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朝回屋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又去厨房把做好的桃花酥拿出来,两人坐在庭院里,云桐双靠着他,抬头欣赏风景。
    天色渐晚,落日将天际的云彩晕染出层层迭迭的渐变色彩,美不胜收。如今正是春暖花开、温度适宜的时候,微风徐徐,暗香浮动。
    云桐双咬了一口桃花酥。
    清甜酥脆,唇齿间满是花的芳香。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味道,丝毫未变。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段时间因为太爱吃甜食,吃坏了牙,一到晚上就痛得睡不着。”沉朝怀看着她吃得满足的样子,冷不丁说起幼时的事情,“偏偏你还不愿意被秦夫人知晓,怕她斥责你。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泪眼汪汪。”
    他这一提,云桐双也想起来了,那疼痛真叫她印象深刻,她心有余悸地捂住脸。
    “是真的好痛……”
    当时还是小姑娘的云桐,只顾着肆无忌惮地偷吃甜食,哪里知道节制。牙疼起来钻心的难受,她疼得受不了,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哭,可怜极了。
    本来打算偷偷带她出门玩的沉朝见她哭得眼睛都肿了,连忙跑去找大夫,给她开了药,小心翼翼地拿冰块给她敷上。
    冰凉的触感缓解了疼痛,小姑娘好不容易舒服了些,困意席卷上来,眼皮开始打架,靠在床边头一掉一掉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沉朝无奈地调整好她的睡姿,以防她醒来肩颈痛,又怕冰化了她会难受,便在她床边守了半夜,不停地换冰块,帮她敷着。
    直到第二天醒来,云桐双一睁眼,发现沉朝已经趴在她身边沉沉地睡过去,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黑,手里还紧攥着被水浸透的袋子。
    “沉朝,那时候明明你也大不了我几岁,为什么照顾起我来能那么妥帖?”云桐双望着盘子里所剩无几的桃花酥,突然问道。
    沉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而后淡淡地说:“起初是因为父母曾叮嘱我,要照顾好你。”本文首发站:powenxue1.c om
    “起初?那后来呢?是因为什么?”云桐双好奇地问。
    “后来啊……因为你看着有点太笨了,像生了灵智、能跑会跳的陶瓷器,又脆弱又爱玩闹,一个不注意就会把自己摔坏。”
    沉朝想起对云桐双的第一印象。
    那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看着乖巧可爱,实则藏着一肚子坏心思,招猫逗狗,到处惹祸。
    偏偏不大机灵,总是计划败露,一闯了祸就往沉朝和姐姐身后躲,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好似是别人欺负了她。
    还总是动不动就生病,被风吹着了,被热气熏着了,偷偷吃东西吃坏肚子了……一个没看住就往床上倒,害得他天天被父母训斥。
    “……”云桐双微微睁大了眼,“沉朝,你是在骂我吗?”
    “怎么会呢?我是在夸你活泼。”沉朝面色如常。
    云桐双撇了撇嘴,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吧。
    “你既然觉得我娇弱,怎么还能喜欢上我呀?”她赌气般挑衅着,试图扳回一局。
    “刚开始,我在想,能把爱玩闹的陶瓷精保护好,不教她有分毫的磨损、破裂,似乎也是一项有难度的挑战。既然父母嘱咐了,我接下这桩挑战就是。”沉朝幽幽地说。
    云桐双坐直了身体,恼羞成怒,还没反驳出口,就被沉朝不疾不徐的话打断了。
    “但注视着你的时间久了,我便再不能移开目光。”
    不知从何时起,云桐双的喜怒哀乐,都牵挂着他的情绪。他从旁观牵线的人,变成了她玩弄于鼓掌的角色,彻底失去主动权。
    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喜欢一个人,看她做什么都会感到怜爱。她的坏脾气、她的幼稚、她的放肆,都只会让他更纵容、更贪恋。
    “是我作茧自缚,却也心甘情愿。”
    他坦然自若,像是在陈述着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云桐双呆呆地听着。
    小的时候,她哪里弄得清楚婚约是什么。不过听大人说,有了婚约,她的未婚夫君就会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做任何事,她这才欣然接受。
    所以对于沉朝,她心安理得地把人圈进自己的领地,享受着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并习以为常。
    被这种日渐养成的习惯困住的人何止是沉朝。自小相依相伴,就像纠缠在一起的草木,云桐双更不能失去从他身上汲取的养分。
    一朝分离,才如骨血相隔,痛彻心扉。
    “那时你把我送回家后,到底去了哪里?沉朝,当时你是不是……早就打算一个人离开。”
    云桐双像是在质问,语气却很笃定。
    风干了几年的痂轻轻揭开一条缝,陈旧的、暗红的血淌下来,滴进两人心里,溅出水花。
    沉朝凝视着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乖乖,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那时,我确实做好了一个人离开的准备。”
    “我并不后悔。”
    “……”
    所有猜测在此时都有了定论,更多的迷惘席卷而来,云桐双哪怕知道他有自己的苦衷,还是不由感到委屈与愤怒。
    “沉朝……那场婚事,于你而言,就只是为了满足我的任性吗?那些誓言不做数吗?你亲手给我缝的盖头也丢了,如果你都不认可,还有谁见证过那场简陋的婚礼?”
