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济城。
    明明是夏花绚烂的天时, 城南集市却被凛冬季节还要萧条。
    秦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妇人守着院墙的破瓦土砖,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
    她舍不得添油,煤油灯的光线又昏又暗,继续这样下去, 要不了几年, 就要累瞎眼睛。
    秦家的店铺专卖药材,家里的田也是种药材的。
    家中大部分仆从佃户逃亡后, 丈夫白天在外打理药田和铺子, 收捡、晾晒、碾磨药材的工作,全落在妇人和长子身上。
    秦家人日日辛苦劳作,可每天来买药的人, 愈发少了。不是大家不再生病,而是整条街上,能看得起病、吃得起药的, 都没剩下几户人家。
    每日都有日子过不下去的,举家逃难离开北济城, 去往渊流城讨生活。
    为了防止人口流失, 城主府在城门、村庄、还有重要道路上, 都设置了关卡,不允许平民流动, 可是想要逃离这里,总会有空子钻。
    哪怕舍弃大路,专挑乡野小路,翻山钻林, 拼着半路上遇见土匪盗贼,也好过继续过等死的日子。
    傍晚时,男主人回到家里,照例推着小推车,妇人满怀期待地迎上去,第一件事就是拉开木箱盖子,可惜这次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颗破了皮的土豆。
    妇人露出失望之色:“又涨价了吗?”
    自从城主府学着渊流城,开始印发纸币后,城里的物价又开始飞涨了。先是粮价,接着是油、盐,再是布匹。
    城主令上写着,粮食不允许用真金白银购买,可是底下的粮商,背后都有大贵族做靠山,个个阳奉阴违。
    想用纸币买粮?也行,只给面额的一半粮,不要拉倒。于是大家忍着气,继续用钱币购买。
    可是渐渐的,市面上流通的金银逐渐变少,纸币却越来越多。
    秦家一面唾骂着粮行奸商不足额收纸币,一方面,当病人来买药材时,同样拒绝、或者要求多收纸币。
    谁也不想变穷,可是大家却莫名其妙的,一日穷过一日。
    钱都去哪儿了呢?
    男人茫然地坐在院子里,挠了挠乱糟糟的发,这个问题困扰着他多日了,却始终想不通。
    “家里的粮食快吃完了。”妇人忧心忡忡望着他。
    “实在不行,你就用渊流城的纸钱去买吧,听邻居说,一块钱的渊流币,如今能买七个银币的米面,够我们全家吃上一个多月。”
    “或者,干脆卖了,拿去换银币。”
    男人苦笑着摇摇头:“我已经用了,要不然你以为这些东西哪里来的?继续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朝屋里看了看,确定孩子们没有出来,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城里有百姓和兵卒串联,要围攻城主府!要求用纸币兑换回金银!”
    妇人吓得面色发白:“平民去围攻城主府的贵族老爷?这不是造反吗?会被抓起来的!”
    男人面露恨色:“饿都要饿死了,还管这些?”
    他顿了顿,示意妇人去收拾东西:“我们不搀和这些事,我决定,咱们干脆趁乱离开北济城!”
    妇人被说得心动,却犹豫不决:“可是我们家的田产,还有药铺怎么办呢?这会就算卖也卖不上价。就这么走了,咱家辛苦经营了这么多年心血,就全没了。”
    男人不由提高了声音:“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搏一把,我们可以投奔渊流城的朋友,听说,渊流城新颁布的城主令,欢迎各地的移民。”
    “我打听过了,渊流城没有人头税,没有苛捐杂税,连入城费都没有,田租又便宜,我们把地和铺子都卖了,好歹挣点路费,到那儿,还怕找不到个力气活吗?”
    妇人终于同意,两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把家产变卖,这个时节根本卖不上价,夫妇两人只好忍痛贱卖,收拾好行李,等待出城的时机。
    ※※※
    秦家人等待的时机来得极快。
    那是一个毫无征兆的白天。
    云层很厚,整个天空是一种又闷又热的惨白色,仿佛把地上的人们闷在锅里烤。
    城主府已经被愤怒的民众围困了整整一天了。
    被榨干了的平民、破产的商贩、被税吏抢走了最后一袋粮食的农夫,在贵族家做牛做马的工匠们,再也忍无可忍。
    很快,不知从哪儿赶来的兵卒也加入了民愤的队伍,人群越积越厚,把城主府冰凉凉的铁栏栅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不停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民众赶来。
    起初,卫兵们奉命驱赶、殴打围上来的刁民,可眼看着源源不绝的人群,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卫兵们也慌了,连忙关上了大门躲进院子里。
    城主府议事厅里。
    匆忙赶来的大贵族们聚集在这里,大厅嘈杂混乱,闹哄哄如同菜市场,贵族们坐立难安,举止失态,却仍色厉内荏地大声呵斥侍从给他们泡了不新鲜的红茶。
    “都给我安静!”城主用力拍打桌面,目光环视众人,看着贵族们丑态毕现,疲惫和嘲弄中,竟多了一丝报复的快意。
    “看看你们慌乱的样子,一点贵族的体面都没了!”
