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钟,昨天夜晚爬上树梢的若蝉已经褪掉了外壳,羽化成蝉。
    这个暑假很长一段时间安腾都是和田尘一块的,从早到晚。
    自从上次在家里翻出那张画之后,安腾有事没事就喜欢再翻翻家里的老物件,试图找到一些关于童年的记忆。
    但那些琐碎的记忆仿佛已经乘船远去,安腾当时站在岸上,海鸥停留在桅杆,他们都目送帆船驶向大海,挥手告别。
    晚上有时他们没空,吃完饭后经过一小时的学习,大概是六七点。
    就像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他们会交谈今天是去散步还是去公园,或者是去体育馆打球,又或者干脆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天边的太阳西沉,看着夜色渐渐笼罩大地。
    躺在床上的田尘突然问道:“白露姐知道吗?”
    安腾明白田尘想问的是什么,他摇摇头:“应该不知道。”
    “这么久了,白姐可能都忘了许温然是谁了吧。”田尘感叹道。
    安腾细想一阵,自己走后许温然没多久也离开了福利院,等国庆放假他再回来看望时,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许温然,他就像一片落在地上的叶子,风一吹,便四处飘荡。
    福利院大家的记忆里似乎都有这么一个人,来福利院两个月,似匆匆过客般。等到福利院搬迁后,连安腾也很少去了,人们走的走散的散,物非人非。
    “去说一声?”田尘说。
    “嗯,现在应该还没关店。”安腾说道,“还能吃点宵夜。”
    “又饿了?”
    “晚饭没怎么吃饱。”
    他们下楼,路灯已经亮了一阵,街上能看到散步的中年夫妇,或者是健身的年轻人。
    走到店内,平常客源最多的学生现在都放了暑假,店里有些冷清。
    “白姐。”田尘说,他和安腾选了个位置坐下。
    “你俩怎么来了。”白露问道,“不是放暑假了吗。”
    “问你个事儿。”安腾笑着说,“你还记得许温然吗?”
    “许温然……”她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一起福利院的时候?”
    “嗯。”安腾说,“现在他叫田尘。”
    “啊?”她看了看田尘,对方正举起手挥了挥,仿佛在说:对,就是我。
    “真是?”白露又看向安腾,寻求确定的答案。
    “是。”田尘说,“我走的时候你不是还送我一个吉他拨片嘛。”
    “哦对!”她一拍手,“是有这么回事,你还记得呀。”
    “嗯,然后拨片上次元旦汇演的时候被安腾弄丢了。”
    “靠,原来那拨片是白姐送的啊。”安腾快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早说意义这么大我就多留意下了。万一就不会丢了呢。”
    “没事儿。”田尘说,“说不定我说了你也会丢,这样心理负担还更大了。”
    白露花了好一阵才接受田尘就是当年那个小哭包的事实,一边感叹时光变迁,一边又惊讶缘分。
    “白露姐,你怎么会想着来开饭店。”田尘问道。他特别想知道这几年他们是怎么过的。
    “安腾说川中这边新校区要建一个小吃街什么的,说学校周围客流量多,我就想着在旁边开个店,能过日子就行了。”白露没什么大的想法,过好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
    在田尘眼里,她就像福利院里的大家长,没人知道她的身世是什么,她也从未说起。
    三人聊了一阵,也该关店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往日这条走了千百遍的道路在放假时走上一次,却是不一样的体验。
    他们又一次走过那条巷口,月光如水,又一次来到分离的十字路口。
    田尘挥挥手,他没准备去安腾家里睡,毕竟安腾妈妈还在家。
    “明天吃什么,来你家的时候顺带买了。”安腾说。
    “都行,你买什么我吃什么。”
    两人各自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只是这次平淡、泛泛。
    时间带走日夜不停的河流,之前因为下大雨而上涨的河水如今又降了下去。在河边有许多钓鱼的人或是玩耍的孩童。
    夜晚,正从田尘家出来的安腾准备回家,付科匀那边打篮球缺人叫他来补一个,安腾想了想,已经好久没去打过球,还是去了。
    去之前也给田尘发了条信息,让他一起来。
    田尘答应了,让安腾在楼下等他一会儿,两人一块去。
    自从上次十二班篮球赛输了之后,班里打球是越来越多,他们说要向三班复仇。
    至于复仇的结果,田尘猜应该是十二班赢了。
    街道上奔跑的少年,饭后还未散去的炊烟,或者是在社区里下棋的老人。似乎是这些东西一起组成了这座城市。
    田尘没有参与,只是在篮球场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暑假的体育场里有特别多人,灯光耀眼,照在许多人身上,也包括在一旁玩耍的小孩,或许是跟着父母来的也或许是自己来打球。
    附近有个小孩玩的游乐场,有滑梯和秋千,还有能爬上爬下的单双杠。
    安腾也打完了球,准备回家。
    他见田尘在游乐场这边,便走了过来。
    晚上十点钟体育场关灯,刚好这时时间快到,许多人纷纷离场。
