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文
    奠朗日用他那包铁的手杖只一击,就从黑色的山坡上敲了一块岩石来。
    “这是什么?”他把石头递给我。
    “一块玄武岩橄榄石,”我说。
    “这没意思吧,您只看了一眼。”
    “不,这很有意思。但是眼下,我关心的是别的事。”
    “什么?”
    “您看这边,”我说,手指着白色大平原的另一边,西边天际上的一个黑点。
    早晨六点钟。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在平滑得出奇的天上,人们却看不到它。一丝风也没有。
    突然,一头骆驼叫了起来。一只大羚羊钻了出来,惊恐万状,用头撞击着石壁。它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发呆,纤细的脚不停地抖动。
    布—杰玛走到我们身边。
    “羚羊的腿颤抖,天庭的柱子就要摇晃了,”他轻轻地说。
    莫朗日的眼睛盯着我,然后转向天际,看着那个已经增大一倍的黑点。
    “风暴,是吗?”
    “是的,风暴。”
    “而这是您不安的理由?”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我正跟布—杰玛简短地交谈着,他忙着控制烦躁不安的骆驼。
    莫朗日又问了一遍,我耸了耸肩膀。
    “不安?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在霍加尔见过风暴。但我得当心。我有理由相信,这场正在逼近的风暴会是很厉害的。您看已经起来了。”
    在一片平坦的岩石上,卷起了一缕轻尘。在静止的空气中,有些砂粒开始打转了,速度越来越快,直到令人眼花缭乱,预先让我们看到了那很快就会扑向我们的景象的缩影。
    一群大雁发出尖利的叫声,飞过去了。它们从西边飞过来,飞得很低。
    “它们正往阿芒霍尔咸水湖逃呢,”布—杰玛说。
    “错不了啦,”我想。
    莫朗日好奇地望着我。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马上上骆驼,赶紧在高处找个躲避的地方。您要知道我们的境况,最方便的是顺着一条干河床走。但是,可能一刻钟之内,风暴就要起来了。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一道真正的山洪从这儿冲过去。在这片差不多不透水的土地上,雨水流得就象一桶水泼在沥青马路上。水并不深,但全是直上直下地冲过来。您还是看看吧。”
    我给他指了指,上面十几米高的地方,山道两侧一道道凹陷、平行的冲刷旧痕。
    “一个小时之后,水就从那么高的地方流过。那就是上次洪水流过的标记。好了,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走吧,”莫朗日平静地说。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骆驼跪下。我们都上去之后,它们迈开大步,由于恐惧而步子越来越乱。
    突然,风拨地而起,好一阵大风,几乎是同时,白昼仿佛从山沟里隐去了。在我们头上,天空一瞬间变得比山沟的黑色石壁还要黑,我们拼命地要走出去。
    “那块阶地,那个石阶,”我在风中朝我的同伴们喊“如果我们一分钟之前到不了,那就完了。”
    他们听不见,但我回头看看,他们并没有拉下,莫朗日紧跟着我。布—杰玛在最后,他惊人地沉着,推着两头驮行李的骆驼。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了黑暗。一记惊雷响过,在石壁间无休止地回响,马上,一阵温热的大雨点落下来了。转眼间,由于急速前进而在身后张起的斗篷裹住了我们水淋淋的身躯。
    突然,在我们右边,石壁上出现了一个大裂缝。那是一条干河的几乎垂直的河床,这条干河,是我们早晨险些走进去的那条干河的支流。一道真正的山洪从那儿轰然流过。
    我从来也没见过骆驼在攀登陡峭之处时是这样无与伦比地稳健。只见它绷紧了肌肉,叉开长腿,用力抠在石头上,石头都开始松动了。此时此刻,我们的骆驼做到的,恐怕比利牛斯山区的骡子都做不到。
    经过一阵超人的努力之后,我们终于脱离了危险,登上了一块玄武岩平台,高出了我们险些停留的那个干河谷五十来米。偶然的机缘做成了许多事情:我们身后有一个小岩洞。布—杰玛把骆驼赶了进去。我们站在洞口,静静地观赏着眼前的奇景。
    我想,你一定在沙隆1兵营见过机枪射击。你一定见过,在着发弹的爆炸中,马恩地区的白垩土四处飞扬,酷似我们在中学时掷的装有电石的墨水瓶炸开。在一片炮弹的爆炸声中,尘土膨胀,升起,翻腾着。而这差不多就是那样子,只不过是在沙漠深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在那个大黑洞的深处,白色的急流在升高,朝着我们脚下的石头在升高。雷声不断地轰鸣,而更响的是,整面整面的石壁在洪水的冲击下,一下子倒坍下来,转眼间消失在汹涌的水流中。
    在洪水奔泻的一个、也许是两个钟头里,莫期日和我一直不说话,俯视着这个令人惊异的大桶,我们焦急地望着,望着,一边又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得意地感到我们栖身的玄武岩山顶在水的冲击下微微摇晃着。我觉得,那时候,我们没有一刻不盼着这场巨大的噩梦结束,尽管那很美。
    1法国马恩省的城市。
    终于,一线阳光射出来了。这时,只是在这时,我们才互相望了望。
    莫朗日向我伸出了手。
    “谢谢,”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他又微笑着补充道:
    “以淹死在撒哈拉大沙漠里告终是做作而可笑的。多亏您的果断,才使我们避免了这种荒谬的结局。”
    啊!当他的骆驼跌倒的时候,他怎么没有滚到那洪水中一去不返呢!那样,后来发生的事就不会有了:我在意志薄弱的时候就这样想。但是我对你说过,我很快就镇静下来了。不,不,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发生了那后来发生的事情。
    莫朗日离开我钻进了山洞,里面传出来骆驼的满意的咕噜声。我独自望着洪水,它汇聚了泛滥的支流的汹涌水流,还在不断地升高。太阳在蓝天中闪耀着。我感到衣服干了,一分钟之前它还是湿漉漉的,真是快得不可思议。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莫朗日又来到我身旁。他容光焕发,脸上泛着古怪的、满意的微笑。
    “来,”他说。
    我跟着他,颇有困惑之感。我们进了山洞。
    洞口大得足以让骆驼进出,洞里充满了阳光。莫朗日将我引到正面一面光滑的石壁前。
    “看,”他说,带着掩饰不住的快乐。
    “怎么样?”
