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餐馆的时候,顾言笙把沈堪舆放了下来,替他拉好外套,又理了理他乱糟糟的短发,温声道:“进去吧。”
    沈堪舆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他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餐馆里围着宋黎撒欢的甜甜,伸手抚在橱窗上,细瘦颤抖的手指吃力而迟缓地勾勒着女儿的轮廓,然后转头苍白着脸对顾言笙满足地笑了笑:“阿笙……我看到甜甜了。”
    顾言笙将他的手从橱窗上拉下来轻轻握着:“嗯,我们进去吧。”
    沈堪舆像是没有听见顾言笙的话,仍旧笑着继续道:“她……好像胖了,也、长高了,头发也长了,可以梳小辫子了。”
    顾言笙笑道:“你过去帮她梳一个好不好?”
    “阿笙,你给她梳一个,好不好?甜甜跟我说过,她想要那种冲天的高辫子,可是我每次想帮她梳,都会弄得她很疼……”沈堪舆轻声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进去了……我在外面等你,你不用管我的,多陪她一会儿。”
    他想了想,又说:“我在这里是不是也挺麻烦的……那我等一会就走回去,阿笙你不用管我。”
    顾言笙将他冰凉坚硬的手牢牢握着,轻轻擦去他眼角一层薄薄的水痕:“为什么又不进去了?你不是很想见她吗?”
    “我看到她了……我看得到……”沈堪舆喃喃重复着,手却越来越凉。
    “可是她还没看到你,她很想爸爸的,”顾言笙温和地道,“我跟你一起进去,别害怕。”
    他试着把沈堪舆拉进门,可他勉强走了两步,就颤抖着挣开了他:“不行……不能进去……阿笙,甜甜不喜欢我,我不能进去,她现在那么开心,看到我她会烦的。”
    顾言笙的温柔让他忘乎所以,他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能欺骗自己了,只要一想到以后他会再度冰冷下去的眼睛,他就难受得心脏都快裂开。
    现在要让他直接去面对甜甜厌烦排斥的样子,他觉得太难了。
    “我在外面等你。”他低头揉了揉眼睛,后退两步,坐在了餐馆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水泥路面发呆。
    —
    顾言笙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他知道沈堪舆怕他,可他不知道他是什么事情,让他连对自己怀胎十月拼命生下来的女儿都这么小心翼翼。
    甜甜说,爸爸离开家那天,一直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却不过来找她。过了一会儿进厨房给她做了一大碗蛋黄仔,才开口跟他说话,还给了她一只超级漂亮的平安锁,说那是爹地给她的生日礼物。
    顾言笙从来没买过什么平安锁,他根本就没有买这类东西的习惯。平安锁只能是沈堪舆自己买的,可他却不敢用他的名义送给孩子。
    他甚至都不敢直接跟孩子说话,而是先做了一份蛋黄仔去讨好,因为他觉得她不喜欢他。
    顾言笙知道,虽然方式不同,但他们两个人对顾雨甜的爱都是一样的,甚至沈堪舆会比他更深。只是因为他见女儿的次数少,所以每次相处都格外溺爱,所以她会更黏他一些,但甜甜不可能因为这样就不爱爸爸。
    虽然沈堪舆确实不是很会带孩子。
    他有好几本育儿相关的书籍,上面做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顾言笙深夜回家,经常会看到他怀里抱着这样的书,坐在地上趴在女儿的床沿睡着了——不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他都是坐在地上趴着床沿睡,旁边有沙发,床上也有一大半宽敞的床位,他从来都没有上去躺过。
    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就会很快清醒过来,眼睛都睁不开就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含含糊糊地说阿笙你回来啦,要早点休息啊,晚安。
    有一次他实在太困,路也走不稳,哐的一下就撞到了门框上,顾言笙听着那么大的一声都觉得头疼,伸手想扶他,他却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连声说着对不起下次一定好好走路不会再撞到了。
    那时候顾言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现在想一想,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动静太大了,怕吵醒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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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黎知道他带个孩子还要看书的时候,少不得对他冷嘲热讽一番,甚至曾经恼怒地把他的书拿去扔掉,让他别乱拿这些条条框框的玩意儿来限制孩子的成长,他也只是挠着脑袋傻笑,默默地捡回来然后宝贝地捧在手里。
