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入门, 次日清晨须得行“妇见礼”。
    所谓妇见礼,便是郎君家中姑舅对坐, 请新妇执枣、栗、段、脩相见的风俗。
    唐人沿袭周礼,到了这日,世家大族总会遣婢子阉奴们以翠屏画帷装点堂门,二锦步障设于门外,以期彰显门第;而寻常百姓不在意这些虚名,便会着新嫁娘子头三日都入灶厨内, 为家中小姑子做一道菜品。1
    六礼古习,繁冗复杂。李白家中人口简单,又刻意照拂许葭,索性免了这些礼节。是以一大早, 李白出门当值,许葭便去了七娘屋中, 哄着耍赖的小女郎去弘文馆。
    七娘来来回回在床榻上滚动“我不想上学,李瑾博士太可怕了”
    许葭憋着笑, 提溜着她坐起来,问“这长安城还能有人欺负了你”
    “阿姊你都不知道我在弘文馆念书两年,一开始他只叫我学好小经春秋公羊传,大经春秋左氏传, 去年公羊传考核过了,竟然又新添小经尚书,中经仪礼他简直不是人呀”
    七娘的表情太过生动,许葭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事实上, 许葭心中很为七娘欢喜。
    普通来说,小经科目除过易经要学两年,其余都得一年半, 中经则为期两年,大经就更久了,需要三年才能学通。
    七娘能提前通过考核后,又被讲经博士加了新科目,想来,一定是学有所成才会破例。
    许葭深知七娘“一夸就尾巴翘上天”的本性,瞒着没说。只摸摸她的脑袋,语气温柔又坚定“弘文馆不远,今日我送你去。”
    七娘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
    唉,师娘可比师父难糊弄多了
    收拾妥帖,七娘便匆匆忙忙出坊门往弘文馆去,勉强赶在李谨博士前头进了学堂。
    弘文馆统共收学生三十人,大部分都是贵胄家不爱念书的纨绔小郎君,其间夹了几位皇子皇孙,那更是没人敢开罪,像七娘这样的小娘子,算得上是“六学二馆”的独一份。
    为此,崔馆主特意在大殿中隔上屏风,叫她与几位皇子皇孙一道读书。到今年开春,武惠妃之子寿王也被丢了进来。
    七娘最擅长的就是一心二用,前头李瑾博士在讲尚书夏书第一篇“禹贡”,她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兴致高的不得了。
    李谨起身,一面往七娘身边挪动,一面继续讲“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李乐央,你且说说这一篇都讲了什么”
    李谨走到了七娘跟前,抬手抽走她笔下涂涂抹抹的大作,给了她一记眼神警告。
    七娘吓得一愣,连忙站起身找补“回夫子的话,讲的是一个叫做禹的人确定了土地疆界后,从壶口开始治理水患,疏通黄河下游九条支流,再治理山川脉络,让百姓们都能安居在平原九州上,源源不断产出丰饶的粮食、疏果、美玉、银铁、贝锦、犀皮等等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在家躺平睡大觉啦”
    屏风那半边哄堂大笑。
    李谨前面听着还像模像样,到了最后一句也听不下去了,紫檀尺敲了敲桌案边“毫无长进,一派胡言”
    七娘早已习惯李博士对她的点评,缩着脖子往后退一步“那夫子您每次都不讲,还要我讲”
    嘟囔的声音很小,但足够李谨听到了。
    李博士在学问一道向来刻板严谨,七娘因此挨了不少手板。今日自然不例外,打磨光滑的木尺接触到掌心,很快就留下红痕。
    李谨将七娘画画用的册子塞进自己袖中,返身回到台前“所谓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山川河泽理顺之后,阖该丈量土地,征收赋税,任用有德行贤能之人,使国越发昌盛。绝不能学李乐央坐吃山空,立吃地陷。”
    一堂课结束,七娘平白成了夫子口中的小懒娘。她也不怕人笑,厚着脸皮跟几个皇子皇孙插科打诨后,便兴冲冲奔回家去。
