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片森林,就在月亮下面。可能是傍晚,也可能是凌晨,总之那里有一片森林。雪蓝侧过脸来,小声对我说着这种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拿过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揉成一团,扔出窗外。讲台上的中年男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雪蓝的脸,你趁早滚回家去吧!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雪蓝时,太阳很亮,我眯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向天空。雪蓝穿着水蓝色衬衣,墨绿短裤走过来,拉下我的手笑着说,啊,你知道吗?我是雪蓝。我将视线从天空转移到她的脸上,微笑着回答,没错,太阳是圆的。
    她坐在我旁边,看我埋头查资料,看我写作业,看我因为解不出数学题而抓狂,然后咯咯笑起来。几颗皱紧眉头的脑袋望向这里,露出鄙夷的神色,嘴里不满地嘀嘀咕咕。我说你不要笑,她不仅不听反而会更大声地笑起来,趴在桌子上,甚至流出了眼泪。
    雪蓝附在我的耳朵上,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她说你知道吗,我是雪蓝。
    雪蓝,雪蓝,我说雪蓝是什么。
    她拉过我的手,紧紧握着,说那是一种颜色,最最纯粹的颜色。雪蓝色。
    我们是同桌。老师刻意这样安排,无非是自作聪明地以为我会听话地将她引上正途。我乖乖地冲他笑,他便放心地挥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他这样做,我就想起了徐志摩,那动作颇像那个诗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眼前这个人却毫无风度地撒下了一阵粉笔灰,我摇摇头替他惋惜。回到座位,雪蓝抬起头安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温暖的光在闪动。她抱着我说,咱们去故宫吧!我看了一眼满满的补课表,快乐地说好啊好啊!
    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来到这里了。穿过高大斑驳的红色城门,周围迅速安静下来。红墙黄瓦,绿树成荫,我们好像瞬间回到了几百年以前,时光躲在阴暗的角落或暗自发笑或唉声叹气,偌大的宫殿群上空便回荡起一阵低沉的回声。四岁时,妈妈第一次带我走进这里,那时宫殿外长方形的地砖还完好无损,一块块细密整齐的排列在一起,然后平整地铺开去,延伸至四面八方。我不得不被妈妈抱着,才能看到金銮殿里那高高在上的“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妈妈指着对我说,看,那就是皇帝写的字!我和雪蓝每次总是挑游人很少的时候来,这样,我们才会忘记,自己是在哪里。
    我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叮嘱说,你不要把我丢了。雪蓝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对我点点头。每次来到这里她便很少再笑很少再说话,满脸庄重神往的表情,步伐也加快起来。脚下的灰色地砖破败不堪,坑坑洼洼,很难再找到一块完整的。我们好像残忍地踩在它本已容颜尽毁的皮肤上,每走一步,我心里都会泛起一阵隐隐的疼痛,仿佛听到它喘息的呻吟从脚底传来。人群来来往往,昂首挺胸,毫无顾忌。我对她说我有想杀人的冲动。
    当她对我说起那片森林时,语气是无比的肯定。她说只有在那里,大雪覆盖了所有草木山林,月亮之下,可能是傍晚,也可能是凌晨,就会出现雪蓝色。那时还是夏季,明亮灼热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我躺在凉飕飕的空调房里赖着不想走,我说我喜欢夏天,这样挺好。她说你要相信,我说我相信。可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要我相信什么。
    雪蓝说你会后悔的,你不是真的喜欢。
    我不去理她,把头扭到一边生气地说要你管!然后眼泪悄悄流下来。
    如果说雪蓝会预言的话,我绝对百分之百的赞成,就差拿面小旗高声呐喊“雪蓝万岁”了。
    没有多久,我便感到双脚冰凉,继而麻木,很快就全身冰凉。我以为是房间太冷,便关掉了空调。可我仍觉得寒冷,仿佛血液都失去了温度,化做冰水在身体的血管里面流动。雪蓝慌忙抱来棉被裹在我身上,焦急地陪在旁边。一会儿,房间里和外面几乎没有温差了,雪蓝脸颊通红满头大汗,可我裹的跟粽子似的坐在地板上依然冻的瑟瑟发抖,牙齿得得的响。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雪蓝果断地送我去了医院,她后来回忆时说我当时的样子的确狼狈的够可以。面无表情的医生嘴唇微张,慢吞吞吐出几个字:冷空气过敏。
    我老老实实地输着液,心想,这个夏天真不厚道!雪蓝趴在床边紧张地说,我以为你要死掉。我说放心,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有很多游人在那棵“夫妻树”前留影,雪蓝曾说过,在整个故宫里,她最喜欢的就是御花园里的这两棵树。它们挨得很近,树干坚韧古老,枝条交相缠绕,互相伸进对方枝叶间的缝隙中,像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恋人。她说这世界上只有这两棵树可以永远在一起,它们这样互相依偎了百年,时间久了,谁也动不得,谁也不能再把它们分开。
    谁也不能。
    一对对情侣驻足,瞻仰,观看,赞叹,留影,离开。他们有步入古稀的、人到中年的、正值青春年少的,闪光灯喀嚓喀嚓,那两棵树便和他们硬生生地挤在了一片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里。我觉得胸有些闷,雪蓝仰起头看看天,不以为然地说,要下雨了。
    我忽然想起青蛇,空气中徘徊着隐隐暧昧,又被低沉潮湿的味道所包围。谁在笑谁在笑/本已无人/却有萧声绕/恨别离恨别离/水漫金山枉修千年道/相执手相执手/彻骨柔情在断桥/谁人知晓/谁人知晓/再也无人笑!