    “平时捞钱的时候你们一个个争先恐后,收税的时候跑的无影无踪,现在好了,被那群贱民围到家门口来了!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贵族率先起身质问:“城主大人,我听闻印发纸钞的事,是您与财税官一同定下的主意,您自然应该为此事负责!”
    其他贵族们纷纷附和:“没错,那些贱民无非要钱,不如城主大人破费些,拿出一点银币打发了他们。”
    城主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蠢货,事到如今,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们背地里,为了利益,跟渊流城暗通曲款,走私了多少货物,手里囤积了多少渊流币,真当本城主一点都不知情吗!”
    议事厅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尴尬地别开了头。
    城主府外的民众的呼喊声越发高亢了,不断有愤怒的群众搬起石块往城主府砸,砸破了窗户,甚至敲破了卫兵的脑袋。
    派去调动防卫兵的军官迟迟未归,外面谩骂和尖刻的诅咒像锥子一样扎在贵族们心头,他们开始害怕,忐忑,可是城主府的一砖一石,都毫无安全感。
    议事厅墙根有一座大钟摆,纯手工打造,是上一任老城主从明珠城的碧空商盟拍卖会上高价购得的。
    黄昏的时候,钟摆发出了丧钟般的尖锐鸣响,震得众人心头一凛——防卫队的军官回来了,他被打的浑身是血,仅剩了一口气,带回了一个噩耗:
    “有近一半的士兵哗变了!”
    兽潮后新招募的士兵们鱼龙混杂,有贵族们的私兵,有城主府的卫兵,更多的,是鱼目混珠进来混口饭吃的流民、兵痞。
    这些靠不住的底层士兵们,在经历了兽潮抛弃贫民、提高赋税、发不出军饷,以及滥发纸钞又买不到粮食后,终于崩溃了!
    他们非但没有听从军官们的指挥,帮助贵族驱逐围攻城主府的平民,反而加入了他们,成为了叛乱的中坚力量。
    听到这个消息的城主和一帮贵族们,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恐惧和绝望瞬间捕获了他们。
    “大家不要慌,我们还有骑士扈从,我们还有私兵!他们能带我们离开这里!”
    仓惶的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众贵族们如梦初醒,北济城不能呆了,他们可以走,去明珠城,去月亮城,去任何别的城市!
    地窖里藏着的真金白银带不走也没关系,贵族们早就囤积了大量渊流币。
    多亏了提出这个设想的家伙,让他们可以方便的带着纸币,轻装简行出城,而无需费力地运走一箱一箱金银。
    只要托人去南济城的银行兑换,实在不行,还能去月亮城抛售,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
    至于这里的庄园、工坊之类的产业,暂时舍弃也无关痛痒,只要他们的财富还在,还保有贵族的身份,将来总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想通了后路,贵族们很快行动起来,向侍卫扈从们许诺了美好的前景和丰厚的酬劳,只要保护他们远离这些刁民的骚扰。
    唯有北济城主没有动作,他独自坐在议事厅的主座里,失神地望着窗外群情激奋的人潮,时而大笑,时而大哭,疯了一样。
    嘴里喃喃着:“这阴谋,这都是渊流城的阴谋!……你们这些白痴,以为沈轻泽会让你们好过吗?”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城主喉咙里颤出似哭似笑的声音,为什么要招惹渊流城呢?
    ※※※
    沈轻泽按照既定计划,将蚕食北济城金融与市场的指令,布置给商务部和情报处后,便不再过多关注。
    金融陷阱一旦织起了网,根本不是北济城这样的小城抵抗的了。
    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能看着北济城的贵族们自取灭亡。
    比起金钱与物质,人心底的贪婪与欲望,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接下来,他只需要等待即可。
    渊流城的重工业区规划在城郊东北赤渊河沿岸,与轻工业区分隔开来。
    自从系统二级科技树点亮了坩埚炼钢法分支后,渊流城的冶炼厂进行了一波全面的技术升级。动力依然以水利为主,人力为辅。
    首先是能源的改进,由于渊流城煤铁储量大,且多为富矿,杂质含量少,再加上煤炭燃烧温度高于木炭,且燃烧时间更长,过去冶铁都是直接使用煤炭。
    但真正理想的燃料当属焦炭,这种干馏后的煤,去除了更多杂质,火力更猛,质地更坚硬,不容易破碎,在煤炭炼焦过程中,还能收集煤焦油等副产品,做化工原料,可谓一举多得。
    土法炼焦非常简单,用烧制木炭的方法,直接将煤炭露天堆放,盖上稻草点燃,闷烧四五天,大约能转化五成焦炭。
    如此大的浪费和污染不是沈轻泽的作风,系统虽然没有给出炼焦炉的图纸,但经过沈轻泽现代工业思维长期培养熏陶的工匠们,自己开发出了一种简单的蜂窝式炼焦炉。
    用耐火砖砌一座圆炉,将煤炭置于密封环境下烧熔,烟囱连接一根铁管,产生的煤气导回炼炉循环提升炉温,比露天堆放式产量提高了2.5成,同时还能用水冷的办法回收焦油。
    有了焦炭还不够,炼铁炉还有很多值得改进的地方。
    根据系统提供的图纸与参数,工匠们花了大量精力与时间,改造了炼铁高炉,在高炉外加筑蓄热室,以提高高炉炉温。
    那是用耐火砖砌成的拱形加热炉,对水力鼓风机鼓进的冷风,先进行预加热,再从密封的铁管吹进高炉内。
    能极大的提高炉温,加快炼铁速度,花费等额的燃料,改进后的炼铁高炉,产能是从前的三倍之多!
