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英朝茅茨堂瞅了一眼,那本是裴明淮的书斋,里面还亮着灯。“这吴大人,他知不知道……”
    裴明淮瞪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华英便不说下去了。“好,那你也别太晚。”
    见华英走了,裴明淮端了那碗药进去。却见吴震正在案前,掌了灯看他写的一幅字,忙上前去一把抢了过来,道,“看什么看!”
    吴震见他就着烛火便烧了,笑道:“你放在这里,我就看了,想着瞒人的东西也不会放在此处。”
    “我这书斋向来不让人进来,若非因为苏连,你也别想来。”裴明淮朝隔壁屋子那扇云母屏风望了一眼,道,“阿苏怎样了?”
    吴震道:“还好没伤到要害,虽然剧毒,但总有灵药。嗯,太子举荐给皇上的那位大夫真是不错。”
    “不错归不错,也小心些好。”裴明淮把那药碗搁在案上,道,“你一定着意,这药是华英亲自抓来煎的。”
    吴震看向裴明淮,笑道:“你这么担心,宁可这么显眼让苏连住你家里,到底在怕什么?”
    裴明淮不语,吴震走开两步,看着那匾道:“嗯,茅茨堂。你是要我夸你这地儿名字好呢,还是不好?”
    裴明淮坐了下来,吴震见他神色有些倦意,便道:“皇上这时候宣你进宫,有事?啊,若是不能说就别说了,我好奇心虽大,但不该听的便不听!”
    “……有什么不能说。”裴明淮缓缓道,“明日朝上那还不是人人都知道了。秦益两州叛乱突起,却是当地氐羌与坞壁宗主勾结,且是四方呼应。明儿且看看,皇上想派谁去吧,怕这一回不是那么容易平定的。六镇屯的兵,如今那是绝不敢动的。”
    吴震问道:“你想去?”
    “不想。”裴明淮道,“平定叛乱只是早晚的事,谁去都一样。如今要紧的是朝中,我实在不知道,是谁把这消息走漏出去的。皇上已有意要九宫会从此消失,但众宗主却抢在之前动手,若说没内应我都不信。”
    吴震道:“这一回是九宫会作乱了?这九宫会跟天鬼倒是像商量好了一样,你一来我一去的!”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天鬼想必暂时不会再有大动作了。”
    吴震奇道:“为什么?”
    “你那时候已经走了,没听到皇上的旨意。”裴明淮道,“皇上已经晋了沮渠夫人为昭仪,这摆明了就是告诉太子,并非你一个人能继承皇位,齐郡王也可以。启节的事,太子是真惹恼皇上了。我以前就说过,这是个死局,无解的死局,太子不管如何做都解不开这个局。皇上如今下了这么一步棋,天鬼也需要时间去想一想怎么破。”
    吴震眼望那被风吹得作响的碧色窗纱,低声道:“我虽走了,但后来的事也听说了。……皇上对尉昭仪也未免太绝情,毕竟二十多年的夫妻。”
    “皇上倒是没想杀她。”裴明淮道,“我倒也奇怪着,尉昭仪为什么要自杀?皇上顾及景风,不会杀她的。而且,这整件事,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尉昭仪招认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虽然似乎说得通,但……但我看她虽然也不会全无心机,但也不是个狠毒的人。更何况,尉氏与她荣辱一体,她这么做真是傻到了十分。”
    此时窗户又被风给吹开了,虽已是四月间,夜里的风却透凉,吹得二人都是一个寒噤。吴震忙去把窗关了,口里道:“你既如此说,那你是不是有所怀疑了?”
    烛台上那支烛点完了,屋子里一下子便暗了下来,只有那扇半透明的云母屏风,在暗里幽幽地发着亮。吴震本要去再点一支蜡烛,裴明淮却摆摆手止住了,道:“今天晚上,其实在尉府发生了不少古怪的事。最奇怪的一件就是——祝青宁为什么要突然现身?他明知道皇上来了,禁卫众多,而且高手不少,光是一个薛无忧他就未必能敌得过,他那时候现身作什么?”
    吴震叹道:“你发现了。”
    裴明淮道:“是你提醒我的。你说内堂的众女眷都去窗边看外面的热闹了,自然了,闹成这样,谁不去看。若不是如此,要在内堂杀尉眷,简直是绝无可能,一群女子坐着无事,东看西看,杀人不被看见倒是奇了。若是在外堂杀他,更无可能,禁卫到处都是。”
    吴震道:“所以,祝青宁不惜冒险现身,就是为了引开众人的视线,让人有机会杀尉眷。可尉眷与他素无来往,大概认都不认识,他这是为什么?”
