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穿越了二十年的光阴,如决堤的洪水冲破闸门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一幕幕过往在眼前加速倒带回放,定格在一片冲天的大火之中,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容颜冲破火光出现在菁玉的眼前,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几乎窒息。
    熟悉的是形似的容颜,陌生的是那张脸上惴惴不安的神情,她步葭雪天不怕地不怕,如何有过这般形容。
    尹雪,这个看似普通的名字,她怎么早没想到呢,这是尹琳和步葭雪两个名字的综合啊!原来,水溶就是前世被她一把大火烧死的赵徽,彼时的水溶已经快满周岁了,那就是赵徽借尸还魂,在水溶身上复活了吧,可能是因为和她死在了一起,命轮带走她魂魄的时候附带把赵徽也带走了。算了,这都不重要,多么可笑,她竟然吃自己的醋,竟然自己当了自己的替身。
    然而,她喜欢的水溶和赵徽无关,她喜欢的水溶是尊重她意愿的人,不是禁锢她控制她的赵徽,她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过一个人,赵徽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伤她伤得那么厉害,连前男友都算不上,可水溶对她好,却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只不过那个人恰好是她的前世罢了。
    恨吗?因为爱才会有恨,连爱都没有了,恨从何来?她已经让赵徽付出了死亡的代价,也算他罪有应得了,爱和恨都随着那场大火付之一炬,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罢了。水溶现在还在拼了命找她,说明他对前世之事有所忏悔,也并不仇恨她杀死了他,可让她如何原谅他,从一开始他就怀着目的接近她试探她,她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前世的赵徽,不能原谅的是今生的水溶。林菁玉何辜?梅如雪又何其无辜?
    丫鬟搬来垫子,梅如雪双膝跪地磕头,恭谨地请安道:“奴婢梅如雪,叩见王妃。”
    菁玉置若罔闻,沉浸在回忆中久久回不过神来,没有开口说话,梅如雪也不敢抬头起来,紧张地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心跳得更快了,不用说,王妃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了。
    贴身伺候菁玉的丫鬟们也不出言提醒,就该要让梅如雪知道点厉害才行,这王府的当家主母是王妃,王妃想怎么收拾她就能怎么收拾她。
    菁玉清醒过来,手心里沁出了丝丝血迹,她震惊之下指甲嵌破了皮肤都不曾察觉,见梅如雪还跪着,脊背微微发抖,显然心中十分不安,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有气无力地道:“起来吧。”别人哪里知道方才她心中的惊涛骇浪,都以为她是在震慑梅如雪。
    因梅如雪不是水溶正式过了明路的侍妾,也用不着给菁玉奉茶,菁玉心里一片纷乱,没心情跟梅如雪多说什么,心不在焉地道:“王爷怎么吩咐的就怎么安排,他既然不要你伺候人,你就不用到我跟前立规矩,你下去吧。”
    梅如雪还以为王妃要像太妃那般恩威并施地敲打她,刚才还给下马威来着,没想到她竟然轻轻放下,一不问她是否侍寝过,二不让她立规矩,她看得出来王妃不喜欢她,但也不像其他正妻那般讨厌她,仿佛她只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路人,梅如雪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恭谨地道:“是,奴婢谨遵王妃的吩咐,您好好歇着,奴婢告退。”
    梅如雪一走,红藤急道:“王妃,您就这么放她走了?”
    菁玉勉强笑了笑:“不然呢?让她留着端茶倒水?好让你们躲懒是吗?”
    白芷连忙端起茶水给菁玉,说道:“王妃,红藤姐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担心您啊,您身子不爽快,就更该谨慎了,免得她趁虚而入,那个梅如雪一看就是个狐媚样,万一勾了王爷,可怎么办啊?”