    “好累啊。”安腾走了一会儿坐到旁边游乐场的椅子上。
    田尘见附近没人,坐在小孩玩的秋千上,用脚蹬地,把秋千荡了起来。
    “要不你来这儿坐。”他说道。
    安腾站起身走过来,坐在另一个秋千上。
    “小时候经常玩。”他笑着说。
    “可惜,老榕树那里的秋千没了。”田尘说道。
    突然,他站起身,一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
    “什么?”安腾问。
    “玻璃,玻璃瓶!”田尘绕到安腾身后,“当时我们把玻璃瓶埋在秋千下边儿的,不是榕树下边。”
    “好像是啊。”
    “走。”
    两人一拍即合,夜风吹在安腾身上,还未干的汗挂在皮肤,被风一吹,他有些凉意。越是接近老区,他们越是兴奋。
    走路越来越快,已经快跑起来了。
    体育场到福利院的路有些长,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十点半多了。
    两人站在榕树下,却都犯了难。
    “秋千在哪个位置来着?”田尘问道。
    “我也忘了。”安腾说,“附近都没什么参考点,围墙、房子全都拆了。”
    “我想想。”田尘向外走去,指着不远处的一条主干道说:“这条街是进福利院的。”
    “嗯。”安腾点点头,“我们还从这儿翻过墙。”
    “进门儿,左边是榕树。”田尘走过来,走到榕树一旁。“这边是楼,有一个前院,中间是宿舍,后院还有个小池塘。”
    “差不多。”
    “原来福利院这么小啊。”回忆了一遍后的田尘突然感慨道,“小时候我感觉福利院特别大,从前院跑到后院可累了。”
    “毕竟——我们都长大了。”安腾说道。
    “是啊。”田尘用脚步丈量着秋千的所在地,发现小时候的脚步与现在的脚步比例他并不知晓。
    “要不我爬上去看看树枝有没有被磨损的地方,有的话对应下来就是秋千。”安腾想了个法子。
    “小心点。”
    “放心,小时候爬过这么多次,现在还没忘呢。”
    田尘在下面用手机的手电灯帮安腾照亮,他踩着树左右,双手勾着树枝,三两下就窜上了树杈上。
    “太黑了我看不见。”安腾说道。
    “你手机呢。”
    “我放手会掉下来。”
    田尘想了想,走到树下,用嘴叼着手机,抱着树干往上挪了挪。
    他咬着手机,口齿不清说着:“现在呢,看得清么?”
    “你凑近点。”
    “再近我就掉下去了。”
    安腾戴上眼镜,仔细看着。透过手机柔和的白灯,他确定不是这边。
    “换个方向。”他说道。
    于是两人又下了树,照着之前的方法,重新观察起右边。
    “找到了。”安腾说,“你下去定位一下。”
    田尘放手,来到榕树下。
    “往前走。”安腾指挥道,“左边一点,对,往前,再往前一点。”
    安腾激动道:“好!就这儿。”
    田尘立马蹲下,用鞋子在土壤处蹭了两下做个标记。
    安腾从树上跳了下来,熟练地翻身,翻过好几次墙的他已经有些习惯从高处跳下了。
    他们在一旁找了两根树枝当做工具,在泥土里挖了起来。
    没挖多久,一个小坑被刨了出来,他们终于见到了埋在地下的玻璃瓶。
    瓶子像一个时光胶囊,带着他们回到十一年前的盛夏。
    “先回家再说。”田尘说道,“身上脏得很。”
    两人挖泥的手上全是污渍,安腾又打过球,一身的汗味。
    他们抱着玻璃瓶,瓶子里存放了这些年来的所有悲伤与快乐,似乎像一个罐头。而现在,终于是罐头要开封的时候。
    两人到了安腾家里,安腾妈妈前些天回去工作了。
    抱着玻璃罐头,两人站在莲蓬头下,脱下衣服,任由温水冲洗身上的泥垢。
    “别浸水了。”安腾担心道。
    “应该没事吧。”田尘把玻璃瓶放在一旁,先洗完澡再说。
    等洗完后已经是深夜,远处的高楼许多人家已经关了灯,只有寥寥数几还亮着,大街上没有一辆车,屋里不知疲倦的风扇正在勤劳工作。
    安腾手上微微颤抖,他握住那个玻璃瓶,从外面能看见玻璃瓶里折叠起来的已经泛黄的纸张。
    他稍微使了点劲,把玻璃瓶打开。
    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已经被打开的玻璃管飘了出来,陈年旧事或是已经散去的童年时光。
    他轻轻拿出纸张,打开信,看见那熟悉的字迹。他默默看着,有个清脆的童声在自己心底响起,帮他念起这封信上的字。
    田尘把脑袋凑了过来,他看见字迹,就明白了这封信是自己写的。
    他也很好奇自己当初写了什么。
    许温然的信看完了,安腾又把第二封打开。
    “你怎么写这么少。”田尘问。
    “对啊,我怎么写这么少。”安腾挠挠头。
    安静宁的信比许温然的信少了很多,许温然的信几乎布满了整张纸,而安静宁的则连纸张的三分之一都没有占到。
    “你小时候怎么这么想。”田尘指着信上的字笑道。
    “谁知道呢。”安腾放下信,手撑在身后,慢慢躺了下去。
    他似乎在与安静宁做个告别,“我本来还以为信上写了很特别的东西,结果跟我小学那会儿的日记差不多。”
    “特别的不是信的内容,是信本身。”田尘把信放在桌上,用玻璃瓶压着。他跟着安腾躺了下来,两人侧身,四目相视,面面相觑。
    “时间过得真快。”安腾说道。
    “是啊。”
    暑假本来小马说要来c市玩几天,但是跟去年一样,放假时间完全错开了。
    background:明年,我就不信明年高考完了还没空。
    他这样说道。
    “尘哥,要不我们周末去其他地方玩玩?”
