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宁宫的佛香染不到慈宁宫, 戚君后的事儿也从不会扰了福太贵君。
    女儿是他最大的底气,重重磨难过去,而今已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
    与余昀一道用了午膳后, 坐在厅堂,他便忍不住抚了抚长长的护甲,见状双喜很有眼力见地低声道“主子, 您该歇晌了, 身子要紧呐。”
    声音虽低, 却恰好能叫一旁的少年听到。
    余昀本捧着茶走神,见状连忙起身“您先歇晌便是, 切莫因我的事儿扰了清净,再者爹娘还在家中等着我的消息, 也该早些出宫才是。”
    虽礼仪不甚标准,胜在情真意切, 福太贵君忍不住笑了“你这孩子哀家是真喜欢, 怎的还得等到后日才能进宫呢”
    他叹了又叹, 倒也是真的舍不得,却终究没说出一句挽留的话。他年纪大了, 还得享许多年的福,可得将身子养好才是。
    亲自将人送到慈宁宫外, 吩咐双喜把人送到余家,再哄着余昀唤了声“父亲”后,福太贵君便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那富丽的慈宁宫歇晌了。
    双喜公公躬身引路, 语带笑意“余公子,请吧。”
    一人一道沿着来时的路走着,路过不远处的湖心亭时,始终安静的少年却忽的开了口。
    “双喜公公, 早晨进宫时我便想过,他日定要与陛下一同垂钓,而今”
    他望着那春日里碧波轻荡的湖心亭,望着湖畔那舒展细细嫩芽的柳枝,仿若跨过11年的岁月,瞧见了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小小的姑娘披着落了雪的斗篷出现。
    她聪慧而高傲,轻巧地踩过厚雪,发出吱吱声。使着下人凿冰,自己则握着长长的吊杆,趴在那亭边栏杆,单手支脸,钓起了鱼。
    待那鱼竿微沉时,她必是沉着的。小小的姑娘,不慌不忙、用力挥起吊杆,那鱼儿便扑腾着被她收入囊中。
    这孝鱼便是钓到了,小姑娘也才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少年自时光一角窥见了这小小的隐秘,便也笑了起来“而今,总归是如了愿。”
    双喜公公没料到余昀竟会说出这话,一时倒是愣了愣,却又很快回神,逢迎道“奴才倒是忘了恭贺余公子一声。”
    只心底难免低叹这余家公子到底是年轻,什么叫如愿呢若进宫便是如愿,这后宫的男子们哪个没如愿
    可这愿望啊,从来都是一个接着一个,像断了线的珠串儿似的,一个没了,下一个又滑了下来,哪里给人一点反应的时间呢
    快要走过这片湖泊时,惊雀掠过,双喜也忍不住抬头,望了那湖心亭一眼。
    亭子补了新漆,雕花仍是原本的模样。只是那年他瞧见的分明是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她们挥着吊杆互相比拼,她们掷着雪球彼此打闹,她们提起鱼篓望着鱼儿笑了起来。她们密不可分。
    她与他。
    双喜公公将人送到余府,与余大人打了照面,却拒了她赠的银子,只笑道“往后啊,奴才与余公子处的时间还长着呢,大人何必这般见外”
    余大人心中的那块石头便落了地。
    送走双喜公公后,余家人关上门来,脸上总算有了几分笑颜,又细细的询问了余昀一番,知晓他后日便将进宫,笑意便又渐渐淡了去,添了几分离别的愁绪。
    余昀见不得家里人这般模样,却又别扭得不知如何劝解,索性讲起了那宫中之事。
    “那臻公子中了毒,谢美人、思美人都有嫌疑,可一番争论,最终竟只发落了一个小小的下人。陛下说那思美人胆子小,不会做坏事。可若真是胆小之人,为何证据都指到他身上呢”
    这骄纵愚蠢的小少爷,满脑子都是陛下竟被思美人那等心机男子所惑,被他一哭便松了口。难道男子哭一哭便是胆小么那么他进宫后也多哭一哭好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沉浸在情绪之中,全没注意家里人渐渐变了脸色。
    余大人也罢,她到底是女子,想得自然长远些,只觉得这后宫虽为陛下后宅,实是各方博弈。
    那谢美人、思美人皆为刺史之子,而臻公子仅一乡野少年,人没死,陛下便不会真的罚了那思美人。这般想来,陛下倒也足够明理,不做那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
    她竟还松了口气只要她这当娘的再加把劲,只要余家不倒,加之岳母也是从一品光禄大夫,那么昀儿在宫中的安危便无需担忧。
    余正君想的却要多了许多。
    男子与女子不同,嫁人无异于一次投胎,若走了眼,下半辈子便得尝尽那苦水。
    余正君自个儿也是过了半辈子的人,自是知道那些日子过得舒心的,不外乎娘家强势、自己腰杆子直、妻主爱重。