    那时候顾言笙不明就里,也觉得他这种行为可笑又多余,就跟他说:不会带就不要带了,让我妈来带就行。
    沈堪舆小心翼翼地擦掉书上的灰尘,说:不用啦,甜甜总是半夜哭,阿姨年纪大了,不经她折腾,我会努力的。
    顾言笙讥讽地笑了笑,说可别带得跟你一样。
    他怔怔地看着他,眼眶被暖黄色的灯光映得有些发红,他低下头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又说:不会的,我会努力把她带好的。
    —
    沈堪舆是真的很努力,也真的把女儿养得很好。
    顾言笙工作繁忙,甜甜出生以后,基本都是由沈堪舆带,他从小没有被父母好好养育,对这方面一片空白,只能借助书籍和网络摸索,带着甜甜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把稚嫩的奶娃娃养成漂亮的小丫头,不知道有多么艰难,花费了多少心血,在朝夕相处中又对孩子倾注了多少疼爱和怜惜。
    说白了,顾雨甜就是沈堪舆一手拉扯大的,他顾言笙就是个得闲就陪孩子玩玩的便宜爹罢了。
    沈堪舆本该是孩子最依赖的人,也应该是最能理直气壮地享受孩子的爱的人,可到头来他却只剩下隔着玻璃窗看一眼的勇气。
    顾言笙真的不知道他跟女儿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试着问过顾雨甜,问她你为什么觉得爸爸不爱你,孩子委屈地掰着手指头,说是爸爸寄几说的。
    他又问那你爱爸爸吗?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玩着手上的玩具,不愿意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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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言笙走过去,在沈堪舆身边坐了下来。
    沈堪舆愣了一下,随即撑着台阶往前挪了挪身子,想帮他挡住从墙角呼啸而出的北风。
    “阿笙,外面冷,你快进去吧,”他哑着嗓子轻声道,“进去……点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冷吗?”顾言笙并没有觉得很冷,听到沈堪舆说冷,他内心颤了一下,连忙握住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沈堪舆已经穿得很厚了,还是蜷缩着身体,时不时会冷得颤栗几下,嘴唇一片霜白。
    “来,我们先进里面去,不去找甜甜,我们找个角落先坐会儿。”顾言笙说完,也没有给沈堪舆反抗的机会,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堪舆吓了一跳,抓住顾言笙胸前的衣服,睁大了眼睛想说话,喉咙里却哽成一团,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乖一点不要乱动,当心孩子。”顾言笙冲沈堪舆弯起眉眼温柔地笑了笑,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红着脸低下头,一动也不敢动。
    在餐馆里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顾言笙把沈堪舆放下,点了一壶红枣枸杞桂圆茶。
    茶端上来烫得很,顾言笙又要了一只干净的碗,倒了一些出来用汤匙搅拌降温,再喂沈堪舆喝。
    几口热茶喝下去,顾言笙看沈堪舆回了点神,伸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的茶渍,温声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跟甜甜说你不喜欢她吗?我知道你是很爱她的。”
    沈堪舆怔怔地低着头看着地面,两只手反复揪扯着膝盖上的衣料,时不时抬手揉搓一下眼睛——他已经养成习惯了,觉得自己好像要流眼泪,就不会管它有没有流出来,直接伸手去擦,怕顾言笙看到了会厌烦。
    顾言笙看他一句话也不说,坐在那里使劲儿揉眼睛,一边揉一边眨,可还是眼圈红了睫毛也湿了,就知道他是心里难受又拼命忍着。
    明明已经跟他说过很多次在他面前哭出来也没有关系,可他已经不敢了。
    有好几次,他站在病房外,看着他坐在病床上,手里攥着那只真空袋包起来的山竹壳,怔怔地不知道在看什么方向,眼泪就像失控一般,源源不断地从他眼睛里掉下来。
    他也不哭出声,只是偶尔吸一吸鼻子,然后抬起衣袖擦掉满脸的泪水,捧起那只山竹壳,用苍白干裂的嘴唇近乎虔诚地亲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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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言笙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揉着他的后脑勺:“别难过。告诉我,甜甜那丫头怎么欺负你了?”
