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户人家太高调了,在黄羊村这个地方,还从来没有过那么高调的人。他们不仅炫耀儿子有钱,还嚷嚷着要盖新房,买电视机。
    邻居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跑他家串门,也为了讨点好处,背地里却嚼舌根,说他家儿子是偷渡出去的,犯法的,钱不是正道来的。
    这些话都被傻子听了去,他决定一定要对那俩人下手,他甚至提前把坑都挖好了。孔来儿一直劝他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他们在村子里出事,事情肯定会闹大。
    可傻子双眼放光,什么也听不进去。
    孔来儿于心不忍,尤其是那女人还是个孕妇,肚子很明显了,于是她想偷偷去警告那俩人,让他们快点走。
    然而她想偷溜出去,却被傻子发现了,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一顿毒打。傻子蹲在她的旁边,给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意思是如果坏了好事,就杀了她。
    因为村里人会送那对夫妻离开,如果傻子要动手,只能冒险。可那毕竟是两个人,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被村里人发现,只能静待时机。
    孔来儿希望那个时机不会出现,然而那天夫妻俩居然在村子里闲逛起来,还拿了一个黑色的盒子在拍照。傻子让孔来儿到他们附近去装受伤,反正她身上也都是伤,孔来儿不愿意,却也不想继续挨打,只好磨磨蹭蹭地靠近那对夫妻。
    “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夫妻俩原本已经经过了她,结果那个妻子又折返回来问她。
    她虽然听不见,但也知道那是关切。
    孔来儿用力摆了摆手,就想离开。
    然而一走动,身上就疼,她下意识皱了皱眉。那个妻子忙说:“你是不是摔着了?你家住哪儿啊?我们送你回去吧。”
    那个女人长得很白净,烫着卷卷的头发,眼神特别干净。孔来儿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埋进土里。
    见她一直不说话,那个丈夫意识到她不会说话,于是夫妻俩更是不放心,非要送她回去。孔来儿抓着女人的袖子,努力使眼色,想让对方明白不对劲。
    可就在这时傻子突然从背后出现了,他装疯卖傻地来到孔来儿背后,打了她一下就跑。
    “哎,怎么还打人呢!”女人被吓了一跳。
    孔来儿见状知道逃不过去了,她做着手势,让他们明白那是她丈夫。没想到女人居然看懂了,有些诧异地说:“真可怜,这日子怎么过啊……”
    “我想起来了,那人从小就这样,脑子有问题。”男的说道,“没想到也结婚了。他家好像有个果园,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咱送她回去吧,就当转悠转悠。”女人说。
    “行,就是在坡上,你别累啊。”
    “没事,大夫都说了,多走走没坏处。”
    女人摸着自己的肚子,笑得特别好看。
    傻子就站在不远处的高处假装在玩土,实则看着孔来儿,纵使她想要提醒那两个人,却也不敢太明显,可惜那俩人一直没有会意。
    进入他们家果园范围的那刻,就如同飞虫掉进了蜘蛛网,再也没有退路。然而那个丈夫十分强壮,并没有束手就擒,而是奋力地和傻子扭打起来。傻子一时之间居然落了下风,结果他一把揪住怀孕女人的头发,抄起火钩子直至女人的脖子,这一下丈夫就只能停手。
    傻子让丈夫跪下,男人虽然不甘心,可为了老婆和孩子,还是高举双手跪下了。随后傻子抄起一只麻袋,直接套住男人的头,就是只照着头一顿猛打。
    女人发疯一样扑向傻子,想拦住他,被一打挥到一边,撞到墙上。她抱着肚子滑坐到地上,泣不成声。
    傻子见男人不动了,扭身就要对女人动手,可他抡起手里的家伙,眼睛盯在女人肚子上,居然定住了。
    令孔来儿吃惊的是,傻子居然网开一面,放过了这个孕妇。只是将她关在了屋子下面那个像坟墓一样的坑里,人在里面就只能坐着,只有上面木板的缝隙透过空气和光。
    孔来儿像往常一样去处理了丈夫的尸体,回来以后掀开盖着的木板看了看那个孕妇,女人失神地瘫坐,似乎已经吓傻了。
    “为什么?”孔来儿问傻子。
    她不觉得傻子是个有恻隐之心的人,而且这样关着可能比死还痛苦。
    “等她把娃生下来,再弄死她。”傻子跟孔来儿交代,“以后你每天给她送饭,给她端屎端尿,不能让她死了,必须让她把儿子给我生下来。”
    孔来儿觉得不可思议,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傻子想要一个孩子,就像她爸,像这天下所有男人一样,想要个儿子。
    哪怕是继承他背后的白骨皑皑,罪恶滔天。
