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九娘的泪水唰的一下复又滚落。
    原来她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彻底心死,仍存有最后一丝希冀。
    她希冀着,不知是失踪了,还是死了的父亲,没有宛如心智丧失般盲目迷信。
    她渴求着,父亲的心里能有她,眷念着她,发现她身处苦海会奋不顾身来救她。
    “太乙雷声应化天尊?”
    泪眼朦胧中,九娘无声复述先前“听到”的神祇名号,心里生出疑问。
    这是什么神?
    怎么从没听过啊。
    而且,父亲以前入的不是白莲教,信的是明明上帝无量清虚至尊至圣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也就是无生老母吗?
    怎么她渴望得到父亲的拯救的时候,会听到这么一位陌生神祇的名号?
    一个又一个疑问不断冒出。
    九娘心绪大乱。
    “休息好了吗?”
    房门外,龟公的催促让九娘回过神,起身离开浴桶。
    “好了。”
    稍微擦了下水渍,披上一件红肚兜,补了点妆,九娘对门外喊了一声。
    先前听到的呼喊和名号,就当做是幻听了吧。
    眼下,还是得接客。
    尽管十年与一万六千五百六十多个客人,无论是时间,还是人数,都是近乎不可能熬过去的数字。
    万一呢?
    砰、砰、砰……
    龟公敲了几下,随即推开房门,送进一位客人,口中说道:“九娘,大爷又来看你了,三次。”
    在九娘这里,只有一位熟客叫“大爷”,那就是先前已经光顾了一次的郑大。
    “他怎么又来了?不是没钱了吗?”
    坐在梳妆台前,侧对着房门的九娘心中疑惑,脸上却堆起媚笑,转过身来,嗲声喊道:“哎呀,大爷,说书先生都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才多久,九娘我可想死大爷了。”
    “是吗?”
    郑大呵呵冷笑一声,脸色很是难看。
    “大爷,轻些,碧云楼是寻欢作乐之地。”
    一旁的龟公这时出声提醒了一句,方才关上房门。
    九娘闻言,眼角不禁抽动起来。
    在青楼,什么情况才会让龟公出声提醒客人轻些?
    当然是客人有特殊需求,又给出了一大笔银子的时候。
    无论客人的特殊需求是什么,对于娼妓来讲,都是无法拒绝但难以承受的伤害。
    或许不会危及性命,但是痛苦绝不可免,而且会极其剧烈,极其悲惨。
    “嘿嘿……。”
    粉红的灯光中,一直留心九娘神情变化的郑大注意到了九娘眼角的抽搐,很是满意,狞笑一声,解下裤腰带,缓缓逼近。
    九娘被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哐当。
    就在九娘身后的梳妆台挡住了九娘的去路,台面上装着化妆用品的瓶瓶罐罐摇晃起来。
    九娘用手撑住梳妆台,方才没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大爷我又来了,没想到吧。”
    郑大见状,脸上的狞笑愈发灿烂,右手用力挥了一下。
    手中握着的裤腰大瞬间绷直,然后鞭打空气,发出清脆的啪声。
    这是攘奸卫天牢鞭刑的施刑手法。
    甩完裤腰带,又吓了九娘一跳,郑大哈哈大笑,随后宛如饿虎扑羊一般,扑了上去。
    “救……”
    九娘高声惊呼,却马上便被郑大扑倒在床榻上,用手捂住嘴巴,发不出声。
    扑倒过程中扯下来的红肚兜被郑大揉成一团,塞进了九娘嘴里。
    裤腰带一抖一挥,瞬间将九娘的手脚捆住。
    九娘立时丧失了反抗能力和躲避能力,眼角不断滚落泪水,眼神透出哀求。
    谁知这泪水与哀求的眼神,更是刺激了郑大肆虐宣泄的欲念,愈发凶狠,怎么粗暴怎么来。
    就在九娘无法反抗,只能任由郑大施为的时候,瞎子阿杜跪在了卧室窗前。
    有的时候,瞎子阿杜痛恨自己瞎了眼。
    现在,瞎子阿杜痛恨自己只瞎了肉眼,痛恨自己的心眼没有一起瞎掉。
    倘若心眼也跟着瞎了,他就“看”不到郑大先前跑回来找他借钱,而他借出去之后,会引发怎样一件事。
    “看”不到,就不会痛苦,就不会愧疚。
    “呵……”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老张发出一声轻笑,语气无比讥讽,“猫哭耗子,假慈悲!既然你这么痛苦,这么愧疚,为何明明预见了郑大借钱所为何事,还要借钱给他?”
