖亲传的?其中自有魔王鱼目混珠之作。
    便是真的佛经,也分菩萨低眉和金刚怒目,若真是心无杀念,和尚练武做什么,又如何除魔弘法?”
    萧芹点点头:“当年空海大师弟子众多,时至今日,得其真传者寥寥。道镜大师死后因有谋逆嫌疑,一身修为也鲜有人知。
    日本三大奇僧,你一人兼得空海和道镜二人传承,难能可贵。
    大师当为日本兵士诵经,激发他们的斗志,让他们成为世界上最勇猛无畏的战士,为国尽忠。
    事成之后,我必以大师为日本佛教的首座,也将为道镜大师平反,你意下如何?”
    萧芹所说的日本三大奇僧,分别是空海、道镜和一休。这三人在日本佛教总都有极高的地位。
    一休的传人不多,三休就是其嫡传弟子。空海的弟子很多,这一门异常活跃,但良莠不齐。
    至于道镜,这家伙的争议就很大了,正史野史一大堆,也不知道孰真孰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有真本事的。
    据说道境不但和当时的女天皇孝谦天皇传出绯闻,甚至在女天皇人老珠黄的时候,他还想让女天皇把皇位传给他。
    这个伟大的理想,和中国的嫪毐,以及《天罡》里被修改的张五郎,基本是一个级别的,结局也一样,失败了。
    但道境的结局还是比嫪毐和张五郎都要好很多,他并没有被杀掉,只是降级了,然后郁郁而终,但他的弟子被天皇家族干掉了不少。
    以上传说大部分来自野史,所以这瓜不保熟,大家看看就行,不要当成正经的历史知识。
    空境点点头,漠然起身,转身离去,萧芹又将目光看向最后剩下的那个人。
    这个人的打扮最为特殊,非僧非道,长袍高冠,面如敷粉,年龄不详,神情平淡。相貌虽然不如萧芹,但肯定不比萧风差。
    “安倍风华,听说你是安倍晴明唯一一个仍以安倍为姓的传人,你为什么不跟着大家一起改姓为土御门呢?”
    安培风华淡然一笑:“土御门是赐姓,我是私生子,他们不愿意承认,我也不愿意被他们承认。”
    萧芹欣赏地点点头:“我佩服你这样的人。我知道,你虽不在阴阳寮的正统中,但真正的本事要远超他们。
    日本与大明一战,事关日本生死,我封你为国师,统率阴阳寮,将所有手段都给我使出来,如何?”
    安倍风华轻轻摇头:“阴阳师早已沦为了算命祈福的,阴阳寮里也不过是一群算命先生罢了。
    真正的阴阳之术,早已失传。从我出生起,就已经看不到什么鬼神了,靠阴阳师打仗,主上只怕是打错算盘了。”
    萧芹看了安培风华许久,最终点了点头:“你仍然是国师,能为我做什么,就为我做什么,我不强求。”
    安培风华微微点头,转身飘然离去,萧芹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中精光闪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生硬转场专用点……
    入世观里,老道看着老拐,神情萧瑟,久久不语。老拐很久没见他这样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拐,萧风知道那信是我写的了。”
    老拐吃了一惊:“这……怎么会呢?以你的身手,应该没人能发现什么吧?”
    老道苦笑道:“徐璠让他测字,被他测出来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人的谋划再强,胜不过天啊。”
    老拐愁眉苦脸地说:“你也是,当初你劝我把过去都忘了,就当没去过梅龙镇,你自己却总是念念不忘。
    自从你告诉我你是夏言的弟弟后,我就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你救了小冬也就算了,还总惦记着报仇。”
    老道叹息道:“我并不后悔。这封信虽然让我面临巨大的危险,但也收拾了不少严党官员。
    尤其是陆炳,我也在他和皇帝的心里埋了根刺,这根刺没准什么时候,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万一陆炳哪天查出真相,会连累了小冬。
    所以,我可能会离开,到时候这些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老拐想了想:“萧大人智计百出,他没帮你想什么办法吗?”
    老道把萧风教给他的说辞说了一遍,老拐连连点头:“这个说法很合理啊!”