    “不、不是……”果不其然,顾言笙一把锅往顾雨甜脑袋上扣,沈堪舆就着急地开始解释,“甜甜很好的,她真的很乖,是我、是我不好,是我做错了……”
    “你做错什么了?”
    “我以前……我以前真的很坏,都不听你的话,所以做错了很多事情,让你很生气,所以……”沈堪舆语无伦次,表达得异常混乱,额角冷汗直冒,他抬起头满眼恳切地看着顾言笙,“所以我、我后来想改正。我想好好听你的话……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一天一定会让我走的,我都把东西收拾得很好,你让我走我可以马上走的。但是我怕……我怕甜甜喜欢我的话,我走的时候她会难受……所以我……”
    “所以你就一直跟他说你不喜欢她,好让她也不喜欢你?”顾言笙千算万算,算不到他这种简单又奇怪的思维。
    沈堪舆红着眼眶,用力点了点头。
    看着爱的人一次又一次转身离开,那种难受他懂的。
    上学的时候,他经常抱着刚买回来的热乎乎的蛋黄酥,追在妈妈身后想让她吃一口,可是妈妈总是很忙,忙得不愿意回头看他一眼,匆匆忙忙地就出了门。
    结婚了以后,他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阿笙背后,想让他尝尝他新做的菜,想跟他讲讲甜甜今天又做了什么好玩的傻事,阿笙也很忙,也常常头也不回地就离开家关上了门。
    他每天都在等啊等,等他们下次回来,要把更好的东西拿给他们,他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一开始他会缠着他们问个不停,后来怕他们烦,就不会再问了,但永远都准备好他认为的他们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一边安静地等,一边想象着他们接过东西时欢喜的样子,就对明天充满了期待,然后兴奋地傻笑个不停。
    可是等他们回来了,他还是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也不知道他们哪次转身,说不定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种感觉,他不希望甜甜也经受。虽然他很可能是在自作多情,甜甜应该是不喜欢他的,可是她好像也不像其他人那么讨厌他,所以他还是会害怕。
    “傻不傻,”顾言笙哭笑不得地把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胸口,轻轻揉抚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不喜欢你的。你都不知道你不在家这些天,她天天跟我闹着要爸爸,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给她。”
    “怎么会这样……”沈堪舆垂着眼睫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低声喃喃道,“她可能是又馋蛋黄仔了……我回去就给她做。”
    “到底是要吃的还是要爸爸,等会见了她你就知道了,”顾言笙顿了顿,又轻柔且坚定地道,“而且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不要再为这个担心。”
    沈堪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像没有听懂他的话。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顾言笙笑着拨开他遮住眼睛的细碎刘海,“没有听明白吗?”
    “啊……明白明白,我知道的,谢谢阿笙!”沈堪舆哑声应着,眼角还湿哒哒的,就冲顾言笙咧开嘴感激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阿笙指的是孩子生下来之前,只是阿笙生性善良,不忍心说得那么直白,以前他做了那么多坏事,阿笙也从来没狠下心来说把他赶出家门这种话。但是他分得很清楚的,所以他想着,自己还是应该懂事一点,什么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孩子出生了就要尽快离开,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现在可以过去了吗?小丫头一直抻着脖子东张西望地等你呢,我都看到了……”顾言笙话音未落,就听到身后传来顾雨甜特有的清脆响亮又奶乎乎的嗓音,甜滋滋地喊着爸爸,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脊背轻颤了一下。
    “爸爸爸爸!!”小丫头被奶奶裹着厚厚的冬衣,圆滚滚的像个球,手脚都不利索,还是兴奋地扑腾着小短腿,一边往沈堪舆的方向跑一边回头冲奶奶喊,“奶奶!我看到我爸爸啦!那是我爸爸!是我爸爸!”