    裴明淮叹息一声,道:“只能是应人所请。”
    吴震道:“谁?”
    裴明淮道:“当时在尉府的,只有一个人,能让祝青宁做这样的事。”
    本章知识点
    献文帝拓跋弘身世之谜
    献文帝弘的身世问题毫无疑问是历史之谜,在学术界也是长年争论的焦点,因为确实疑点很多。有人怀疑是献文帝是谋反的永昌王仁(太武帝侄子)的王妃李氏与文成帝所生,《魏书》中有这么一段记载,简直是段艳情故事。
    《魏书·卷十三·皇后列传》:文成元皇后李氏,梁国蒙县人,顿丘王峻之妹也。后之生也,有异于常,父方叔恒言此女当大贵。及长,姿质美丽。世祖南征,永昌王仁出寿春,军至后宅,因得后。及仁镇长安,遇事诛,后与其家人送平城宫。高宗登白楼望见,美之,谓左右曰:"此妇人佳乎?"左右咸曰"然"。乃下台,后得幸于斋库中,遂有娠。常太后后问后,后云:"为帝所幸,仍有娠。"时守库者亦私书壁记之,别加验问,皆相符同。及生显祖,拜贵人。太安二年,太后令依故事,令后具条记在南兄弟及引所结宗兄洪之,悉以付托。临诀,每一称兄弟,辄拊胸恸泣,遂薨。后谥曰元皇后,葬金陵,配飨太庙。
    学术界对此有两种不同的意见。其一,记载是实,常太后判定结果没问题,献文帝就是文成帝的儿子。其二,这段记载欲盖弥彰,献文帝的身世有问题。
    按《魏书·帝纪·卷五》记载,永昌王仁死的时间是七月,献文帝出生时间是次年七月,如果《魏书》记载为实,那么献文帝的血统就没问题。但是学术界还有一种说法:永昌王伏诛是在长安,从长安走到平城一路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所以更可怕的这种意见就是献文帝甚至都不是永昌王的儿子!
    不过,有力的一个证据是:不管是常太后还是文成帝本人,最终认定献文帝为太子,按理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推测到这里,又来了一个悖论。
    献文帝不是出生在平城皇宫,而是出生在阴山(迁洛之前,北魏皇帝都是出生在平城宫)。献文帝的出生时间史载是七月,这时候,文成帝也很“凑巧”在阴山,六月去的,八月回京。学术界一种说法就是,文成帝是怕常太后暗害李氏,才不远千里带她至阴山生子。这个不合理,因为北魏前中期的“子贵母死”制度,让这个说法缺乏根据。常太后没有任何理由暗害李氏,此时文成帝无子,非常着急要个太子(拓跋氏早期的兄终弟及制阴影一直盘踞,代代皇帝为了传位于子都费尽心思,文成帝为解此厄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早立太子),常太后可以在李氏生子后光明正大处死她(事实上也是这么做的),根本没有任何必要暗害李氏。如果按这个思路推测下去,就算献文帝非文成帝亲子,但文成帝本人是一定知情的,只是为了自己皇位稳固而行的权宜之计。可悖论同时又来了,文成帝不可能长期容忍一个非亲子的太子,他儿子不少,待政权稳定后另立就成了,献文帝即位时才十二岁,根本不可能培植起东宫势力。可文成帝到驾崩为止,十多年都没有这样的举措,也绝对不合理。