    许阿姊说了,今日要烧淮扬菜给她吃呢
    这头,李谨博士回到院里,身后还跟着寿王李瑁。
    寿王刚来弘文馆,须得像七娘刚来时一样,进行考核,选定大中小经科目。李谨精于此道,这事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一番考校之后,李博士心中有了定论。寿王殿下的资质十分普通,性子又柔懦,因而只顺着为他选出大经礼记和小经春秋榖梁传。
    年岁尚小的寿王殿下舒了口气,揖手道“多谢夫子。”
    李谨木着脸“嗯”一声,桌边立着的内侍似乎有些不满,站直身子轻咳两嗓子,李博士便骤然从书册之间回过神来。
    他苦笑,起身对着寿王殿下作礼“殿下言重了,这一声夫子微臣不敢当。”
    作为薛崇简之子,太平公主后人,他这院内日日都有陛下亲赐的内侍看顾。像今日这样的“提点”,他已然习惯了。
    只是,此番寿王入弘文馆读书,叫李谨有些琢磨不透李隆基的意图。毕竟,当今天子这几年独宠武惠妃,连着这个儿子也当宝贝似的从宁王身边接回来,亲自过问读书之事,怎么忽然就给丢到门庭冷落的弘文馆来了
    李谨摩挲着袖中两枚盘出包浆的小核桃,不由想到一件事。
    年初的时候,奚、契丹两部族进犯大唐东北边境,陛下以忠王李亨为河北道元帅,信安王李祎为副帅,率御史大夫李朝隐、京兆尹裴伷先等八总管抵御入侵。2
    皇三子李亨有领兵之才,不过数月,京师便接连收到好消息。朝中上下一片夸赞的同时,怕是皇太子的储君之位便不太稳当啊。
    李谨脑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因而没有注意,寿王殿下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桌案上。
    宽敞的木案中心,摆放着七娘那本被没收的小册子。李谨方才进门后随手从袖兜里取出,摊开的正是那一页涂得乱七八糟的大作。
    寿王殿下约莫是觉得新奇,指尖在袖子里反复描摹,很快就记住了那图形。
    从弘文馆辞别,回永兴坊十王宅的路上,十岁出头的少年人左思右想不对劲“那册子上瞧着像个行兵用的阵法,李谨不是讲经博士吗还会这些个”
    寿王跟前的内侍都是武惠妃一手挑选出来的,行事做派也都随了他大主子,没什么脑子,还喜欢搞斗争。
    那小中官谄媚道“那李谨本就是太平余孽,肯定是藏着私,不愿意叫咱们殿下学了去”
    寿王还是个孩子,原先被宁王特意养成了软弱怯懦的性子,这才来长安几年,便在内侍们的吹捧中飘飘然忘乎所以。
    他得意笑着,吩咐随侍的小中官“好在我留了个心眼,把那图案都记住了,等回了王府就取纸笔来”
    “哎,殿下真真是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啊”
    永兴坊内近日时兴一种新乐子。
    从年长的皇子,到年幼不知事的皇孙,得了空都会用棋子摆出一盘残缺的阵法,相互之间比赛,看看谁能将这残阵补得天衣无缝。
    寿王殿下作为游戏的发起人,玩过两天之后便腻味了,将此物抛于脑后。然而这残阵并没有沉寂下去,而是迅速在王孙贵族之间流传开来,再由京中擅长领兵的萧相公将之呈到了太极宫内。
    李隆基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在兴庆宫,那是他从前做藩王时的府邸扩建而来,住着习惯些。开春以来,因要紧急处置一些军情,才搬到太极宫小住几日。
    甘露殿内。
    已经初显老迈的帝王接过纸册,瞧见上头小儿笔法所画的残缺阵法。
    他皱眉端详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萧嵩“萧相,虽说是皇子们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朕怎么瞧着,这阵法不像是军中所有”
