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融落脚的是一座陆水驿。
    大唐疆域辽阔, 地理环境千秋多变。到了南边,江河溪涧构成的水网密布,大多会将驿馆安排在水道与陆路之间, 比起单纯的陆驿,水陆驿不仅需要配备马匹,还得置驿船, 以便邮童船丁迎来送往过路的使者。
    水驿置船分为三等, 最高四只, 向下依次递减一只1。潮漳道之间往来的多是被贬官员, 因而只得了最末等的两只驿船。
    宇文融这回就是乘着小船渡河而来的。
    刚开春,河水还带着沁凉的冰意。许是在船上呆得久了沾上寒气, 宇文融裹得比七娘厚实许多,面上依然不见血色。
    斑驳陈旧的小屋内, 一老一小面面相觑。
    半晌,宇文融禁不住背过身去, 沉沉咳嗽起来。
    人至暮年, 对小辈, 尤其是七娘这样年纪的小娘子,会不由生出爱护照拂的责任心。宇文融挥挥手“老夫便是要死了,有什么事,也叫你阿耶另寻个人来传话,免得过了病气给你。回去吧”
    七娘对着陌生人,大多数时候都很讲求礼仪。她反应过来说错话,闹得红了耳朵“宇文阿翁,我就是瞧着您脸色不好,才”
    宇文融示意她不必解释“老夫的身子自己清楚。这一路流配,还没进岭南的时候就已经吃不消了, 你说的是实话。”
    若此番还按照原路线流配崖州,只怕他早已病死。
    七娘可没打算叫宇文融死。
    张阿翁费劲把他刚要到手里,人就没了,陛下和朝中一定会误会。
    难怪,阿尔法这次的八卦问题会问宇文融是不是被人下毒。流配的官员到了岭南地界,还能被人下毒,就差明着说是张阿翁毒害宇文融了。
    七娘已经忘了,她只是阿尔法寻来的八卦观察者,现在却一心想要左右八卦结果,治好宇文融的病。
    她索性叮嘱宇文融好好躺在屋里,自个儿扭身出去。
    这次跟着七娘出来的只有一个阿寻,两人都不擅医术,水陆驿又地处偏僻,想找个医师都没地儿寻去。
    七娘只好吩咐“阿寻,还是你快马亲自跑一趟,去请师父带着医师过来吧。我看宇文小老头的状况不大好。”
    阿寻抬眸瞧她一眼。
    七娘很上道地握着腰间小剑保证“我就在驿馆里头呆着,等你们回来。”
    “好。”
    阿寻反身出了驿馆门,隆隆马蹄音渐远,七娘便在院子里坐下候着。不多时,她又听到交叠的马蹄音渐近,有什么人进来了。
    七娘疑惑地爬上墙头。
    只见水陆驿的邮吏驿长正躬身随在那一行人身侧,打发几个半大的邮童牵了马去厩里喂食。被簇拥在正中的人她倒是脸熟。
    是宁家那毒郎君。
    宁斐一侧目也瞧见了七娘,知道她有戒心,隔着一段距离浅笑道“七娘子安。”
    七娘扒在墙头冲他也见礼,又问“宁十四,你不是随你阿耶在连州吗怎么跑到漳州地界了”
    说完,还谨慎地往墙这头缩了缩。
    “七娘子有所不知,漳州地界常有蛮僚小打小闹,斗得狠时,也有用毒之风2。”宁斐温和解释,“这次的毒大约是他们没见过,解不了,才喊我过来瞧瞧。”
    七娘“”
    什么小打小闹能闹得用毒啊。
    七娘觉着这人果真是个毒郎君,不想跟他多聊,人都顺着墙头溜下去了,又冒出个脑袋问“宁十四,你会看病吗”
    药毒一脉相通,宁斐虽觉得诧异,还是点点头。
    “那你快进来吧,先给宇文阿翁瞧瞧,他状况不大好。”
    这时节在岭南地界,能叫七娘照看的宇文氏族,也就只有宇文融一人。宁斐猜到里头是谁,也不挑明,吩咐左右候在外头,解了大氅独个进去。
    宇文融的身体状况比七娘想得还糟糕。
    “宇文老先生是虚劳类病引起的脾虚血亏,再加流配路途遥远,不寐加剧,肝胆湿热瘀滞,这样的身子进入岭南地界,很容易再生出瘴病。”宁斐诊过脉,嘱咐道,“这病要按时服药静养,另外,此地临水湿气过重,还请早日为老先生换个地方居住。”
    七娘点点头“待会儿就让阿耶带他回潮阳县。”
    床榻上的宇文融边咳便反驳“用不着。”
    然而病成这样,他的意愿早就无人问津了。宁斐坐在桌边写了药方,晾干墨迹递给七娘,这才注意到她身边今日竟没有人跟着。
    已经踏出门的宁斐又折回来,坐在原处“宁家有自己的药材渠道,七娘子若是愿意,不如让我家仆从去抓药,我就随你坐在这里,等着老先生喝过药再走。”