    自火器在两次攻防战中大放异彩,渊流城的军备已经有意识地朝火器倾斜,逐渐削减的冷兵器的制造。
    沈轻泽今天前往炼铁厂,除了探望李老爹、视察工作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李老爹身上的衣着依然同从前一般朴素,他明明已经到了退休年纪,却总是不喜欢呆在宽敞的豪宅里,每天非要来铁厂看看不可,否则手脚都跟生了锈似的难受。
    李老爹穿着惯穿的工作服,坐在一张凳子上,笑眯眯地望着许久不见的青年,大白狗安静地蹲在脚边,一如曾经在村子里时。
    沈轻泽换了一套简洁的棉质短袖,特地叫裁缝裁成了t恤款式,手里火钳钳着一块枪头模样的钢料,将之架在炉内,反复煅烧。
    他要重新为颜醉打造一柄枪。
    沈轻泽坐上主祭之位后,日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务,几乎没有时间继续升级他的锻造生活技能,等级始终停留在初级锻造师水平。
    鲜少有人记得,他在做主祭之前,曾是一个打铁匠。
    最近忙里偷闲,他终于能抽出一点空,重新捡起角落里的铸造专精技能。
    片刻,他将钢料夹出来,看着30%的技能熟练度,叹口气,把钢料扔回废料回收处,重新来过……
    ※※※
    铸造熟练度的提升枯燥又漫长,只能按部就班一点点升级,毫无捷径可走。但比起曙光大陆上那些锻造大师,玩家的专精升级速度,快得能吓死人。
    沈轻泽从炼铁厂回到城主府时,天色已然全暗。
    他独自用了晚饭,饭桌上没看见颜醉的身影,他白天去了校场,尚未回来。
    最近炮兵和火统兵正在扩充,颜醉非但自己要熟练掌握这种新式武器,还要重新制定新兵种的操练章程,以及相适应的作战计划,日日早出晚归。
    沈轻泽仿佛一连几天都没看见对方了。
    填饱了肚子,他回到卧房,简单冲了个凉,洗去一身铁煤味,埋首在书桌前批阅积攒下来的文书。
    发条时钟滴答滴答走着,屋子里燃着添加了药草的香料,沈轻泽闻得昏昏欲睡,不知熬了多久,终于抵不住疲倦和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
    窗子大敞着,夏末的晚风轻轻拂起窗帘一角。
    时钟走过转点,刚从校场赶回来的颜醉,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主祭大人的卧室。
    黯淡的煤油灯在桌前投下一片圆弧光影,沈轻泽趴伏的背影落在颜醉眼底,他脚步一顿,默默脱下了军靴搁在一旁,抖落一地风尘仆仆。
    颜醉赤脚踩着地毯走近对方,目光扫过桌上凌乱的文书,皱了皱眉。
    熏香中有安眠成分,沈轻泽在熟悉的环境下睡得很深,他没有选择叫醒对方,只是伸出手穿过对方腋窝和膝盖弯,轻柔地将人打横抱起。
    颜醉的双手极稳,从小练枪练出来的功夫,即便抱着沈轻泽这么一个大男人,也毫不吃力。
    他将沈轻泽放在卧室的大床上,自己却没有急着躺到对方身边。
    沈轻泽的书桌和书柜里,全是他利用零零散散的时间,凭借记忆撰写的现代知识理论,像是备忘录,想起什么来就添上几笔,显得非常凌乱。
    颜醉从柜子里挑了部分书稿,在沈轻泽床前的单人椅里坐下,一点点仔细翻阅。
    沈轻泽写的东西,对于这个世界里的土著而言过于晦涩了,颜醉往往一句话要反复读上几遍,却始终保持着兴致和耐心。
    他指尖触碰着沈轻泽的笔迹,阅读得是他的记忆,他的知识,他的过去。
    夜很深了,他单手支着脸颊,手里握着一支削尖的铅笔,一边阅读一边做记录,直到倦色覆上眼底,颜醉揉了揉眉心,正欲合上书页休息——
    忽而衣角被什么勾住了,颜醉低头,正迎上沈轻泽无声望着自己的视线。
    被子里伸出一条修长的手臂,指尖捏着他的衣摆。
    “上来睡。”他掀开被单一角,身体往一旁挪出一小片空位。
    光晕昏黄,沈轻泽的声音透着将醒未醒的沙哑,每一点细微之处,都令颜醉怦然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泽轻沈:只是睡觉而已,不阔以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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