    老道苦笑道:“合理归合理,但陆炳信不信就是另外一说了。我自问不怕严刑拷打,但也不愿意受那种活罪。”
    老拐宽慰他道:“我觉得陆炳会信的,他就是心中有疑问,也未必会继续追查下去。
    一方面有萧大人的面子在呢,另一方面,真查个水落石出,对他自己也未必就有好处。有些事,清楚不了糊涂了。”
    老道想了想:“想不到你今天比我想得还明白些,得到我的说法后,陆炳确实没理由继续追查。
    信出自严世藩,但又不是严世藩散播的,这对陆炳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他既不需要杀严绍庭,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剩下的事儿,无非就是给我这个想要报复严世藩的惹祸精如何定罪的问题,那贫道倒是不惧的。”
    老拐笑道:“这就叫旁观者清,行了,你呆着吧,那帮小家伙要下晚课了,我这包子还没出锅呢。”
    老拐话音未落,老道猛然站起身来,推开屋门。一眼看见一个人从前院走进来。定睛一看,居然是陆绎!
    老道做贼心虚,虽然知道这里离陆绎的位置其实很远,别说是陆绎,就是陆炳也绝不可能听到什么,但还是吓了一跳。
    “陆千户,这么晚了来入世观,可是有什么事儿吗?后院乃是清修之所,陆千户虽是锦衣卫,也不该说进就进啊。”
    最近老道对陆绎都不是很客气,陆绎也习惯了,他知道老道是烦他天天缠着小冬不放,毕竟老道把小冬看成女儿一样。
    陆绎很理解这种心情,老赵告诉过陆绎,当年他追老婆的时候,他岳父还放狗咬过他呢,只要死皮赖脸,没事儿!
    其实陆绎只是自以为了解老道的心理,实际上差得十万八千里。老道真正反对他和小冬的原因,是因为他是陆炳的儿子!
    陆绎陪笑道:“二观主,我是给小冬送点心的。今天醉仙楼推出新款点心,我去买了点。”
    老道板着脸道:“我们观里有宵夜,你这样单给小冬送点心,会引得其他孩子不高兴的,算了吧。”
    “谁敢不高兴?我揍扁了他!”
    小冬从后院门里走出来,嫌弃地看了陆绎一眼,伸手接过点心盒子,跑到老道身边。
    “院长,你吃一块,这个看起来很好吃!”
    陆绎微笑着,显然很开心。小冬虽然板着脸,但老道能看出来,她其实也很开心。
    老道一点都不开心。他只告诉过小冬关于她的身世,也告诉过她夏言是被严党所害,但他没告诉过她这里还有其他人的事儿。
    毕竟小冬太小,他也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报仇,让太多的仇恨装满一个孩子的内心,不是什么好主意。
    何况小冬恨严家,即使被人察觉,也不会引人怀疑,毕竟只要是个正常人,恨严家都很正常。
    但如果小冬恨陆炳,万一被人察觉,那就很危险了。毕竟恨陆炳的人可不多,很容易被人想到她的身份。
    可没想到这一念之间,却留下了这么大的漏洞。小冬还小,可她长得大,而且心智早熟,和陆绎显然已经不是友情那么简单了。
    老道板起脸来,准备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棒打鸳鸯,但面对小冬送到嘴边的点心,可讨好的笑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老道吃了一口,嘟囔一句:“不好吃!”赌气转身回屋了。
    小冬抿嘴一笑,转头瞪了陆绎一眼。
    萧瑟的秋风,吹在陆绎的身上,瞬间都变得温暖了许多。
    但皇宫里的偏殿里,从打开的门窗吹进来的秋风吹在裕王的身上,却凉得刺骨,犹如凛冬的寒风一般。
    他呆呆地看着母亲在掩面偷笑,呆呆地看着卢靖妃哭天抹泪,呆呆地看着父皇的神情从纠结到释然。
    最后,他的目光转到梗着脖子跪在地上的景王身上,呆呆的听着景王的话在自己耳边回响。
    “父皇,母妃,我不想当太子,我想娶巧巧。”
    卢靖妃连拖带拽地想把他拉起来,但力气不够,他已经不是那个假装的男子汉了,他真的长大了。
    “你给我起来!你发的什么疯!你是皇子,是王爷,一切要听万岁的!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爹,娘,我不想当太子,我也可以不当王爷,我想娶巧巧!”
    卢靖妃气得边哭边骂:“你是疯了吗?你是哪个农户跑出来的泥腿子吗?要叫父皇,叫母妃!”
    “爹,娘,我不是以王爷的身份请求,也不是以皇子的身份请求。
    我和姐姐一样,以儿子的身份请求。我不想当太子,我也可以不当王爷,我想娶巧巧!”