    “怎么样,难道您没看见?”
    “我看到那儿有好几处图阿雷格人的铭文,”我回答说,有点儿失望“我认为您说过我读不懂图阿雷格人的文字。这些铭文比我们已经多次见过的那些更有意义吗?”
    “看看这个,”莫朗日说。
    他的口吻中充满了一种胜利的味道,这一回,我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我看着。
    那是一段铭文,字排列成十字状。它在这次冒险中占有相当可观的位置,我要给你画出来。
    是这样:
    │
    +
    —+—
    │
    ┆
    ┆
    图形画得很规则,字刻入石头相当深。虽然那时我对岩洞铭文还没有很多学问,但我还是不费力地辨识出这段铭文是很古老的。
    莫朗日端详着它,越来越兴奋。
    我询问地望了他一眼。
    “嘿!您以为如何?”他说。
    “您要我说什么呢?我再说一遍,我几乎不认识图阿雷格字。”
    “您愿意我帮忙吗?”我的同伴建议道。
    在刚刚过了那一阵紧张不安之后,又来上一堂柏柏尔铭文课,我觉得无论如何是不适宜的。但是,莫朗日的快活是那样明显,我不能无所顾忌,冷落了他。
    “那好,”我的同伴开始道,象站在一块黑板前一样自在“您在这段铭文中首先注意到的,是它的十字形排列。这就是说,从下到上,从右到左,一个字出现两次。组成这段铭文的词有七个字母,第四个字母w自然是居于中央。这种排列,在图阿雷格的铭文中是独一无二的,已经是很引人注意的了。但是还有更奇的。现在让我们来辨认。”
    七次中我能错三次,但在莫朗日的耐心帮助下,我还是拼出来了。
    “懂了吗?”当我念出来之后,莫朗日挤了挤眼,问道。
    “更糊涂了,”我回答道,有点儿恼火。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道;a,n,t,i,n,h,a:antinha。“昂蒂纳,在所有我知道的撒哈拉方言中,我找不出一个这样的宇,也找不出相近的宇。”
    莫朗日搓着手。他的快乐简直有些反常了。
    “您找到了。正是为此,这个发现才是独一无二的。”
    “怎么?”
    “的确,无论在阿拉伯语中,还是在柏柏尔语中,都没有和这个字相类似的字。”
    “那么?”
    “那么,亲爱的朋友,我们看到的正是一个外国音写成了图阿雷格文。”
    “据您看,这个外国音属于哪一种语言?”
    “首先,您要记住,字母e在图阿雷格的字母表中是没有的。这里,它被一个最接近的语言符号代替了,那就是h。您把它放在这个词中属于它的位置上,您就得到了。”
    “antinea。”
    “昂蒂内阿,完全对。我们看到的是希腊音写成了图阿雷格文。我想,现在您该和我一样承认我的发现有某种意义了。”
    那天,我们还没有更深入地解释铭文的意义,就听见一阵焦灼而恐怖的喊声。
    我们立即跑到外面,一种奇怪的景象正等着我们。
    尽管天空已经明净如初,洪水依然卷着浑黄的水沫奔流着,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够退去。一团灰秃秃的、软绵绵的漂流物,在水中央颠簸着,绝望地顺流而下。
    但首先使我们大惊不止的是,我们看到布—杰玛在岸边崩坍的岩石中间跳跃着,象是在追赶那个漂流物,他平日是那么镇静,此时此刻却完全国发了疯一般。
    突然,我抓住了莫朗日的胳膊。那团灰色的东西在动呢。一个可怜的长脖子伸出来了,发出一声受惊野兽的悲惨呼唤。
    “笨蛋,”我喊道“他让我们的一头骆驼跑了,让水冲走了。”
    “您看错了,”莫朗日说“我们的骆驼全都在洞里。在一杰玛追的不是我们的。我们刚听到的那声焦虑的喊叫不是布—杰玛发出的。布—杰玛是个正直的沙昂巴人,他现在唯一想的是:得到这头顺水漂流的骆驼。”
    “那是谁喊的呢?”