    所以,在献文帝弘的身世问题上,矛盾重重,疑点重重,学术界讨论多年,仍然因为缺乏资料佐证,无法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能得出倒见鬼了!)。包括献文帝的禅位和暴崩,都是北魏历史谜案,而且对北魏政治格局影响深远,因为直接牵涉到的就是孝文帝和冯太后。《魏书》中《天象志》直言献文帝被冯太后毒杀,持怀疑态度,因为《天象志》明确散失过由后人所补,献文帝本纪里面只说暴崩,比较谨慎。而且,献文帝用兵次数多、成效大,这说明他对军队是有控制力的,以北魏的情况实在很难想像后宫能掌握凌驾于皇帝之上的禁中兵权,也很难想像献文帝如果被冯太后所害,北魏宗室勋贵(这是一股极强的势力)能够全部闭口不言,也不为皇位动心。看看北魏历代帝王交接的时候谋反了多少王?杀了多少?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北魏一朝皇帝有孩子的时间,大致是正常的,但偏偏景穆太子(文成帝之父,太武帝之子,未即位便被杀,史称其忧惧而亡),文成帝,献文帝这三位有孩子的年龄实在是惊世骇俗。景穆太子是十二岁,而且从这个时候到他死二十四岁的时候,他有十二个儿子还不算女儿,史称景穆十二王。文成帝是十三岁有献文帝弘。献文帝弘是十四岁有孝文帝宏。因此,讨论古代男性在十二三岁是否有生育能力也成了研究北魏历史必不可少的话题。但比较奇怪的是景穆太子之前和献文帝之后的诸皇帝生子时间都是相当正常的,比如太武帝和道武帝忙着四处打仗,有长子时的年纪都超出了二十岁;孝文帝有长子的时间是十七岁,他是天天在宫里待着的,合理。
    换而言之,让人不可解的就是景穆太子,文成帝,献文帝这三代生子的年龄问题,如果说是拓跋家族的基因问题,那为什么之前之后的皇帝都正常得很?偏偏这三位的交接过程也是《魏书》最含糊的,历来史家都重视献文帝暴亡的事件,疑为冯太后鸩杀,可文成帝之死更莫名其妙,二十六岁暴崩,没有史料给予任何一点解释,文成帝皇后冯氏在之前没有任何作为,史书没有她当了十多年皇后的一点记录,偏就在这时候横空出世,突然独揽大权与乙浑一同摄政,最后一直到了文明太后的地位——《魏书》这一段,一定省略了很多东西,或者魏收本来也不清楚或者不能写,毕竟他是北齐人,《魏书》又是在北齐皇帝授意下所撰,本就不可能完全客观。近年来出土的一些北魏墓志,已经证明了《魏书》里面不曾记录的相当重要的人和事不是一般的多。
    我个人的观点,在景穆文成献文孝文这几朝间,应该是部分东西被掩盖或者修改了,现在的史料自相矛盾和不解的地方都太多,估计还是宫闱之秘,不能宣之于人。好像是在这期间有一段时间被刻意压缩掉了,而截掉了就会出现三帝的生子年龄问题。
    这段时期可能是在献文帝以太上皇身份执政的延兴年间(本来献文禅位这个事也属于历史谜团,问题重重,殊不可解)一直到太和初年。以著名的宋绍祖墓为例,此人在太和元年下葬,无墓志仅有砖志,由此我们知道这个人是幽州刺史,敦煌公,无生平记载。敦煌向来是北魏战略重地,延兴年间因为与柔然的摩擦屡见于史,看宋绍祖的墓葬情况绝不草率,不可能是获罪而死而被隐匿的情况,却仍然于史无载?即便他的敦煌公可能是北魏特有的“假爵”现象(这一点仍然持怀疑态度,因为宋绍祖的墓修得实在气派,其规格在整个平城时代发掘的墓葬仅次于琅琊王司马金龙),但无论如何幽州刺史是“假”不了的。承明元年到太和元年正好是献文帝与孝文帝二朝交接时期,有理由怀疑宋绍祖也是处于这个时间段而消失于史书的一个人,机缘巧合墓被完整发掘,否则我们决不会知道历史上有他,而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的还有多少?