    “凉拌呗。”菁玉随口应了一句,脑子里嗡嗡作响,丫鬟的话她只听进去了几个字,这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看得丫鬟们更着急了,还想再说点什么,菁玉已经起身走向里间,脚步有些虚浮,恍恍惚惚地道:“我累了,我去睡会,你们都下去吧。”
    水溶怎么会是赵徽,为什么是他呢?三辈子加起来都有五十多年了,为什么每一次的人生都和他纠缠不清?前世她的确动过心,现在想来,应该是感激之情大于男女之爱,很多年后,他们走到了对立面,他罔顾她的意愿控制了她的自由,不顾她的感受强行将她留在身边,即便还有情也消磨得所剩无几了。她全都放下了,不爱了,直到水溶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他和赵徽完全不一样,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喜欢上一个人。
    可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赵徽!
    水溶一定很希望林菁玉就是步葭雪,可菁玉却希望水溶不是赵徽。
    菁玉驱赶走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最终做出了决定,即使水溶不是赵徽又能如何呢,她也没几年好留了,大观园都修起来了,至多不过五六年,贾家落败宝玉出家,补天石回到青埂峰恢复本体,她就要离开这里回到现代,命轮消除掉她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连父母兄弟姐妹都不会记得她,水溶又怎么会记得,她最终要走,而他最终也会忘掉她。
    命轮真是个好东西啊,不仅能让她回到她最想回到的节点,还能让这里的所有人彻底将她遗忘,那她现在还纠结个什么,就让真相随着她的离开被永远地遗忘了吧。
    北静王府进了一个侍妾不是侍妾丫鬟不是丫鬟的女人,这件事很快就被人遗忘了,菁玉一如既往地继续装病,倒是把明玉气得不行,他简直是白打水溶了,竟然堂而皇之地把人带回去了,虽然没给名分,但这不是给菁玉添堵么!
    他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就又想揍水溶了,被颜雅南发觉,她知道明玉的伤不是和水溶打架那天伤着的,帮着他一起隐瞒了父母,明玉在外人跟前喜怒不形于色,在自己妻子跟前却很少隐藏他的喜怒哀乐,有什么事都跟她说,颜雅南知道他又想给妹妹出气了,劝道:“你给姑奶奶撑腰是应该的,可也要考虑周祥才是,北静王爷十二岁就独自在金国闯荡,他的武功可想而知,你虽也练武,但平心而论,你哪是他的对手,要是北静王爷一怒之下出手没有轻重,伤着你了怎么办?这剑伤就够吓人的了,再要是伤着别处,老爷太太不是更担心了。你冷静冷静,好歹为姑奶奶想想,现在姑奶奶也病着,你们两个不管伤了谁,姑奶奶都要担心,再者,姑奶奶始终还是水家的媳妇,你出气了,太妃岂不是还要怪到姑奶□□上。”
    明玉只想给水溶点颜色瞧瞧,哪里想过后宅这些婆媳关系的弯弯道道,颜雅南说的有道理,他打了水溶不过一时痛快,又不能把妹妹接回家一直住着,到时候妹妹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受累的还是她,明玉便作罢了,此后见到水溶,一样没什么好脸色。
    水溶很清楚地知道他对梅如雪是什么态度,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只是想看看她安安静静看书写字的模样,只有在那个时候,梅如雪才最像葭雪,其他时候,他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样子就莫名有些不快。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水溶没有精力去纠结这件事情,那个给李若送药的小太监周长安终于有了眉目,令水溶万万没想到的是,周长安竟然是二皇子文郡王赵弴的人,而文郡王妃的表弟正是李轲的女婿。
    李家与文郡王并无明面上的来往,水溶就没意识到这一层,而查到周长安有文郡王府的印记银子之时才恍然明了,难怪在姑苏的时候李轲没有将他这个微服出行的钦差王爷放在眼里,人家的眼睛,可盯着庆熙帝的龙椅呢!