    沉朝迎上她哀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声音坚定:“上天会见证。我们会见证。乖乖,我没有否定那场婚事。”
    “早在三年前,我已经认定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从未改变。至于为什么我要离开……”
    云桐双似乎猜到他会说什么,竟有些不敢听。可沉朝的话,还是沉闷地砸进她心底。
    “是因为我憎恶自己,不能给予你更好的生活。你本是千娇万宠的大小姐,不该被我拖累。我必须先为自己、为沉家,拼出一条新的活路,才有资格重新回到你身边。”
    “乖乖,我不愿你因我而受苦。”沉朝替她挽好额边被风吹散的发丝,“但你还是为我伤心了。”
    家族的衰落、亲人的冤屈,是年少的沉朝不得不背负起的责任。无数人盯着他,想斩草除根,彻底断了沉家的活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沉家就是因为不懂遮掩,才被人合力拉下来,踩在脚底。所以他隐姓埋名,成为无名无姓的隐形人,投靠宋元淮,替她处理各种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脏事——最后借着她,洗刷了沉家的冤屈,名正言顺地回到京城。
    “你说那桩婚事是为了满足你的任性。可又何尝不是满足了我的?倘若我真的足够理智,便不会纵容你带着我逃走。乖乖,我也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两个人的荒唐,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云桐双怔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她一直以为,沉朝是迁就她,怕她自伤,才愿跟着她一起离开,那婚事也是她执意求取。如今想来,若是他真的不愿,总有方法阻拦,而不会一路顺利。
    “你……”
    “我本想着,与你生活一段时日,成全你我相守的愿望,再把你送回家。可没想到……婚后的第三天,你就高烧不退,近乎昏厥。”沉朝的语气有些滞涩,那段回忆是他不愿触碰之痛。
    “我从未如此憎恨自己无能,拯救不了你,还要把你拖下水,陪我受罪……”
    云桐双听得难受,打断他:“不是这样的!沉朝,那只是意外——”
    “可若连这点意外我都无法处理,我又怎敢轻易向你许诺后半生的幸福?”
    天色已晚,浓稠的夜色遮盖天空。他眼中的哀伤伴随着如纱的温柔月色,一同落在她脸上、心里,轻而薄,她哑口无言。
    “既然把过去的事都说清楚了,今后我们就不要再提。待我完成我的事情,就去云府提亲。我向你允诺,不会让你等太久。弄丢的盖头,我会重新缝一个更好、更漂亮的给你。”
    他捧住云桐双的脸,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今晚,你能留下来吗?”
    横亘三年的距离,沉朝容颜未变,依然俊美得让她心颤。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像蝴蝶的翅膀,撩动眼中盈盈春水,清澈而温润,泛起涟漪。他缱绻的目光,在渴望她为他停留。
    心上人毫不掩饰的请求,足以挽留任何人。
    答应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一道声音却蓦地在耳畔响起,含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像是一道惊雷,震得她清醒过来。
    “明天晚上你要陪我一起逛灯会,下午,你来找我,不然我就亲自去云府找你。”
    云桐双把话生生咽了回去。
    她僵硬地避开沉朝的目光,嚅嗫着说:“在外人看来我们总归还没有成婚,我娘也说了让我先与你保持距离,若是我今日不回去,我……怕她担心。”
    沉朝愣了愣,似乎没猜到她会拒绝。良久,才回应:“……好。那我命人送你回去。”
    云桐双看得见他不经意间露出的失落,愈发愧疚,连忙抓着他的手说道:“等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不会拒绝你。”
    “……真的吗?”
    沉朝轻轻地问,像是在确定她所言的真实性,听起来竟有些患得患失。
    “当然!”云桐双猛地点了点头,紧盯着他,身后的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沉朝注视着云桐双讨好的表情,悠悠叹了口气,妥协一般柔柔地笑了。
    “好。”
    云桐双看不出藏在他温和笑容背后冰冷的审视。
    一如小时候的她,不知偷吃甜食的快乐要用钻心的牙痛来换。此刻的云桐双,也不知道她将为自己轻易许下的承诺,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暗卫单膝跪在面无表情侍弄花草的沉朝身旁,问道:“主子,明日还是属下跟着小姐吗?”
    “不必了,明日……我亲自去。”沉朝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明天上午你去宫里向圣上禀报,就说手头的任务已经处理完,我因病告假两日。倘若没有紧急的事情,就先不接任务了。”
    “是。”
    花草繁茂,长势喜人。沉朝用指尖拨弄着幼嫩的叶片,动作轻柔,生怕碰坏了娇弱的幼芽。
    今天,云桐双咬上他嘴唇的时候。
    他尝到一缕清淡的药草苦涩。
    她在来之前,往嘴上涂了药膏。
    可到底是做了什么,会让她临时把药涂在唇上呢?
    显而易见。
    沉朝冷笑一声。一时没有控制住力气,猛地掐断了植物的茎,汁水淌下来,弄脏了他的手。酸涩的气味逐渐蔓延来,一直渗到心底。
    他怕她闻到身上的血腥气,专门用可以遮掩气味的花瓣净了身,才敢去拥抱她。但为什么,她甚至都不肯擦去唇上的苦涩,便无畏无惧地去吻他?
    是不小心。
    还是……根本不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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