    历史总归是历史,已经消失在时间里面。当你去研究的时候,会陷进历史的漩涡里面,越挖掘便越着迷。
    只是,永远得不到答案。
    第8章
    尉府连着折腾了数日,因文帝有话,尉眷在东堂发丧,便也送过去了。人都散了,突然间便静了下来,下人也累得筋疲力尽,各自去歇息,一下子这尉府死寂一片,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了。西河公主陪着景风公主一道走了,景风公主那院子自也没了人,灯都熄了。偌大一个尉府,虽到处都还挂着素白灯笼,却只能是更添寂寥之意。
    京兆王本想留下来,但这晚实在劳神太多,身子不适,终于也回府了。上谷公主站在她那个独院门口,她这院子又与景风的大不相同,景风院中都是阔朗大树,哪怕是盛夏也荫凉得很。上谷公主院中种了海棠、玉兰、牡丹、桂花,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只是今夜风声大作,吹得花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地作响,开了的花也落了一地。
    上谷公主沿着花径一路进去,刚走到山石旁边,忽见到地上躺着一个人。灯笼光照下,看得清那是个中年男子,一张脸瘦得吓人,看样子是公府里面的舍人令史之属。这人显是已经死了,咽喉上有一点血痕。上谷公主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走进了旁边的水榭。
    尉府本无这么大的水池,是自尉眷尚上谷公主后专门修的,又引了活水过来。这水榭全用竹子搭成,窗前垂着的全是细竹编的帘子,间或垂了几串玻璃珠子。此时莲叶已盛,风吹了淡淡莲香过来,清逸无比。只听得几声琴音自水榭里响起,响了几下却又停了。上谷公主掀了竹帘,刚走进水榭,却又停住了。
    窗前的细竹帘卷起了一半,隐隐透了些水榭下挂着的灯笼的光进来,看得见榻上的琴几之前坐着一人。那人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拂过,却又不是在弹,只是偶尔滑过几个音罢了。
    上谷公主站了片刻,缓缓走了过去。只听她声音清柔,娇如莺啼,道:“我把灯点上,成不成?这么暗,你能看清楚我,我却看不清你。”
    坐在琴后的那人低笑了一声,却是个男子,声音迷人至极。“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看不看的。”
    上谷公主正俯下身去点一盏琉璃灯,听到这男子声音,手微微颤了一下,连声音都略微有点发颤。“你我十多年不曾见过了,我要看一看我夫君的模样,这难道不是正理么?”
    琉璃灯一点起来,这水榭立时便被照亮了。只见那坐在琴几之后的男子嘴角微微含笑,灯上嵌七宝,金、银、琉璃、砗渠、玛瑙、珍珠、玫瑰争辉,本来宝光灿然,却映不过他容貌。这男子五官比常人要深邃许多,尤其是一双眼睛湛湛然,瞳仁颜色甚是特异,不是常见的黑褐色,隐隐有蓝意漾动。
    上谷公主两眼一眨不眨地对着他看了半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夫君是一点儿也没变,倒是我,是不是老啦?”
    莫瓌微笑道:“公主多虑了,你容貌一如当年,任是甚么花也及不上你。奇葩逸丽,淑质艳光,那就是说公主你的。”
    上谷公主轻抚自己的脸,忽一笑道:“夫君这是在夸我?”
    “公主容色倾国,又何须我夸。”莫瓌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你我二人的往事罢了。”
    上谷公主望着莫瓌出神半日,又道,“这么些年,夫君也不曾来看过我,今儿怎么突然来了?”
    莫瓌低头抚琴,笑道:“我若再不来,还不知道你要干出些什么事来。”
    上谷公主道:“我倒还要问你,你杀我府上的人作什么?那也是你的下属,你这是要干什么?”
    莫瓌缓缓地道:“你问我?在京城的时候,你就借画像之机赏赐物事想害眉儿,被左管家发现拦下了……”
    上谷公主神色陡变,面上便似罩了一层严霜,却更显风姿端丽,只是眼中那狠戾之色,全不掩饰。“你再这么叫她一回,哪怕是她早死了,我也一定把她挫骨扬灰,教柳眉死了都无葬身之处!”
    莫瓌不语,忽伸手将她拉到了身侧,盯着她眼睛,道:“她走了后,你仍派人毒害她,别以为就做得隐密了。我已经看在跟你夫妻一场的份上,没跟你计较。易素,不许你对清都和我义弟下手,若你还敢如此,我一定杀了你。”
    上谷公主笑道:“你若杀我,你就不怕你儿子恨你一世?”
    “别拿这个来要胁我。”莫瓌松开了她,淡淡地道,“你以为我真在意?孩子是你要的,不是我。送走远离此地便罢了,你偏拿着我的由头来找他取孔周三剑!当年我连同霄练都一起送走了,就是不想多生事端,你非得要把他拖进来!”
    上谷公主冷冷地道:“我也正想问你,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江湖上传了百余年的那孔周三剑的说法,压根就是假的?”
    莫瓌一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九鼎的事不要你掺合。谁教你听了一言半语就自作聪明来着了?”