    庆熙帝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十分安稳,上有还未放权的太上皇,下有兄弟虎视眈眈,而碍着太上皇的面子,他不能收拾了兄弟,以免落得不孝不悌的罪名,待太上皇驾崩,无非成王败寇。
    菁玉装病,病得愈发厉害了,水溶并没有请太医,而是将计划全盘告诉了安然,请她帮忙配合做戏,王安然乃帝京第一神医,她说的话比整个太医院都有分量,然而菁玉并没有如对方所愿变成疯子,仅是缠绵病榻,精神一天比一天弱而已。
    七月初九那天,水溶在周长安与人接头拿药之时一举将双方擒获,人赃俱获,接头之人正是文郡王府里一个名唤周诚的门客,水溶将这数月来周长安交给李若的药都呈道庆熙帝面前,弹劾姑苏织造李轲毒杀北静王妃之罪。
    李若乃重要的人证,她也随同水溶菁玉进宫面圣,对庆熙帝全盘托出,包括自己是罪臣李迅之女一事也没有保留,因为她是在李家获罪之前出家的,便不用一同治罪,李若讲述了自己与菁玉本为好友,她在蟠香寺出家修行,前年随同住持玄静师太下山讲佛法,却被李轲强抢入府中为姬妾,去年北静王微服入姑苏,在李家做客,李轲给她下了毒将她送给了北静王,但李轲不知她与菁玉的关系,她体内所中之毒早已化解,周长安每月送来的解药她都保存着,数月前周长安给她的任务是给北静王妃下药,这些药都保存得完整无缺,经太医查验,和擒获周长安周诚时得到的物证之药别无二致。
    太医又查验过李若的解药,向宁熙帝回禀道:“启禀陛下,此药可缓解一种名为‘枯魂’的□□,却是治标不治本,须每月服用,否则就会毒发,中毒之人便会肠穿肚烂而死。”
    人证物证俱在,周长安和周诚在天牢经受了一番折磨,也吐出了不少事情,包括李轲与文郡王来往,意图打压林家拉拢水家等等一些计划,若是李轲仅仅贪污受贿,太上皇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但他如今胆大包天,竟然在北静王府安插桩子给北静王妃下毒,更勾结文郡王有谋反的迹象,便是太上皇有心护短也不能包庇他了。
    宁熙帝不能越过太上皇直接治李轲的罪,将此事告知了太上皇,太上皇勃然大怒,痛心疾首地道:“李轲这糊涂小子!仗着朕的宠信就如此胆大妄为!还攀诬弴儿,实在是令朕失望之极!皇帝,你看着办吧,留他一个全尸。”
    宁熙帝心头一黯,此事在他意料之中,太上皇此言已然放弃了李轲,却仍要保赵弴,罢了,能撤掉李轲也好,换上自己的心腹,国库也能有一笔进账,至于赵弴,这笔账且先记着罢。
    李轲罢官治罪的旨意很快下到姑苏,除了这桩罪名,李轲卖官鬻爵、强占百姓良田、强抢良家妇女、贪污织造税银等等罪名接二连三地查了出来,其妻儿亦仗着自家权势包揽诉讼,最后刑部审理此案了结,判决李家家产悉数充公,李轲斩立决,其妻秋后问斩,其子女终生流放山海关为苦役。
    这件案子尘埃落定,李若与雪雁姐妹相认,两人喜极而泣抱头痛哭,李若没有在北静王府继续留下去,而是去了慈念堂,与崔容为伴,教导那些被菁玉收容的孤儿们。
    菁玉装病一装就是个把月,把贾敏担心得不得了,现在真相大白,得知李轲竟然派人给菁玉下药,如果不是她和李若是好朋友,只怕现在早就遭了毒手,对李轲越发深恶痛绝,直道老天有眼,收了这恶人的性命。
    水溶陪同菁玉归宁,贾敏拉着女儿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仿佛她真是大病初愈一般,眼圈一红道:“瘦了。”
    “做戏就要做全套嘛,让母亲担心,是女儿的不是。”菁玉挽住贾敏的胳膊赔罪。
    贾敏并不责怪女儿瞒着她,事关重大,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仍免不了心疼,搂住女儿道:“没事了就好。”
    菁玉看了一圈,屋里只见贾敏和颜雅南,却不见黛玉,不由问道:“妹妹呢?”