    寻常人家倒也罢,她们余家总归说得上话,加上昀儿自身相貌,当个体体面面的正君、博得妻主几分怜惜不成问题。
    可此番要去的是那深宫。
    试问普天之下,谁能越过皇家这腰杆子首先便矮了一头。而一同争宠的男子们家世比他更甚,这便矮了第一头。
    眼下那臻公子、思美人皆受陛下看重,可见宠爱已被分出许多,便是矮了第三头。
    家世,宠爱,位份他的儿子一样也没有。
    余昀有的,只是那虚无缥缈的福气,只有那传闻中能生女儿的肚子。
    这两个字,很难不让余正君想起后宅里去父留子的腌臜伎俩。
    他这辈子都被呵护在爹娘、妻主与女儿的羽翼下,自是未曾亲眼见过。可随着余昀长大,操心儿子的婚事,他便时常在宴会上探听,倒也了解了许多阴私。
    凡是女子,稍微出色一些,后宅便少不了争斗。有些男子极难有孕,自己膝下无子,仗着宠爱或家世抢走别人的也不少见。
    若是旁的人家也就罢了,可若昀儿真的怀了,那便是皇嗣啊,陛下唯一的孩子。
    再有几分气运,一举诞下皇女、皇长女这朝堂上下,又该有多少势力盯着那个孩子,盯着他的昀儿
    想起自己捧在手心的儿子,未来某日会费劲诞下子嗣,尚未从鬼门关回来、苍白虚弱地躺在榻上之时,便要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抱走,余正君便觉得心都要碎了。
    望着此刻神色飞扬、沉醉在即将嫁于心上人的喜悦中的少年,这种对比便愈发强烈。
    余正君神思不属,待回到主院,便连余大人也看出了几分。
    她低叹一声,如何不明白苑郎这是舍不得昀儿正待好生安慰一番,恰有同僚登门拜访,余大人便也只能先出门了。
    临行前,她望着那道侧坐着的身影,叹道。
    “昀儿总归得嫁人,此番却是攀了高枝儿,你该替他高兴才是。况且还留在了京城不是”
    见余正君不吭声,知晓这是无声的抗争,余大人的情绪也低落了几分,最后却还是狠了狠心,沉声道“苑郎,这便是世道。”
    再耽搁不得,她挥了挥衣袖,大步离开了主院。
    这便是世道。
    世道如此,他的昀儿便该受那许多的罪么便该去那如同蛇窟一般的地方受苦便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送死
    余正君在心底疯狂质问,面上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世道,好一个世道。”
    若是不嫁到她余家,昀儿便不会有这般体质,说到底,这都是余家的孽
    而今她余家的孽到了他孩子的身上,她倒是一挥衣袖走得爽快好,好的很呐
    “解决皇嗣之功好一个解决皇嗣之功。”
    “若没有皇嗣,若没有我的昀儿,你又该去哪里揽这份功劳”
    极低地喃喃着,片刻,余正君却是站了起来,问道“补汤呢”
    下人连忙将那补汤送来,知晓主子心情不好,不敢多留便又阖上了门。
    那碗浅褐色的汤水,便这么静静地立在桌上。
    浓郁的药香间,雾气蒸腾,好似扭曲了空气一般,余正君突然就定住了。
    窗外一片寂静,只隐隐约约有些促织声,带着些急促,像是也夺走了他腹中之气一般,心跳得愈发剧烈了。
    余正君像是呆了一般。
    半晌,灯光轻晃,他颤颤巍巍地自袖中取出一油纸包。
    像是魇着了,展开油纸包,将粉末倒入补汤之中,再捏着汤勺搅了搅,雾气蒸腾间,那粉末便消散无形了。
    一个激灵,余正君蓦的醒来,他望着那碗汤,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神色温柔极了。
    “来人。”
    守在院外的人立刻扣门,恭声道“主子。”
    “将这补汤送到少爷院中。”
    下人推开门,依言将补汤放入食盒,正待离开,却又听主子道“记得盯着少爷喝完。”
    “若昀儿问起,便说这是我这当爹的心意,是入宫前赠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补汤乃一秘方,佐以数百种珍稀药材,接连熬制三个时辰而成,男子喝了极好。
    只是滋味有些许涩口,平日里余昀是不爱喝的,可若他这么说了,想来昀儿生出几分愧疚,便也就捏着鼻子将就喝了。
    他一贯是个懂事的孩子。
    这样懂事的孩子,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呢
    昀儿,这药不会坏了你的身子。
    昀儿,一年而已,待你站稳脚跟后,仍旧可以拥有自己的子嗣。
    昀儿,经了这一年,再有孕时,你大抵也能护住自己的孩子了。
    昀儿,别怪父亲狠心。
    我知你性情单纯。
    可既入了宫,提防身边的每一个人,便是你的宿命。,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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