    是在后来——很后来——当孔来儿接触外界多一些,她才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傻。结婚的时候根本不懂人事,多少年没有怀孕,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哪怕因为这个被打也忍着。实际上是傻子根本就不行,他那方面有问题,别说是生育,就连夫妻生活也从未正常过。然而孔来儿一直都不知道。
    不过无论正不正常,对孔来儿而言,羞辱都是一样的。
    如孔来儿所料,这对夫妻从村里凭空消失后,家里急坏了。那毕竟是亲爹亲娘,是前两天还满心喜悦的人。他们报了警,警察也比从前重视。傻子特别紧张,生怕警察经过的时候关着的孕妇会喊叫。所以警察来的时候,他让孔来儿去应付,自己用布缠住孕妇的嘴,还把烧红的铁棍戳在孕妇面前,让她不要吭声。
    原以为第一次混过去就没事,谁知道没过多久警察又第二次巡村,这次还牵了一条狗。孔来儿觉得这次可能过不去了,她央求傻子放了那个孕妇,让她连夜带着孕妇出村,她试着让那个孕妇对傻子保证不报警,只要能活着就行。孕妇那个时候已经明白丈夫回不来,而她要保住自己和孩子的命就只能听话,所以她也顺着孔来儿说。
    可是傻子根本不同意,他继续堵着孕妇的嘴,同时把家里的腌菜缸放在了上面,另外他给骡子灌了会拉稀的东西,让孔来儿带着骡子去埋男人尸体的地方,让骡子在那里拉个不停。
    当警察带着狗经过埋尸地的时候,狗是有反应的,它不断嗅闻,情绪异常。但警察看着满地的屎觉得恶心,又觉得是狗改不了吃屎,并没有多想,拽着狗就走了。
    后来傻子把男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放在村口烧了,把灰都扬了,狗到村口的时候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有一点异动,但只是一点。最终警察还是无功而返,那对老夫妻得到的只是儿子儿媳可能已经出村了的猜测。
    那之后日子就太平了,孔来儿每天照顾孕妇,把家里最好的吃的送给她。孕妇原本应该过着很好的生活,能吃上大米白面,一开始她根本吃不惯杂粮,嚼都嚼不动,可后来为了活着也渐渐习惯。
    一个原本美丽,富有,很有尊严的女人,被困在一米深的地下,不得不在人前大小便,这样的日子何尝不是地狱。可她知道,如果自己想活,就必须要让肚子里的孩子活。只要肚子里的孩子活一天,她至少是安全的。
    她开始试着和孔来儿交流,孔来儿不知道女人从前是做什么的,居然会专业的手语。这个孕妇教孔来儿读唇,配合手语,很多时候孔来儿就陪着她在坑里待着,和她学了很多很多。
    “你不恨我吗?”孔来儿问她。
    “恨啊。”孕妇回答,“我知道,如果你不这样做,你的日子就会很难过。可我还是恨你。”
    那是孔来儿很多年里第一次因为悲伤而落泪。
    “我把孩子生下来,我就活不了了,对吧?”孕妇心知肚明。
    孔来儿不忍心回答。
    “你能不能告诉他,我必须要活动,不能一直坐着不动,不然到生产那天,孩子很难下来的。我死没关系,孩子死了,他也不愿意,对吧?”
    孔来儿把她的话复述给傻子,傻子虽然觉得麻烦,但为了能留个崽,他答应每天可以让孕妇在这屋里转悠一小时。于是那之后孔来儿就每天陪着孕妇在这小屋里转圈,两个女人用手语说一些只有她们能懂的小话,孕妇给她讲大城市是什么样的,讲夜晚的霓虹灯,和这里就像两个世界。
    那段日子孔来儿难得觉得平静,觉得日子有盼头。看着孕妇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居然也有种说不清的喜悦。
    可是喜悦总是短暂的,很快孔来儿又开始担心,孕妇已经八个月了,也就意味着她离死期可能只有两个月。
    这太残酷了,一个人慢慢地看着自己走向死期,比猝不及防还要残忍。不只是对母亲残忍,对孩子也很残忍,感觉上就像孩子在一点点夺走母亲的生命。
    想到这些,孔来儿就夜不能寐,有时候半夜偷偷地去看孕妇。发现孕妇也是一夜夜瞪着眼睛,望着那一点点的光。
    “你会照顾我的孩子吗?”有一天夜里孕妇问她,“你能把他教好,不变成那个人一样吗?”
    孔来儿无言以对。
    “你带着我的孩子离开这儿,好吗?”孕妇泪如雨下,“你可以不告诉他真相,可你一定要让他当个好人,让他堂堂正正地活着。求你了,你答应我,好吗?”
    不是孔来儿不想答应她,可是只要傻子活一天,她就做不到。
    她不想让一个干净的孩子在这里出生,任何一张白纸掉到泥浆里都会毁掉的。
    “我放你走。”
    当孔来儿比划出这句话,她才真正下定决心。她看着孕妇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放你走。”
    认真想来,那是孔来儿一生之中第一次自己做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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