    瞎子阿杜深吸一口气,强行收敛起心中的痛苦与愧疚,站起身来,仰头“望”月,开口反讥:“你躲在我房梁顶上的时候,正是郑大找我借钱之时。显然,你是跟着郑大一起来的。他借钱想做什么,你会不知道?你身为公门中人,你都不阻止,我又为何要拒绝?”
    “你说的有道理。”
    老张直接认下瞎子阿杜的反讥,大方承认自己的卑鄙,随即说道,“可我不会像你这么虚伪,用所谓痛苦与愧疚,来为自己开脱。”
    “我没有!”
    不知为何,瞎子阿杜的情绪猛地爆发,大声嘶吼起来,“我没有为自己开脱!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
    老张冷冷问道,“只是发现你成了你年轻时最讨厌的样子,而彷徨迷茫,然后放大对那位不知名、不相识的娼妓的痛苦与愧疚,来掩盖这一点吗?”
    “呵……”
    瞎子阿杜闻言冷笑,脖子间青筋暴起,努力克制自己不知为何爆发的情绪,讥讽反问,“你不也是如此吗?曾经行侠仗义,豪言“凭着腰间三尺刃,讨平九州不平事”的张仲坚又是什么时候变得可以漠视不平事的狱卒老张了呢?”
    “啊!张仲坚,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老张喟叹一声,左手拄着腰间佩刀,走到瞎子阿杜身边,仰头望月,“我们都变了,变得面目可憎,变得……”
    顿了顿,老张身上杀气四溢:“可杀!”
    瞎子阿杜沉默,无言以对。
    须知少年挐(ná)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三十多年前,十六七岁的张仲坚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少侠,凭着腰间三尺刃,讨平九州不平事。
    豪强,悍匪,强人,恶霸,世家,门阀,官府……
    无论不平事的对象是谁,张仲坚都敢于亮刀,敢于讨平。
    同样三十多年前,瞎子阿杜还不是瞎子,也不叫阿杜,更不姓杜,而是一个未进钦天监就以占星之术闻名于世的天才少年。
    老监正一眼就相中了如今真实姓名已无法提及的少年,直言这个少年磨砺十年,便能坐钦天监监正的位子。
    然而时移世易,少侠已老,暮气沉沉,少年眼瞎,困顿沉沦。
    这一切变故,都源于那一年。
    那一年,陛下初即位,妖星突现。
    钦天监领命占星,观测吉凶。
    老监正速登观星塔,欲作防护,再行观测。
    少年年轻气盛,对老监正的“迂腐”做法嗤之以鼻,又想在刚登基的皇帝面前立下大功,施展秘术,直接以肉眼观星。
    结果自然惨淡不已,落了个瞎眼下场。
    观测出来的“吉”更是不被采纳。
    因为老监正观测出的结果是“平”,不吉也不凶,全在人为。
    那一年,白莲教闻讯而动,迅速在大江南北铺开,妄图煽动大乱。
    少侠路遇红衣女夜奔,身后还有几名黑衣人挥刀狂追。
    红衣女见了少侠,当即哭诉求救,声称自家突遭匪患,全家老小拼尽一切,助她逃走,怎料还有匪徒穷追不舍,求少侠救命。
    也是巧了,话音刚落,不远处便火光冲天,喊杀声沸反盈天。
    追杀红衣女的几个黑衣人近得前来,挥刀便砍,连少侠也纳入攻击范围。
    少侠含怒出手,一番拼杀,轻松杀死几个黑衣人,回头去看,红衣女不见身影。
    事后才知,黑衣人乃攘奸卫密探,正在剿灭一个白莲教据点,之所以秘密行动,是为了避开无处不在的眼线。
    本以为自己是行侠仗义,岂料错杀好人。
    从那以后,世间再无张仲坚,攘奸卫天牢狱卒里多了一个有些心灰意冷的狱卒小张。
    也是在那一年,有些心灰意冷的狱卒小张和颓丧落魄的瞎子阿杜偶然相识。
    一来二往,两人渐渐熟悉。
    又因为一些事情,两人和另外几人结成团伙,同志同行了一段时间,最后分道扬镳。
    这么些年来再无联系,直到昨晚,瞎子阿杜突然找到狱卒老张,牵扯出妖星与郑大一事。
    “唉!”
    瞎子阿杜这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转过身,瞪着满是眼白的眼睛,“看”向狱卒老张,认真说道,“老张,待得这件事情了了,你把我杀了吧。”
    “我为何要杀你?”