    顾言笙看她跑得歪歪扭扭一副下一秒就要摔的样子,刚想提醒她慢点来不要着急,就看到她脚一崴,往旁边的凳子堆里摔了过去。
    顾言笙还没反应过来,沈堪舆就已经冲了过去,护着女儿的脑袋,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身上是没有多少力气的,刚才连拿起勺子自己喝几口桂圆茶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拼着最后那点力气把孩子护好,就没有办法再支撑得住,跌坐在地上撞歪了几张椅子。
    他是有意识连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护着的,所以拼命用手去撑住地面,没有摔得特别重。
    顾言笙看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流,尤其是看到受了惊吓的顾雨甜含着两包泪,瘪着嘴巴一头扎进沈堪舆怀里就开始嚎啕大哭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了,伸手就揪住她的胳膊,低声呵斥道:“顾雨甜你出来!!”
    跟她说过几百次爸爸生病了不能对他动作粗鲁,这丫头一上来就跟头牛似的往他怀里撞,他气得胸口都疼。
    顾雨甜本来就惊魂未定,又被顾言笙吼了这么一嗓子,直接在沈堪舆怀里哭了个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呜哇爸爸你看!!爹地炒鸡凶!!凶死惹!!你不在家爹地就炒鸡凶!!每天都凶死惹!!!爸爸快回家呜呜呜哇!!!”
    “顾雨甜你是不是想挨打——”顾言笙气得脸都青了,依旧竭力控制自己的音量,怕沈堪舆心脏难受。明明也跟她说了不能跟爸爸大声说话,她给他嚎成这副模样,全都白说了。
    沈堪舆被顾言笙的动作吓得浑身一个颤栗,慌忙将孩子牢牢地护在怀里,哑着嗓子颤声哀求道:“阿笙……别骂她、别打她,她害怕。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是我动作太慢了,是我不好……你不要打她。”
    顾言笙从盛怒中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看着沈堪舆窘迫地解释道:“我是怕她弄疼你……”
    “没关系……不疼,我抱抱她……”沈堪舆摇了摇头,声音低弱得几不可闻。心脏衰竭让他难以承受孩子尖锐的哭声,呼吸比刚才更加艰难,他像之前许多次一样努力调整着,很费劲却也很安静的地去吸入单薄的氧气。
    顾雨甜赶紧抱着沈堪舆蹭她的眼泪鼻涕,抽噎着道:“呜呜呜爹地好凶,爸爸抱。”
    “嗯……爸爸抱,宝贝别怕,别哭……”沈堪舆苍白着脸温柔地笑,眼里的温柔和怜惜深刻得仿佛是从每一寸骨缝里透出来的,“爹地不是凶,他只是怕你摔跤,他很疼你的……”
    总算是真实的触碰到了许久未见的生身父亲,顾雨甜窝在沈堪舆怀里,听他轻声细语地跟自己说话,原本已经平静一些的小情绪瞬间又升腾起来,鼻子酸酸的眼睛热热的,眼泪越来越止不住。
    她真的很想爸爸,也很怕一松手他就跑掉了。从小到大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爸爸天天都陪在她身边,却不愿意像爹地那样经常抱抱她亲亲她,陪她玩玩具,给她讲故事,只会坐在旁边问她想要什么,如果她摇头,他就会笑着摸摸她的脑袋,然后起身离开。
    她觉得爸爸是很爱她的,但是为什么他好像随时都会走。
    她拼命抱着沈堪舆,紧紧攥住他衣服的料子,像只树袋熊一样,抬起脸泪汪汪地看着他,可怜巴巴地道:“爸爸,甜甜再也不要次蛋黄仔惹。”
    说完她又把脸埋进了沈堪舆怀里,呜咽着道:“甜甜好想爸爸……爸爸不要再走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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