    上谷公主问道:“你怎会知道这许多?你派人进锁龙峡,又是为什么?那些……那些獠人之死,是怎么回事?莫不成……莫不成跟永昌王有关?”见莫瓌不答,又道,“当年夫君走的时候,我们约定,天鬼在京畿诸事归我来管。我可是能做的都做了,你偏偏一直按兵不动,试问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若不是我这一回设法让乐良王起事,怕你是还不肯来见我。”
    莫瓌道:“我恍惚是记得乐良王跟你很好,他一直叫你姑姑来着。京兆王又位高权重,你说的话若是从京兆王那里偷听来的,他自然是信的了。”
    “万寿啊,他自然是不会出卖我的。”上谷公主笑道,“我也是偷偷告诉他的,即便他有怀疑,也不会疑我是主谋,只以为我也是上当受骗的。所以我要挑他啊,他性子直爽,又仗义,换别的那几个是不成的。只是白折腾了一回,反倒引得皇上疑心,真是不值。还是怪你,老是不动。儿子又来看我,我再不做点什么,还不知等到何时呢。”
    莫瓌又去拨那琴弦,笑道:“那我问你,易素,当今的皇上自登基以来,拿下淮南淮北,等了多少年?”
    上谷公主甚是不悦,却又不得不答,道:“快二十年吧。”
    “对了。”莫瓌笑道,“你既想做大事,就得有耐心,等时机。别的时候,你就太太平平地当你的公主,有什么不好的。要出手,至少也得有六七成胜算,否则那不是自己找死么?前几年皇上拿下南朝数州是耗费不少,如今是绝不想用兵的,但这两年高车叛乱十数起,北镇就没安宁过,大量兵力得屯在漠南,你啊你,好好地唆使乐良王干这事做什么!若侥幸成了,高车诸部退入漠北,那心烦的就是柔然了。柔然跟高车事多,对魏的牵制就会变少,现今这隔三岔五来扰一扰敦煌,逼得都有臣子上书皇上,说要弃此地退数百里。以后再别自作主张,听见了么?”
    上谷公主坐到他身边,笑道:“是啦,夫君斥责得是,我听你的便是。那末你如今打算怎么做?”
    “你让尉昭仪来顶罪,也只是敷衍罢了。”莫瓌道,“但凡聪明点儿的,都知道她不是什么主谋。”
    上谷公主淡淡地道:“谁叫她那么蠢?哼,她还不想杀尉眷,我就告诉她,你要不肯,那我就杀你的宝贝女儿。为了景风,她是什么都肯做啦。算她聪明,赶紧自杀了事,否则要回了宫,皇上细细问起来,一定得露破绽,我正打算着怎么让人把她灭口了呢。”
    莫瓌道:“你那晚在灵岩石窟干下的事,实在是太过了。”
    “我能有什么法子?尉端半夜找到尉仙姬,问她究竟为什么要把韩琼夜安插到清都长公主身边。尉仙姬笨到连谎都说不圆,被尉端三句两句就套出来了。”上谷公主道,“尉端自然想回来跟尉眷说,还好我跟了过去,只得让碧桃把他杀了。倒是累了碧桃,生生被他砍成了两半,满壁的血,把尉仙姬都给吓晕了。小珂自也不能再留在尉仙姬身边了,我赶紧也让她走了,免得连她也折损了。小珂聪明敏捷,武功又好,尉仙姬去跟法鸾说话,这法鸾偏生死脑筋,小珂就当机立断把他给杀了。唉,弄几个人进宫容易,但要得欢心可不容易。韩琼夜在清都长公主身边本来好得很,偏你就念着那谁,让人说走就走了。又不是她女儿,又不是你女儿,不过是柳氏甚么侄女儿,你还真对柳眉情份不浅。”
    她说起来声音轻柔,娇媚宛转,便如水榭外面莲叶暗暗送进来的香气一般。莫瓌看着她,笑道:“这回可不是我提的,是你提的。听你说起这血淋淋的事来,都好听得很了。你倒真是狠心啊,尉端也是你从小养大的,你竟然说杀就杀了?他好歹是叫你一声母亲的。”
    上谷公主伸手去抚莫瓌的脸,幽幽地道:“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别的人再容不下。为了你,我杀谁都可以。”
    莫瓌把她的手轻轻拉开,笑道:“为了我?你是为了保全你自己吧?你杀你养子,我管不着你。但你不该把你亲生孩子也卷进来。你今日让他现身,若是被拿下了,你又预备怎么办?”