    萧嵩跪地,依然克制不住激动了一路的颤抖“陛下圣明。臣疑心,也仅仅是疑心此物怕是蜀汉重臣诸葛孔明所创八阵图之一。”
    李隆基登时坐直上半身,脖子也伸长了三分。
    也难怪帝王这般失态。
    传闻八阵图内不止载有阵法,还有当年所用连弩、木牛流马、偏箱车等蜀军制胜的神器。
    此物自蜀汉以来便享誉天下,只可惜两晋时失传于世间。到了大唐立朝,只在剑南道奉节县还残有诸葛孔明当年练兵时遗留下的“八阵图垒”,但也只是一些细石垒起来的残阵,根本没法拼凑出完整的阵形。
    李隆基又细细看一遍图纸,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便抬眸问萧嵩“萧相公如何判断”
    “老臣曾见过剑南道的八阵图垒。”萧嵩垂首,压低声音道,“另外,不知圣人可还记得,昔年太平党羽之中,有一位隐于幕后的军师,乃是则天皇后亲赐给太平公主的”
    延和元年,睿宗禅位于李隆基之前,便将女帝“天后圣帝”的谥号改为“圣后”;直到开元四年,李隆基又下旨改成了“则天皇后”。朝中老臣们彼此心照不宣,没多久就适应了这一新称谓。
    李隆基很久没有在朝中听人提及陈年旧事了。
    帝王闭了闭目,似乎在回味那段岁月的血腥与可怖。良久,他睁开眸子,被殿外刺眼的阳光激得眯起双眸“朕,当然记得。”
    最后四个字,可谓是咬牙切齿。
    “此人是武攸绪之子,天生身患重病,活不长久,当年在军中却有“小诸葛”之称,为一众将领所钦佩。朕那位醉心山水,三请长安不入的族叔,倒是养出个狼子野心的好儿子。”李隆基一句话慢慢悠悠,只叫萧嵩听得胆战心惊。
    当年圣人三请武攸绪入朝,他便知道,这是有意试探“小诸葛”,是否会借着这根藤蔓出山。
    太平余孽早已尽数覆灭于先天二年。
    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余下子嗣也都半死不活人模鬼样地握在陛下手中,唯有这武氏七郎武珩,因女帝早年一道密诏救了性命。
    不过,武珩身弱,听闻已病死在剑南道的山泽之中了。
    萧嵩攒了攒手心里的汗渍,提气继续道“陛下还记得他,那是否也记得,当年赤水军中流传的八阵图之说”
    赤水军是河西节度区的主力军,远远强于陇右的临洮、河源军,已经达到兵力三万,马匹一万有余的战力。
    在大唐早期的节度军镇中,赤水军占有绝对的优势和地位。因而,河西节度使也是各节度使中最重要的一个。3
    作为帝王,对王朝主力军的关注自然是不能缺少的。
    李隆基很快就想起来这回事,阴沉着脸道“嗯。那人小诸葛之名,便是从赤水军中传出来的。”
    话虽未说透,这对君臣都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当年赤水军传言果真不假,武珩这是有诸葛遗世绝学在身啊
    李隆基有节奏地敲击着龙椅的边缘,他喜欢听这种叫人安心的响声,也已经听惯了这响儿。
    今日无论是谁想要动摇这份安心,唯有杀之。
    打定了主意,帝王侧目看向高力士“带人亲自去查查,永兴坊内的皇子皇孙,一个也不能落下,看看这东西到底从何而来。”
    高力士心中一咯噔,对上李隆基看待猎物的昏花眼眸,不禁打了个冷颤,躬身唱喏。
    陪伴帝王走过半生的近侍知晓,这永兴坊内,是要变天了。
    过了四月,长安的天日渐暖和,唯有十王宅内不被阳光眷顾,连吹过的风都是阴嗖嗖的。
    皇子皇孙们自然不会轻易受到苛待,只可怜了王宅内的阉奴婢子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些刑罚;运气差一些的,这几日恰好陪着主子们玩过“棋子阵法”,身上的伤势就更重了。
    奴婢们不知发生何事,也不懂圣人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只能在剧痛之下,嘶喊着胡乱攀扯起来。
