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 潮阳县城。
    阿寻从县衙出来,直奔城西的榨油坊。
    七娘买下的这处地方临着外郭城的城墙根,往来通行便利。因为宽敞, 便将前堂收拾出来打算做个铺面, 后头紧随着就是油梁,还能空出后院三间房, 供戚家人起居。阿寻到的时候尚早, 戚翁正带人在油梁上忙活着试用新木器。
    新熏蒸好的油菜菜胚热气腾腾出了锅, 戚家的两个儿子便利落用稻草包裹好,压制成饼状后,放进新木器的油饼压槽里。
    戚翁年纪大了,还得由这兄弟二人站上脚踏板, 数着号子撞油杆、压木楔。等一轮过后,金黄的油盛满了接油桶, 兄弟一人欢喜对视,擦过汗还想再继续。
    阿寻将人拦下,开口道“可以了,七娘子只需要你们的衷心,并非要苛待取你们性命, 歇着吧。”
    戚翁是个明白人,招呼着儿子们出去用饭喝茶,自己则跟在阿寻身后“这段日子,咱们私坊每日折价卖出一斗以内的菜籽油,已经算是在潮阳百姓口中传开了。想来, 今年愿意种芸薹油菜花的人会大大增加。”
    阿寻查看过清亮的油色,见果真没有什么沉淀,转头看向戚翁“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七娘子吩咐过了, 等这菜籽油能在城中打开销路,今年便要李县尹试试新肥料对芸薹是否有用。你只管让妻小安心经营油梁,到了明年,油料的价格应当还会便宜一些。”
    戚翁面上浮现遏制不住的喜色。
    他们虽是木工,有些家传,却到底还是靠着技艺吃饭的寻常百姓,对钱财的需求终究是排在前头的。七娘作为主家,愿意给活干已经是解决了一家老小的温饱,却还愿意让出两分利,把油梁的经营也交给他们家来做。
    戚翁心中很清楚,七娘看重的是他们的工匠技艺。想用人,她原可以借着声名地位拿捏,却偏偏用了最有诚意的一种方式,还办得十分隐晦,并不以此做胁。
    老阿翁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将这份恩情牢牢记在心中,便要向阿寻揖手长躬身。
    阿寻将人扶住,想到了远在长安悲田坊中的独眼翁。
    他难得露出个温和的笑颜“有什么话,七娘子回了潮阳你亲自与她说。这礼我可不能代受。”
    近日,潮阳城变化诸多,县里的百姓们都瞧在眼里喜在心头。自打李白将那“召农工商令”的布告张贴之后,已经愈显孤寂的城似乎逐渐活了过来。
    戚翁贴着城根住,自然知晓的更清楚一些。
    他扯过两张矮凳,拉着阿寻坐在了葡萄藤搭成的矮木架底下。
    “您是不知道,那布告一贴出来,便有周家的佃农瞧见了,人一多成群聚在张榜的西墙底下,听着县府差爷大声念过布上的内容之后,当即就有人反水了”
    “那周家原先也算得上好主家了,佃户每逢丰收,只需要每亩缴粮一石,再刨除春种时从周家借的种子,佃户总能剩个口粮。周家大爷不限农户们养鸡鸭鱼,插空种些应季菜也可以,因而给他家做工,日子总能过得不错。”
    戚翁口中所言,也是潮阳县逃户众多,且无人肯应官府征召的一大原因。
    阿寻垂眸,唇角牵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人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哪里还会管什么良民的身份。若身份带给他们的只有沉如山的苛税,自然不如逃出去,做地主家的一条狗。
    这大唐是属于地主与家犬的盛世,而非穷者的饥饿盛世。
    阿寻摇了摇头,收回神思笑道“不过太白先生的政令能够这么快见效,却也不全是布告与新兴乡稻谷亩产的功劳。”
    朝不保夕的佃农,对新事物总是带着几分探究畏惧。李白的政令虽然是好事,但如果仅仅被动等待,很难说会不会有人带头迈出一步,重落户籍。
    好在,于主簿默默探头支了个招,招数也如他这个人一般老奸巨猾。
    “那日张榜,是三个小乞丐打扮成周家田庄佃户的人,带头煽动了周围的佃农。”阿寻接过戚翁递来的自酿酒品尝一口,继续道,“加上县衙也有人扮作布衣,里应外合,这才有了周围五县百姓涌入潮阳的盛况。”
    戚翁听到真相,怔愣一瞬,便被酒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原以为七娘子已非寻常人,哪里能想到,这县府的诸位竟都不是省油的灯。也不知县尹大人能否控得住场子。
    戚翁转念又想到了周氏。
    周氏的大爷周邦耀背靠广州陈氏,可绝非好糊弄的主儿。
    戚翁不放心,遂担忧地压低声音提醒“小老儿在潮阳也算呆了大半辈子,不瞒寻郎君,这潮阳县令四年一换,有时不满四年也会因为意外更换,还从未见过能斗得过周氏的官身。此番,李县尹看似胜了潮阳望族一头,只怕,日后却要被周家大爷磋磨啊。”
    这话正中了阿寻的心思。
    七娘不在,若太白先生被人针对,他都不知该如何传递消息求援。
    处事依旧可见几分青涩的郎君肃了眉眼,先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这才抓住重点问“您方才说,潮阳县令有时不满四年也会因为意外更换。这话是何意”