    “让我们试试看吧,”我的同伴说“逆流而上,我们的向导正从那里飞跑下来。”
    他没等我回答,就沿着刚刚被水冲刷过的怪石磷峋的河岸
    这时,人们完全可以说,莫朗日是迎着他的命运走去了。
    我跟着他。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走了二、三百米远。终于,我们看见了,在我们脚下有一个汩汩作响的小沙湾,那里的洪水正在下降。
    “看,”莫朗日说。
    一个黑乎乎的包裹漂浮在水面上。
    当我们走到水边时,我们看清了,那是一个人,穿着图阿雷格人的深蓝色长衫。
    “伸给我一只手,”莫朗日说“您用另一只手攀住一块结实的石头。”
    他很有劲儿,非常有劲儿。他一会儿就玩似地把那人弄到了岸上。
    “他还活着,”他满意地看到“现在要把他带到洞里去。这地方对挽救一个溺水的人一点用也没有。”
    他用有力的胳膊抱起了那个人。
    “真奇怪,他身材这样高大,却这样轻。”
    在我们回山洞的路上,图阿雷格人的棉布衣就已差不多干了,但颜色褪得很厉害,他已经成了个蓝人了。现在莫朗日正在使他恢复知觉。
    我让他喝了一小瓶罗姆酒,他睁开了眼睛,惊异地望着我们俩,随后又闭上了。轻轻地说出一句刚刚听得清楚的阿拉伯话,其意义我们几天之后才明白:
    “可能我已完成了任务吧!”
    “他想说的是什么任务?”我问。
    “让他完全清醒过来再说,”莫朗日答道“喂,打开一盒罐头。对一个这样的大汉来说,不应墨守对溺水的欧洲人所规定的注意事项。”
    的确,我们刚刚救活的是个巨人样的人。脸虽然很瘦,却很端正,几乎可以说是漂亮。肤色很浅,胡子稀疏。头发已经白了,看起来有六十来岁。
    我把一罐咸牛肉放在他面前,他的眼中闪过一道贪婪而快乐的光亮。这一罐牛肉足够四个壮汉吃的。转眼间,罐头盒就空了。
    “真是好胃口,”莫朗日说“我们现在可以放心地提我们的问题了。”
    图阿雷格人已经把那惯常的蓝色面罩拉到脸和额上了。大概是因为太饿了,他没有更早地履行这个不可缺少的礼仪。现在,只是眼睛露在外面,望着我们,目光越来越阴沉。
    “法国军官,”他终于轻声地说话了。
    他抓起莫朗日的手,放在胸前,然后又拉向嘴唇。
    “我的骆驼呢?”他问。
    我跟他说,我们的向导正在设法救活那头牲口。他跟我们讲了骆驼如何跌倒,然后滚进洪水,他用力拉住它,自己也跟着滚进水里。他的前额碰在一块石头上。他喊了一声,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叫什么?”我问。
    “艾格—昂杜恩。”
    “属于哪个部落?”
    “属于凯尔—塔哈特。”
    “凯尔—塔哈特人是霍加尔的大贵族凯尔—勒拉部落的奴隶吗?”
    “是的,”他说,斜着看了我一眼。关于霍加尔的事情提出这样明确的问题,似乎使他不高兴。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凯尔—塔哈特人住在阿塔科尔山1的西南一侧。我们救你的时候,你在离你们的土地这样远的地方,你来于什么?”
    “我是经提特到艾因—萨拉赫去,”他说。
    “你去艾因—萨拉赫干什么?”
    1霍加尔的另一种叫法。拉鲁先生注
    他正要回答,突然,我们看见他抖了一下。他的专注的眼睛一直盯着洞内的一点上。我们也随他望过去。他看见了一小时之前给了莫朗日那么多欢乐的那段刻在石上的铭文。
    “你认识这个?”莫朗日问道,突然起了好奇心。
    图阿雷格人没有说话,但他的眼中射出一道奇怪的光芒。
    “你认识这个?”莫朗日又问。他又补充道:
    “昂蒂内阿?”
    “昂蒂内阿,”那人重复道。
    他又不说话了。
    “回答上尉,”我喊道,感到一种奇怪的愤怒攫住了我。
    图阿雷格人看了看我。我以为他要开口了。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酷起来。透过磨得发亮的面罩,我感到他的脸绷紧了。
    莫朗日和我转过身去。
    洞口,布—杰玛出现了,他气喘吁吁,精疲力尽,狼狈不堪,白跑了一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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