    七娘觉得这办法可行,索性点头答应下来。
    一碗汤药喝下,已经是晌午以后。宇文融身上舒坦了,倒是有闲心与七娘掰扯两句。
    “你以为我按照从前的流程征召散船户,岭南道就能掌得了漕运船商”
    宇文融嗤笑一声,哆哆嗦嗦坐起身靠在榻上“都水监如何做想暂且不论,如今的水陆转运使是韦坚,那可是三皇子忠王李亨的内兄大舅子,怎会轻易给他人做嫁衣。老夫出京之前,听闻忠王去岁在河北道大破契丹,已被陛下加封司徒,欲行封赏,然而他却辞了赏赐,只请求开凿广运潭一事。”
    广运潭地处灞河中下游,就在长安城通化门外二十里地。一旦开凿而成,将成为盛唐最重要的内陆港,为京师带来诸多便利。
    宇文融意识到忠王远没有表面那般忠心。
    这漕运改制交到了韦坚手上,只怕正好成了他们拉拢江淮富户的好时机,岭南想上位,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想到此处,宇文融道“你回去吧。顺道帮老夫带话问问张九龄,他远离中枢不过一年,这就老糊涂到被个皇子耍的团团转吗若真如此,劝他趁早歇了心思,留在岭南颐养天年吧。”
    宇文融说完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二人。
    七娘就没见过这么欠的小老头,才喝了一碗药稍微好一点,就张牙舞爪地不得了。气得真想扑上去打扁他,被宁斐察觉到,好说歹说才哄出了屋门。
    院外,杏树孤零零地栽了一株,才陆陆续续开出花来。
    七娘忍不住,一脚将石子儿踢向远方,嘟囔着“倔老头儿,难道就因为几个皇子争那位子,所有朝臣就畏首畏尾,什么正事都不做了吗哼,你不干就不干,我们自己造最好的内河船,征天下居无定所的散船户,就不信弄不过那些不习惯河槽的江淮富户。”
    她很通透,听得懂宇文融的意思,所以才会有失望。
    宁斐默默陪在身后,眼中先是诧异,随后便染上几分温柔的笑意。
    他不着痕迹接下即将落到七娘发顶的花瓣,没惊动她,才开口道“七娘子若是想造好船,不妨去恶溪入南海的地段,寻一位梅仙人。”
    七娘登时转头看向他,眼神亮晶晶的“梅仙人”
    “是。坊间传言,有一位得道的梅仙人乘坐仙槎,游历在岭南名山大川之间。见过的百姓说,那仙槎全长五十多尺16米,敲击船钉榫卯,能发出仙乐一般的铜铁之音。因他是从梅江一带出现,便被戏称作梅仙人。”
    七娘有些狐疑“都是谣传,这能当真吗”
    她可是见识过百姓们传谣言的本事,河上漂一块小木板,都能被传成木舟。
    宁斐笑道“那梅仙人的仙槎,我有幸见过一次。确实与如今大唐常用的内河船和远洋船都有些不同。七娘子瞧过之后,当有决断。”
    说完,他有意无意瞥了院外一眼,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
    很快,李白带着阿寻和几个胥吏急匆匆绕了外墙进来,嘴上还问询着“宇文先生如今怎么样了”
    进了门,瞧见七娘身边有个不认识的郎君,他又诧异“七娘,这位是”
    七娘记下梅仙人的事情,对宁斐有所改观,便正儿八经介绍道“阿耶,这位是宁州刺史家的少郎君宁斐。他擅长医毒两道,刚给宇文老头儿瞧过,喝药好好养着就行了,不用操心。”
    李白听到是宁家人,虽然诧异,也不免放下心来。宁家医术毒术同样出众,方才进来之前,外面守卫的仆役众多,想来这个宁斐的医术不会差。
    见七娘身边终于有人,宁斐便不再逗留。
    他从袖中掏出个药囊递给七娘“漳州事急,喂饱了马还得接着赶路。七娘子,这东西还请收下,岭南的毒虫鼠蚁便不敢近身。”
    七娘听着好玩,接过药囊佩在腰间,还乖巧地道了句谢。宁斐却在此刻莫名察觉到了一丝戒备,似乎来自于七娘身边的小护卫。
    宁斐垂眸浅笑,与阿寻擦身而过。
    宇文融被强行带回了潮阳县衙。
    服药休养几日后,老头缓过一口气,才终于像是活过来了。八卦里中毒的事情被自动判定为虚假,七娘感觉自己什么也没做,就得到了五十点八卦值。
    为这五十点,七娘不计前嫌,兴冲冲跑来看宇文融。
    可惜老头儿还是那副倔驴脾气。