    戚翁叹了一声“潮州地域靠着恶溪,每年春汛时,倒灌淹田之事不在少数。”
    “数十年前,曾有一位姓赵的县尹,是个好官。他想在距城三十里处建立一座测水亭,借以兴修水利惠民。为此,也与这潮阳城望族明打明地对着干过,你若去问城中的老人,定然都还有印象。”
    阿寻追问“然后呢,这位赵县尹如今人在何处”
    “测水亭建立初始,一场春夜大雨,叫赵县尹被淹死了恶溪水中。”戚翁意味深长又补充道,“连尸体都没能打捞上来。”
    随着老丈一声叹息,阿寻不免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这几日潮阳增户众多,明明该是属官们最忙碌的时候,可他早上出门时,却看到周县丞邀了太白先生去赴宴。
    可千万别是一场鸿门宴啊。
    潮阳县城,周家府邸。
    李白单刀赴会,正举了酒杯,与在座以周氏为主的望族家主们共饮。
    酒是好酒,博罗县出产的博罗美酒里带着一股桂花的香气,因而这酒也被当地俚僚称作“桂酒”。李白走遍了名山大川,品尝无数佳酿,都不得不承认,岭南所产的酒,独有中原所不具备的风味。
    他自是不担心周家大爷会在酒中用毒的。
    岭南人虽然好制毒、用毒,但他今日是受了周县丞的邀约,前来赴这一场鸿门宴。他若出了事,周县丞跑不了问责。因而,即便在座豪酋都恨他恨得牙痒,也不得不按着火气,大家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大爷周邦耀是今日的东家,宴会自然要坐在主位。见李白有几分走神,周邦耀便挥了挥手,命身边奉酒的侍婢去为县尹添酒。
    那温酒的小娘子也不过十五六岁,正是活泼的年纪,闻言眼中却一闪而过恐惧与畏怖。她不敢抬眸去看大爷,生怕被发现了心绪,连忙垂眸往李白身边去。
    美婢添酒,本就是这些豪酋望族在宴席上的“雅乐”,甚至有时还会互相攀比。其他人早已习以为常,李白却不大适应。这些年,他时时处处带着七娘,早就习惯了自斟自饮,没有这些有钱男人通有的臭毛病。
    见婢子倒了酒要奉到他嘴边,李白连忙拦住,颔首笑道“放在桌上吧,本官自己来。”
    本是小事一桩,吩咐一声也就揭过去了。谁知那婢女却当即跪在地上,眼中含着泪,双手颤抖着再次奉酒请他喝。
    李白有些疑惑,却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眼前人的哀求恐惧。
    这些年走南闯北,他见过无数底层人的眼神。这种情绪做不得假,是日复一日在煎熬与折磨中生出的畏怖。
    李白心中一软,正想接了酒,帮帮这孩子。却听主位上的周邦耀笑吟吟道“这些酒侍身无所长,只平日里好生养着,凭着容色与纤手服侍客人进酒。今日惹了李县尹不喜,还是周家没有将人驯到位,该罚才是。”
    周邦耀的笑淡下去,沉声吩咐“没有用的东西,卸了她的手,拉出去吧。”
    周家大爷一声令下,便有家仆七八人抬着铡案进了酒宴厅中,看样子是想当众行刑发落。其余豪酋家的家主也都看好戏一般,坐在一旁不出声。
    这是针对李白一人的下马威。
    酒壶落地,发出一声巨响。
    那小娘子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俯首蜷缩跪下,爬向主位,头颅不知疲倦地撞击着地面,不多时便见了红。
    周邦耀显然不是怜香惜玉之人。
    即便这婢子今日不犯错,他也会找个倒霉的开刀,借以威吓李白一番。
    周家家仆训练有素,动作迅猛,很快就到了跪地叩首的小娘子身旁。
    李白没办法,只得起身护在那小娘子面前,笑道“今日是本官入潮阳之后,与诸位第一次宴饮,大爷何必开刀见红呢她不过就是个奴婢”
    “是啊,她不过就是个周家的私奴婢。”周邦耀打断李白的话,笑道,“按照大唐律,主家怎么处置私奴婢,都是自由的。”
    “周家的个人私产,李县尹难道也想插足吗这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一些”
    周邦耀与李白对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那话里的意思自然也就落到了别处。
    李白桌下的手握上腰间佩剑,正琢磨着从周府救人闯出去,是不是明日县府就该被这群俚人攻破,外头忽然摔进来个随侍。
    那人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奔到周邦耀身边,附耳低声道“大爷,不好了。广州府那边派人来信,听说李县尹的女儿带着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炸了陈家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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