    刑部大牢关不下,大理寺里头再塞上一批,等到小半月之后,京师里人心惶惶,所有的线索终于汇聚于一点。
    指向了寿王殿下。
    武惠妃从刑部侍郎李林甫那里提前得了消息,着急忙慌寻到了南熏殿。
    惠妃今日妆容都没精心描摹,发髻也跑乱了,吓得花容失色“陛下,瑁儿他还那么小,从小就是众皇子里最乖最胆小的一个,您可不能像审奴婢一般去审他,这不是要妾的命嘛”
    “谁告诉你,朕要审问寿王了”
    屋内,李隆基斜靠在美人榻上,面前正立着寿王。小殿下显然也被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吓傻了,磕磕巴巴倒豆子一般,才刚把知道那点东西全都交代了。
    武惠妃怔在原地,见儿子没事,这时才察觉到失言,忙跪地哭诉着糊弄起来。
    李隆基见不得美人落泪。
    人至中年,帝王自大心起,觉得惠妃这等柔弱无脑的美人儿,即便与李林甫这样的朝中重臣搭上话,也做不出什么为害之事。索性挥挥手道“行了,瑁儿没事,爱妃可以放心了。”
    武惠妃向来懂得看帝王眼色,见他真的有几分不耐烦,便给儿子递个眼色,匆匆离去。
    等人走远了,李隆基审视着面前年幼的儿子“依你之见,李谨作为讲经博士,在弘文馆内传道授业表现如何”
    少年郎想到近日十王宅的惨象,怯生生将自己的揣测化为肯定句。
    “阿耶,李谨确有藏私,画这残缺的阵法图,怕不是想向外传递消息。”
    李谨被大理寺的人抓了。
    被抓之时,弘文馆内还在授课,讲的正是尚书中夏书第三篇五子之歌。
    李谨平静地念完“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句话,还未来得及解释,书册便被胥吏打落在地上。
    七娘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李博士被拖走了。
    直到李白当值归家,两人互通消息,才知道,李谨竟然是因为什么残破阵法被抓走的。
    七娘不知怎么的,想到李博士临走前深深凝望了她一眼,还有他费劲全身力气唱出的那句尚书里的词,就好像是
    在告别一般。
    七娘脑中忽然有一条线,将事情串起来。
    她扯了扯李白的衣袖,语气低沉“师父,那个残阵,可能是武氏郎君那本兵阵诡道里的,我没画完,就被夫子没收了去”
    李白面色一沉,捏着七娘的脸颊叫她住了口。
    他看向门外,月色如洗,照在院子里却衬得一地冰凉。
    李白长出一口气,摸着七娘的头安抚“这件事我去打听,你不能轻举妄动。还有那本书你若记在脑子里,怕是不能留了。”
    大理寺用刑之前,对李谨这样的文士还是会选择先礼后兵。
    此案涉及到太平余孽,大理寺卿被密令亲审,只好挥退众人,无奈道“你是薛李崇简的儿子,昔年那场政变,他可是站在陛下这一头才保住了性命,郎君莫要选错路。”
    李谨这样的文士从未习过武,别说用刑了,就只是被吊在木桩上拷了三日,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唇上覆着一层血痂。
    他听到大理寺卿的话,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还涌出了泪花。
    这世人都以为他的阿耶薛崇简背叛祖母太平公主,上了天子同条船,此生便是荣华富贵,感恩戴德。
    殊不知,阿耶出长安后最悔恨之事,就是信了李隆基的邪
    直到临终,他与阿娘都郁郁寡欢,没能盼来一个弥补的机会。
    而今,上苍有眼,将这份珍贵的机缘交到了他李谨,不,薛谨面前。即已知晓太平党羽未灭,小诸葛遗志尚存,便是死在这大理寺的牢狱之中,都值当了。
    无论如何,他今日都要护住武氏七娘。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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