    颜雅南笑道:“黛玉知道你今儿回来,非要亲自下厨给你做补品,这会子还在厨房盯着火候呢。”
    菁玉大为意外,“妹妹什么时候学会下厨的?”她记得黛玉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才几个月不见,竟然开始点烹饪技能了。
    贾敏道:“咱们家自然不需要姑娘下厨,但炖个补品做个甜汤还是要会一点的,将来嫁了人,也能增进夫妻感情。”
    菁玉笑了笑,心中颇不以为然,学会做饭当然是一项生活技能,但不是为了别人才去学的,不过一想到黛玉为自己下厨,心中十分熨帖温暖,还是亲姐妹好啊,哪怕她身体好着没有生病,妹妹也这么关心惦记自己。
    正说着,忽听丫鬟通传说二姑娘来了,黛玉进来一阵风似的扑进菁玉怀里蹭了蹭,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菁玉道:“姐姐你回来了,我给你做了好吃的,猜猜是什么?”
    “嗯,一定是我最喜欢的乌鸡补血汤。”菁玉和黛玉同吃同住了那么久,对彼此的喜好了如指掌。
    黛玉高兴地道:“果然是我姐姐,猜对了。”说完向贾敏可怜兮兮地恳求道:“母亲,咱们都好些时日没见到姐姐了,让姐姐留下多住几天吧。”
    菁玉握住黛玉的小手笑而不语,贾敏作沉吟状不说话,黛玉急了,拉着贾敏的袖子撒娇道:“母亲,您就答应嘛,横竖王府离咱们家不远,您就跟太妃说一声,留姐姐住几天嘛。”
    菁玉连忙道:“我这次回来之前跟太妃说了,要小住几天。”
    黛玉欢呼雀跃,兴奋不已,只有颜雅南察觉到菁玉眼角掠过的淡淡哀色,心中暗暗一叹。
    下午林府留饭,林海明玉涵玉在外院招待水溶,菁玉在内院陪母亲,丫鬟把黛玉做的乌鸡补血汤盛了四碗,菁玉啜了一口,味道竟然还不错,令她十分意外,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妹妹做的汤真好喝。”
    “为了学这道汤,不知让她浪费了多少乌鸡呢,熟能生巧,方有此味。”贾敏一边喝汤一边宠溺地看了两个亲密无间的女儿一眼。
    黛玉俏脸一红,她第一次做这道汤,尝一口自己都吐了,好在现在是能拿得出手了,笑道:“以前姐姐常给我做好吃的,我现在长大了,也该投桃报李才是。”
    一道韭菜炒鸡蛋上桌,颜雅南刚吃了一口,突觉胃里一阵翻腾,连忙转身呕吐,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贾敏见状,不禁面露喜色,该不会是有了吧!黛玉不明所以,还以为颜雅南生病了,关心地道:“大嫂,你没事吧?”
    颜雅南坐回椅子上,按着胸口道:“没事,可能最近没休息好,肚子有点不大舒服。”
    颜雅南今年才十七岁,第一次怀孕难免没什么感觉,贾敏是过来人,抿唇一笑道:“雅南,有多久没换洗了?”
    颜雅南这才反应过来,细算起来,月信已经推迟半个月了,她只以为是月信紊乱,没想到竟是有了!
    “菁玉,快给你嫂子把把脉。”贾敏急忙对菁玉吩咐,有女儿这个现成的大夫在,就不必去外头请人了。
    菁玉给颜雅南仔细地诊过脉,脉象滑走如珠,是怀孕无疑,笑道:“恭喜大嫂,有小宝宝了。”
    颜雅南惊喜不已,高兴地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贾敏更是欢喜激动,道:“大奶奶有喜,快派人去给老爷和大爷报喜!”接着又吩咐颜雅南房里的丫鬟,该忌讳的东西都要收起来,务必精心伺候好大奶奶。
    喜讯传到外院,明玉先呆了片刻,然后又傻笑起来,乐成一副蠢样子,连带看水溶就更讨厌了,要不是得招待这个女婿,他早就飞回去陪伴妻子了。
    林家即将添丁进口,林海也高兴得不得了,送走女婿后,挑了不少好东西让人给长子房里送去,贾敏高兴之余,想起菁玉还没有动静,不由又皱眉忧心,叹息道:“菁玉都成亲四年了,也没个消息,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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