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雨慢慢下起来来,沙沙的。
    水头镇的冬天,雨水真多。
    苏正则将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按,起身抓起车钥匙出门去。
    黑黢黢的路上,雨丝飘洒,裴樱果然没打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踽踽独行着。
    苏正则把车开过去,烦躁地高鸣喇叭,裴樱还以为叫她让路,忙谦让地站到一旁把路让出来。
    苏正则猛踩刹车,下了车,见她那*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想死就早说!”
    裴樱苍白着脸,气息微颤,认出苏正则,未及开口,整个人已委顿下去。
    苏正则忙接住她,见她浑身冷汗淋漓便去摸她的额头:“你又怎么了?”
    裴樱没发烧,只是身子冰凉,脸色发白,浑身颤抖,苏正则忙将她带上车,扯出几张纸巾胡乱给她擦了擦问她:“好点了吗?”
    裴樱哆嗦着唇道:“我低血糖,要……吃东西。”
    苏正则不含糊,忙开回政府大院,将人抱回沙发上,打开冰箱,焦急地翻了半天,他甚至忘了早先已经翻过一次,冰箱除了啤酒找不出任何食物,储物柜里更找不出吃的。
    他气急败坏地踢上冰箱门:“这鬼地方,半夜三更店铺都关门了,买都没处买。”
    裴樱两眼发黑,满身虚汗,只差没有昏死过去,奄奄一息地躺在沙发上。
    苏正则急得团团转,突然想起一件事,将裴樱又抱上车,开车往镇大街而去。
    镇卫生所果然还亮着灯,他抱着人对大门狂敲一气,打盹的护士忙过来开了门。
    他道:“低血糖,快叫医生。”
    护士指引着他把病人带到病床上,又去叫了医生。
    镇卫生所下乡之初,响应政府号召,免费为病人手术,住院病人众多,如今大部分病人已康复出院,配备守夜的医生护士都相应减少,且为了照顾女医生,都是尽量安排男医生值夜班。
    顾怀恩被护士叫起来,走进病房,又看见那病床上那苍白的裴樱,苏正则在一旁抽烟。
    护士帮裴樱配好葡萄糖,顾怀恩却拿着几件衣服过来,嘱咐护士先给病人换过衣服。
    护士展开一看,道:“顾医生,这不是你的衣服吗?”
    顾怀恩有些脸红:“大半夜的,女医生都睡觉了,也不好叫醒她们,就先穿我的吧,病人不能穿湿衣服打针。”
    向来待人冷漠的顾怀恩,竟然十分热心捐献了自己的衣服,还脸红了,护士惊奇不已,依言关门为裴樱换衣服。
    苏正则沉着脸,轻哼一声,出门去。
    将车飙回政府大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也没心思脱衣洗漱上床睡觉,点了烟,一根接一根地狂抽,那包烟很快见了底。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翻出几条香烟扔在茶几上,却没了抽烟的心思。
    他扯过手机,找出个电话打过去,不一会儿电话便通了。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惺忪的中年男音。
    苏正则听出是秘书的声音:“周秘书,我是苏正则,我有点事想找唐叔叔。”
    那男人咕哝着抱怨:“这么三更半夜的……”
    苏正则也觉不妥,便委婉解释道:“事情有点急……”
    “你有事怎么不跟你家老爷子说?”
    “我……”苏正则语塞,他上次在王洁瑜的订婚宴上逃跑的事情在省城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哪还敢找苏同海,此时亦不知如何解释。
    周秘书为难道:“不是我不帮你,你有事还是先跟老爷子说吧,我要私下帮你传了话,万一让你家老爷子知道了,我不好交代。”大概是怕苏正则纠缠,周秘书话一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苏正则暗骂几句,愤懑收起手机,想了一回,又给陈巍打了过去,被挂了,又打过去。
    陈巍终于接了电话,怨气冲天:“小祖宗,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有急事要找你。”
    “什么急事?”
    苏正则把裴樱舅舅的事简略给陈巍说了说。
    陈巍震惊道:“为了这么点小破事,你去找唐叔叔,你脑子没进水吧?”
    苏正则怏怏道:“周秘书挂我电话。”
    陈巍庆幸:“挂你电话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幸好没让唐叔叔接到。”
    “少废话,你快帮我想个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你上次那么跑出来,现在谁敢搭理你啊!”
    苏正则咬牙道:“找王洁瑜。”
    “洁瑜?你那么跑出来,丢光了她的脸,她要再肯帮你,我就跟你姓!”
    “你帮我给她说,有什么条件尽管开。”
    “她要是还想订婚呢?”
    “订就订,叫他们来。”
    “你真是疯了!”
    第二十一章好好感谢人家
    第二天晚上,张家灶房内。
    欧阳菲捧着香气四溢的烤地瓜,深深一闻,享受地叹息道:“真香!”
    裴樱坐在灶台前的小马扎上,怔怔地看着药罐下跳跃着的火苗出神。
    欧阳菲掰出一块给裴樱:“你吃不吃?”
    裴樱摇摇头,她来乡下快三个月,地瓜对她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欧阳菲自顾自地吃着:“你今天是没看见二胖他妈,见申成彪来赔车道歉的样子,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笑死我了,真是大快人心呐!”