    看卢靖妃掩面哭得浑身发抖,康妃掩面笑得浑身发抖,嘉靖一瞬之间,忽然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圳儿说得对,今日这屋子里,没有外人,只有咱们一家人。有什么话,说开了也好。
    靖妃,你别哭了。天下万事,自有天定,圳儿心性率直,城府不够,真当了太子,对他未必是好事。
    有些话,往日我不想说,因为还有些犹豫。圳儿毕竟是严嵩父子扶持过的,他若当太子,也难服众。
    当个逍遥王爷,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生活,未尝不是他的福分。人得知足。”
    最后的这句话,嘉靖的语气比较重,卢靖妃听出了话外之音,终于渐渐地止住了哭声,一脸哀怨地看着自己的孽障儿子。
    好不容易止住笑的康妃,赶紧上前安慰卢靖妃。说来也奇怪,一切尘埃落定后,两个女人反而像丢弃了一层隔阂一样。
    卢靖妃一把抱住康妃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她身上摸眼泪鼻涕。康妃作为既得利益者,必须大度,只能挺身承受。
    嘉靖看向裕王,看着他呆呆的样子,轻轻哼了一声,裕王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嘉靖,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载坖,你既然不开口,也是做了选择。选择了,就要接受结果。世间没有双全之事,即使是皇帝也不行,明白吗?”
    嘉靖的口气虽然淡,但却带着不可辩驳的威严,裕王心里一颤,知道父亲这是在警告他。
    你选择了皇位,就已经放弃了巧巧。以后你会当上皇帝,但巧巧永远都不是你的了,你也不能妄想再夺回来。
    裕王呆呆地站立着,脑子里闪过自己与巧巧相逢的场景片段,恍如昨日。
    巧巧怒视着他,一对发髻冲天而起,小脸涨得通红:“你才是骗子!老爷不是骗子!”
    他被萧风的烈酒呛得连连咳嗽,狼狈不堪,巧巧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端着的菜都要掉了。
    他被萧风一巴掌拍进了猪头肉里,抬起头来时,透过眼前的猪油看见巧巧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他借给萧风厨子,帮萧风设圈套赢下食神大赛,神气活现地向巧巧炫耀,巧巧开心地分给他一个包子。
    萧风第一次去世,他跑到萧府去看望巧巧,巧巧呆呆的看着他,手里拿着包子不停地吃。
    他抢都抢不下来,只能陪着她一起吃,希望能自己多吃点,她就能少吃点。
    白莲教行刺之夜,萧风把他藏在萧府,在那个满是女人的大屋子里,巧巧提着棍子,豪气冲天的告诉他。
    “你不用怕,我会功夫,真有人要进来杀你,我打死他!”
    他和景王一起去萧府提亲,萧风说:“谁想娶巧巧,就得公开宣布放弃当太子。”
    他被高拱拖着一路往外走,他回过头来喊:“巧巧,你等着,我会跟母妃好好商量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巧巧的眼睛当时是在看着自己的吧,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巧巧的眼神和笑容,在自己面前,就像慢慢被拉远了一样。
    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自己在慢慢变高,周围的一切都在变矮,变远,远得再也看不见音容笑貌,只能看见一个个脸的轮廓。
    这就是皇帝的感觉吗?这就是孤家寡人的感觉吗?裕王眨眨眼睛,才发现让一切变模糊的,是自己的泪水。
    他最后看了景王一眼,眼前的一切恢复了正常,也不能算是正常,眼前的一切其实都变得不同了,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裕王深深地弯下腰:“儿臣明白了。儿臣一定不负父皇所望,以大局为重。”
    嘉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就像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在这一刻,他和两个儿子一样,都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作为一个父亲,他更喜欢景王;作为一个皇帝,他知道裕王更合适当太子。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父亲和皇帝的角色中来回摇摆。
    今天,他也做出了选择,或者说,萧风帮他做出了选择,让他明白,景王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
    不管你有多喜欢一个人,作为皇帝,你都不能把大明国运,天下苍生放在个人情感之下。
    朕做到了,在师弟的辅佐下,朕这几年做的每一件事,每一次选择,都让大明国运昌隆,朕做到了!
    但此时的嘉靖还不知道,相比起将来他要做出的其他选择,眼下的这一次,并不算多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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