    老张冷冷反问。
    “行侠仗义。”
    瞎子阿杜给出一个往老张心里扎了一刀的理由。
    老张微微摇头,沉声说道:“侠以武犯禁,我早就不做行侠仗义之事了。你想死,自己上吊便是。”
    “不能商量?”
    “没得商量!”
    “那你先前对我起了两次杀心。”
    “起杀心是因为你该杀!”
    “你该不该杀?”
    “该杀!”
    “有朝一日,你会不会杀了自己?”
    “我不知。”
    “我亦不知。”
    两人聊完这几句,便没什么话聊了。
    老张算算时间,离开瞎子阿杜的家,往平康坊一曲碧云楼去。
    妖星突现,白莲教作乱,皇帝陛下愠怒,攘奸卫绞杀白莲教,少侠被事后证明是白莲教圣女的红衣女诱骗,存在一条层层递进的逻辑链。
    这么些年来,曾经的少侠张仲坚,后来的狱卒老张,一直在暗中调查妖星。
    无论是少侠张仲坚,还是狱卒老张,都想知道,引得自己错杀好人、搅得天下局势大变的妖星,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用刀砍上一砍,妖星会不会流血,会不会死亡。
    瞎子阿杜虽然在很多人眼里是个半吊子的观星师,但是老张知道,瞎子阿杜是真有本事,也是真的曾被老监正当作传人。
    既然瞎子阿杜在郑大身上“看”见了与妖星的联系,而且在郑大身边一呆就是十年时间,就为了捕捉一个契机。
    那么郑大身上必然有与妖星的联系,这个契机必然会出现。
    很明显,这个契机已经出现了。
    瞎子阿杜不肯给出妖星的线索,老张又不想开杀戒,便只能紧盯着郑大。
    想来这个时候,郑大已经宣泄完他的兽欲,现在过去,不会脏了眼睛。
    平康坊,一曲,碧云楼。
    九娘的房间里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
    收在附近的龟公面无表情,毫无触动。
    相邻的小院听到这种动静,票客兴致大涨,娼妓……
    不重要,娼妓的感受在票客、龟公、老鸨、幕后权贵眼里,一点都不重要。
    欢愉最重要!
    金银铜钱最重要!
    老张避开诸多视线,来到碧云楼外的某处阴影里时,郑大正好结束宣泄,停下施暴。
    倒不是郑大宣泄够了,而是继续下去,就不是三次的价钱。
    倘若当真不小心弄死了九娘,碧云楼追责起来,郑大赔不起。
    “哼!”
    挥手一抹,郑大解开捆住九娘手脚的裤腰带,系回腰间,居高临下,俯视皮肤无痕而痛在内里的九娘,一边嘴角微微上翘,“你个臭婊子,出来卖的,有资格瞧不起大爷吗?”
    撂下这句话,郑大趾高气昂地转身离开。
    留下一个痛到蜷曲着身子一抽一抽,无法发出丁点声音,差点休克过去的九娘,独自忍受痛苦。
    “大爷慢走!”
    小院里,龟公热情向郑大挥手,随即走到门边,冲里面喊道,“九娘,花姐慈悲,你今晚可以休息了。”
    慈悲?
    躺在床榻上,痛不欲生的九娘感到莫大的讽刺。
    什么时候这种行为成了慈悲?
    呵呵……
    哈哈……
    嗬嗬嗬……
    九娘咧嘴想笑,却笑不出声。
    脸上笑容灿烂,嘴角泪水滑落,眼中满是悲哀,然后麻木。
    倘若真能一直麻木,也是好的,不用感知到痛苦。
    然而……
    真是太痛了啊。
    郑大刚刚是在拿攘奸卫天牢的施刑手法,在虐待九娘。
    钻心般痛已经不足以形容九娘所受折磨的程度,好似无数只毒蚁在骨头缝里啃来啃去。
    就这样吧。
    麻木被痛苦驱散以后,九娘眼底浮现出一丝决绝。
    世间已无眷恋,哪怕永坠无间地狱,生生死死饱受折磨,九娘也不想再这般活着了。
    她死死咬紧牙关,勉强爬起身,走下床榻,到浴桶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再卸掉所有妆容,穿上从没受过玷污的一身白衣,来到院子里。
    仰头望了一会儿洁白银月,九娘深吸一口气,端正了心意,缓缓跪下。
    三跪九叩,九娘无声祈祷:“太乙雷声应化天尊在上,信徒九娘顿首再拜,恳请赐福,救信徒脱离苦海。”
    被刻意遗忘多年,也黯淡多年的妖星微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
    已经睡下的黄天猛地惊醒。
    淦!(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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