    “那个申成彪,一脸横肉,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还说小孩子不懂事,自己摔伤了,怕家里骂,才说被人打伤,拿我们当傻子呢,那烧人家的车他怎么不说?这种人,就是要找苏正则治一治,不然他们家那个申军龙将来长大了,也不会是个好东西。要不是村长,他们送来的东西,我都得给他扔出去。”
    “你看,我说得没错,苏正则管用吧。”
    欧阳菲塞得满嘴都是,为自己当初高明的建议洋洋得意,聒噪了半晌才发现裴樱没说话。
    裴樱抚膝坐着,下颚抵在膝盖上,凝视着火光,火苗在幽暗的眸子里跳跃,她神色似风浪后宁静的海面,带着一丝忧郁,像是心事重重,却又沉静如水。
    “嗳,你在想什么?”欧阳菲又叫了她一句。
    裴樱回过神来,强笑道:“没想什么。”
    欧阳菲又自顾自道:“要我说,苏正则对你还真不一般。”
    裴樱心内五味陈杂。
    她没告诉欧阳菲那天晚上被苏正则轰出来的事,没想到今天自己从镇卫生所刚回来,张医师就被派出所的警车恭恭谨谨送了回来,申成彪还携儿子申军龙带了新单车和各类补品登门赔礼道歉。
    为了赔礼,申成彪出钱在上牛村设了八桌流水席,毕竟是地头蛇,也不敢太得理不饶人,王万才带着大家一起参加反去招待申成彪,这件事不仅上牛村,连附近几个村子都轰动了。
    欧阳菲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这件事,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裴樱嗯了声。
    乡下习惯早睡,欧阳菲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道:“那我回去啦。”
    欧阳菲走后,裴樱继续烧着火,想着欧阳菲方才的话,却渐渐有些烦乱起来。
    药的火候已经够了,她端去给舅舅,一个人便趁着夜色,沿着马路逶迤而来。
    有心事的时候她喜欢去石头山,那儿安静,但此时天黑她怕蛇虫出没,遂继续沿着山坡往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铅锌矿的临时办公室。
    铅锌矿办公大楼尚在施工,为了便于前期办公,工人在大楼旁边临时搭建了三间类似售楼中心的简易平房,权当临时办公室。
    办公室经简单装修,又买了部分办公家私,布置起来倒也焕然一新。除了苏正则宽敞的独立办公室,裴樱和欧阳菲各分得一个办公位,说是办公位,因人员未到位,这办公室倒成了她和菲菲的天下。
    这么晚了,里面竟然亮着灯,她心内讶异,以为菲菲在里面,推门进去。
    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内,她的位置上坐着的却是面色阴沉的苏正则。
    看他神色,不知又是什么事惹得这阎王发飙,目光渐渐被桌面上一叠熟悉的资料吸引,雪白的a4纸上写着宋体字,上面还放着一本假的结婚证。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囫囵抱开资料:“你怎么又乱翻我东西?”
    苏正则面色平静下来,眼神幽深难解,带点研究,莫名盯着她不放。
    这些资料是裴樱前几天跟申华梅去医院带回来的,医院要求做试管婴儿必须携带三证并签署,康东明已找人做了他俩的假结婚证,这份同意书也已经签过字,独差她的。康东明检查过后把知情书给了她,她没签,连同那个假结婚证一起带了回来。藏在家里怕被舅舅发现,这临时办公室一经启用,她就将东西搬了过来,却没想到被苏正则翻了出来。
    裴樱慌忙将资料塞到资料柜里关上门。
    苏正则阴测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想好了?”
    “什么想好了?”裴樱装傻。
    “帮那个五十岁的老头生个儿子?”
    苏正则说话向来不中听,若是从前,裴樱大可理直气壮不准他多管闲事,但苏正则才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气短,还有些害怕,闷着头不敢说话。
    苏正则却突然怒喝一声:“说话。”
    裴樱的眼眶瞬时有些发酸,她甚少觉得委屈,只因无人心疼,但此刻却突然委屈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份委屈从哪儿来,她意识到后便把情绪小心藏起来,仍旧不说话。
    苏正则道:“那个小儿麻痹没能力,所以就让你替公爹生儿子,生出来的孩子还姓康,这算盘打得可真响。”
    这些事情,苏正则一直都知道,从前不说,还以为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不愿让她难堪,此时他这么毫不留情地掀开她的身上唯一一块遮羞布,让她适才那份委屈顿时在光天化日暴晒之下化成灰烬,像是突然失了刚得的希望。
    苏正则继续道:“你有个亲姑姑,在省里开着建筑公司,虽算不上万贯家财,但小小个尿毒症还是治得起的;你还有个随时准备为你赴汤蹈火的顾怀恩;这些人你都不去求,你偏偏要去给一个农村老头生儿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樱闷头不语。
    苏正则疑道:“你想让关心你的人难过,让顾怀恩心痛,让你姑姑内疚?让得知真相的张医师觉得自己在苟且偷生?”
    说到张医师,裴樱终于有了反应:“不是的。”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和顾怀恩怎么了?还有你姑姑,她们来接你,你为什么不肯见面?”
    裴樱垂眸不语。
    苏正则了解她,此人及其倔强,且刚毅顽强,打定主意不肯说的事,没那么容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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