    “有什么好担心的。”上谷公主道,“我儿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啦?替我这个娘做点儿事,又怎么了?尉眷已经疑我得很了,他让尉端去塔县就是为了查这事儿。夜里皇上又突然到了,若不赶紧杀他,他一定会禀告皇上的,那我可就惨了。”
    莫瓌问道:“你怎会想到嫁祸太子妃?”
    “我看到景风跟太子妃在园子里面吵架。”上谷公主笑道,“也不是吵架,太子妃那是真温柔得要命,哪里吵得来。还不是淮州王惹出来的情债,太子妃头上那支簪子是淮州王从前送的,景风说她既嫁了太子就不该还留着这东西,会惹出祸事来,让太子妃把簪子给她。太子妃不肯,把簪子取下来说今后不戴便是了。景风就硬从她手里抢了去,弄伤了她的手。我当时在花丛后面看着,又正好看到武威公主过来,她们那金雀步摇可真是招摇得很!”
    莫瓌瞪了她一眼,道:“你明知道她两个姓沮渠。”
    “皇上哪里舍得拿她两个怎么样,那事儿谁不知道呀?”上谷公主笑道,“你问我这么多作什么?你在宫中有的是眼线,什么事又瞒得了你去,何必问我?我倒也想问你几句话,不知夫君肯不肯答我呢?”
    莫瓌伸手把那灯芯拨了拨,这时外面风却小了许多,不是方才那狂风大作飞砂走石的样子,微微的莲叶香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房中却不知还另有什么香,似桅子,又似茉莉,却是上谷公主身上的香气。“你我也这么久没见了,如此良宵,你非得要问我什么?煞风景得很。”
    上谷公主依在他怀里,莫瓌只觉鼻端那香气更浓郁了。只听上谷公主笑道:“我是个女子,这话是怎么都忍不住不问的。那小孩儿是你认的义弟,救过你的命,身上又有些秘密,那也罢了。你不许我动清都长公主,却是为何?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了。清都长公主跟皇上素来同心,从前得先帝宠爱,杀宗爱扶当今皇上登基,极得宗亲之心,威势极隆,她若出事,才真是断皇上一条臂膀。不,比断一条臂膀还糟许多。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让我动她?难不成……”
    上谷公主睨着莫瓌,笑得是丽若芙蓉,眼中神色却冷如冰霜。“你跟她共同摄政数年,难不成你两个……”
    “我跟清都没什么。”莫瓌叹了口气,道,“你别胡思乱想。”
    上谷公主道:“是么?当年那一回起事,虽说是坏在了你那宝贝义弟的手上,但若非清都长公主点头,慕容白曜能按兵不动么?你们当时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你是跟清都长公主一起想谋害皇上的?我也大约知道那晚的情形,哪有那么巧,禁军反叛的时候,清都长公主却回府了,不在宫里?”
    莫瓌沉默半晌,道:“这么多年了,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当今皇上登基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你自然清楚得很。那时候他才十多岁,根基未固,哪个皇亲国戚不想着取而代之,那几年永昌王,濮阳王,真是一个个轮着去谋反,都没消停过。兄终弟及这制对大代而言,仍是没断根,更何况你们先帝杀了景穆太子,却是太子的兄弟南安王先即位的,本来就已经乱套了,谁又能不起异心呢?清都笼络我,也是为了这个,否则这摄政王还轮不到我头上。”
    上谷公主笑道:“我替清都长公主想到一个词儿,就是若说了夫君必定不高兴。”
    莫瓌道:“什么?”
    上谷公主一笑,道:“引狼入室。”
    莫瓌也一笑,不置可否。隔了片刻,又道:“那几年,压下了好几起皇亲叛乱,实在也是恼人。清都就出了个点子,对我说,反正我的身世在皇亲里面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要不就让我来暗中起这个头,看哪些个宗室皇亲有异心,起意生乱,一网打尽最好。以大凉沮渠氏的身份,我想谋反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谁会不信?”
    上谷公主道:“这是什么主意!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本来都有点儿信你跟清都长公主并没什么事了,但能跟你说这样的话,哼……我真想问问,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说的?”
    “信不信随你。”莫瓌道,“谁是一开始就能做事滴水不漏的?清都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现在这样子,她以前是你们先帝和景穆太子千娇万宠着的,什么事都是慢慢学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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