    “附近有景点吗。”田尘问道,“时间够不?”
    “去年不是想去游泳吗,结果没去成。”
    “想起来了,那去呗。”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买好了东西,游泳馆一人三十八元门票费,学生证能打对折。
    一米四的泳池深度几乎快淹到安腾胸口处,他潜下水,透过光华四散的水幕看见田尘的身影,他正朝不远处游去。
    安腾也游过去,泳池的水冰凉,即使现在是夏天,即使他们是下午来的。
    暑假过得很快,对安腾来说,这不多不少的一个月是他过得最有意义的一次暑假。整理好早已写完的暑假作业,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他特别期待这次的开学考试,不知道在这一个月的努力下他能考到多少分。
    八月一号开学,虽然离他们正式开学还有一个月,但他们现在已经是高三生了。似乎“高三”这两个字就代表着巨大的压力。
    今年夏天的蝉与往年一样聒噪,窗外的天空是橙黄的,黄昏时安宁的云在天边缠绵。
    安腾和田尘两人在晚自习的间隙站在走廊上,撑着脑袋,欣赏天边的风景。
    几乎所有男生都会在课间来到走廊上吹吹风,聊会儿天,或者玩点男生之间才会有的小游戏。
    “你们作业做完了没?”付科匀问道。
    “作业都不检查的,做它干什么。”李帅兵回答。
    “韩炬桐他都补了一天了,真不检查?”
    “啊?那我也去补补。”
    几人回到了教室,东借西借,问问有没有人已经完成了,可以抄抄答案。
    “我草,蟑螂。”杨轩突然一跺脚,指着他旁边的人。
    “哪儿,哪儿?”李世豪躲到一旁。
    “你书包下面。”
    他把书包一拿开,一只拇指大的蟑螂一见光便又爬到了其他地方。
    教室乱做一团,付科匀拿出自己今天喝水的空塑料瓶,放在那只蟑螂刚才爬进去的地方,同时手里拿着一支笔,从后方伸进去。
    蟑螂被捅进了塑料瓶里,几人像是外出打猎的猎人捕获了珍稀猎物般自豪。
    “上次蜘蛛养了五天,不知道蟑螂能养几天。”付科匀笑道。
    田尘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心想下次要是选位置的话得远离他们一点。
    接下来的补课课程都很平均,因为是补课,课程表大概是按照语数外这样的顺序来的。暑假作业就像李帅兵说的那样,几乎没有老师选择检查,只是把参考答案发了下来,让大家自己纠错。
    也因为是补课,晚自习时老师都很默契的没有讲课,而是把所有时间都留给了学生。或许是老师也觉得补课太累,所以晚自习不想上课吧。
    步入八月份,c市的雨便成了阵雨,几乎隔一天就会下一次,一次不长,但降雨量特别大。
    有时学生还在食堂吃饭,大雨便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吃完饭后,刚走到食堂门口便是雨过天晴。
    上课无聊的付科匀还在摆弄他前几天抓到的蟑螂,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给宠物喂食。
    安腾写完习题,无聊中又想起了那个玻璃罐头。
    他问田尘,那天结束之后他把玻璃瓶放在哪儿了。
    “放家里?”安腾疑惑道。
    “你猜猜。”
    “你不是说玻璃瓶你带回去吗。”
    “嗯。”田尘点点头,“确实是带回去,我把它重新埋起来了。”
    “埋哪儿了?”
    “秋千下边儿。”
    “怎么埋回去了。”安腾不明所以。
    “就是想。”田尘没有过多解释。
    玻璃瓶的瓶盖紧紧盖着,在无人知晓的土地里,没有种子般生根发芽,没有成长,没有破土而出。它就像是一颗胶囊,一个罐头,一瓶窖藏的陈酿,越是时间良久,越是珍贵。
    补课的第一个假期,是半个月后。
    这些天安腾和田尘几乎想遍了童年那两个月的时光,试图找到其他什么遗留的东西。
    但好像真的没有了,有些东西直到真正需要时才弥留珍贵。
    他们逛着街,又逛到了老区,又来到了福利院那条街。
    田尘轻轻向安腾讲述着,那天他下了车,看见与家门上贴着的一模一样的福字,于是便坐在了门口处。
    时光开始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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