    上回,七娘在外头骂的那些话宇文融全都听到了。似乎是人至暮年容易心软,他觉得这丫头有些见识过天地的澄澈,竟也难得退让一步。
    他给七娘提条件“你若寻到那梅仙人,造出了远胜江淮的内河船,老夫就心甘情愿为你做事。”
    七娘伸出掌心“击掌为誓”
    宇文融笑呵呵递过一只粗糙的大掌,与七娘短暂接触又分开。
    小女郎叫上阿寻转身跑远,心里还忍不住唏嘘宇文融扩田、查户、治河、修渠,其间免不了贪污受贿,而土地政策的局限性,也定然会叫部分逃户日子更加艰难。
    这是一个为民做事,也不压制一己之私的权臣。这种游走于大是大非之间的臣子,更需要帝王有足够强劲的实力去震慑和启用。
    很可惜,当今没有。
    七娘要寻梅仙人,自然不用亲自跑这一趟。
    潮州入海口距离潮阳也不远,阿寻带人快马去请,大费周折说了三日,最后还是温了一壶七娘酿的白酒,才将本尊引上岸边。
    白酒这东西辣的很。
    梅仙人呛得直咳嗽,却又舍不得放下“你家主人真是妙人,竟能酿出如此好酒”
    阿寻默默应了一声,也没敢说,这是七娘为合浦县寻时疫解药造的。
    梅仙人并不如七娘所猜测的,是个仙气飘飘的老丈。相反,他很年轻,看上去不到而立之年,蓬头垢面,随身带着一只布袋子,上面有数格小兜,里头装着各式铁制的小型工具。许是在海上飘久了,他见了阿寻就要吃食,活像是日没有进食过的乞儿。
    阿寻遥遥瞥一眼海边那艘仙槎,心中莫名觉得,这就是七娘子要寻的人。
    单纯一个白酒,还不足以叫这位乖乖跟着他们回潮阳。阿寻便掏出七娘画的一副图纸,呈给梅仙人“我家七娘子说了,若先生造出此船,还有旁的远洋船图纸奉上。”
    图纸上画着一艘宋代多桨船。3
    它有着湖船的底,战船的盖,海船头尾再加上左右设置的42支木浆,据称是江河淮海,无处不可去。七娘兑换这些船型图,也是狠心用去了不少八卦值呢。
    那梅仙人只看过一眼图纸,便奉若珍宝,细细捧在怀中研究起来。看到最后,甚至站起身主动催促阿寻“我们何时能动身越快越好,别耽误了我造船。”
    梅仙人急着见七娘,回程的路便是一路飞奔。
    潮阳县衙内。
    七娘正与许葭摘了新鲜的槐叶,准备晌午做个槐叶冷淘吃。嫩槐叶弄出来的绿凉面最是解内热,就适合岭南这种潮热天气。
    两人说说笑笑打趣间,七娘的余光里,就瞧见一个胡渣满脸的年轻郎君奔过来,身后阿寻都追不上他。
    七娘心中明白过来此人是谁,放下竹萹里头掐了一半的嫩槐叶,笑问“梅仙人”
    对方也一脸震惊“七娘子”
    显然,他没想到画出图纸的竟然是个十岁小儿。
    七娘也不在意对方的态度,由着他缓了一会儿,才拍干净手上的槐叶碎渣,凑上前问他“你能造吗不只是那图纸上的多桨船,还有类似的其它内河船。”
    梅仙人提起造船,眼神一下子亮堂起来。他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你须得告诉我,造来做什么用的”
    “我若是拿来为害一方,你就不造了”七娘笑问。
    “我、我还是会造的。那远洋船的图纸你可一定得画下来。”
    七娘敛起笑容,看着面前这个只对造船怀有热忱之心的痴儿。心中已经决定要把他牢牢拴在潮阳县,不能叫这一身本事拿去成了祸害。
    七娘打定主意,再开口也没有咄咄逼人,而是平和解释道“你放心,我们造船,只是想要为民谋利。你常年在水上,应当知晓内河航运的水上运价低廉。就比方说运盐,百里路运一斤盐,陆运要四钱,而水运只需要一钱4。若岭南的船户们能得漕运之机,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梅仙人听得怔了怔,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岭南的摸篙工与楫师确实厉害,掌船术远胜江淮,被赞做习御长风,狎玩灵胥5。可是,他们素来也最没规矩。”
    “你确定,这些俚人能按照内河船舶的航速规定,慢悠悠划去西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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