    蓝雪拉紧我的手,走的更快了,两侧是高耸不可逾越的红色围墙,我恍惚觉得有些看不清楚她的脸,身体像被青蛇缠绕。
    就是在那时,雪蓝告诉我,那两棵树现在已经出现在她的森林里了。
    临近傍晚,夕阳将余辉撒在琉璃瓦上,泛起一片浓郁壮观的暖黄色。大殿里面的黑暗更浓了。东西六宫阁窗围墙之间,幽幽响起虚飘的交谈声,凄楚喑哑。当某个脚步声逼近,交谈便戛然而止,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那低沉幽怨的说话声才小心翼翼再次响起。
    刚才你看见了吗,有个太监在墙角那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了,雪蓝指着养心殿的墙角处笑着说。这深宫里的宫娥不知有多寂寞,我直直望着过道尽头,伤心地对她这样说道。
    喜欢快乐王子的雪蓝说快乐王子是世界上最不快乐,最名不副实的王子,可他的名字却叫快乐王子。他很可怜,因为他永远不会死,因为他是座雕像。
    考生汹涌如潮,逐个走进教室狭小的门。我拉紧雪蓝的手,认真的对她说,你不要把我丢了。她笑笑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阳光明媚耀眼,好像糖果甜甜的香味,弥散若风,笑魇如花。
    走进考场时,雪蓝挣脱了我的手,她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我突然惊慌,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她眨眨眼睛,仿佛无数小星星跳出来,闪啊闪啊不说话。雪蓝一点点被人群淹没,不断走远,走远。我被挤进一间教室,而雪蓝正朝她的那片森林大步走去,满脸喜悦,满脸期待。
    我哭得昏天黑地,失去记忆,无法回忆。
    白蛇:说谎也是做人的修行之一。
    青蛇:还要说谎?做人可真难。
    白蛇:是啊。
    我喜欢站在太和殿前面,呆呆地看着日晷上面指针的影子,一点一点不易察觉地慢慢移动。尖利的指针斜指苍穹,白云翻滚,遮天蔽日。几百年过去了,时间依然从上面流淌而过,太阳不落,它便不休。
    雪蓝还是把我丢了,为了她的森林,为了她的雪蓝。
    没有人像她这么决绝,回头,便已不见。我们都是喜欢夏天的人,她说你太寒冷需要温暖,但即使这样,万事总有尽头,你要相信,相信我的森林,只有那才是真实。所有夏日的灵魂之下,都是寒雪之冷,都是虚无。我感觉青蛇在缠我。
    我想起我的日晷,只有它笑看人生,只有它在冷眼旁观,只有它永远跟得上时间的悠悠步伐。
    我忘记了雪蓝的容颜,她的脸一片氤氲模糊,奔跑在森林中细碎的小路上,树枝滑破她的手臂,她依旧奔跑。水草般的头发在身后飞扬,兔子、老虎、黑熊、狮子们跟着奔跑,鸟儿在头顶飞翔,她依旧欢快地奔跑。
    我问旁边的同学,你还记得雪蓝吗?
    雪蓝是谁?从来没听说过!
    我终于笑了,为这个答案而心满意足。雪蓝来到这里陪我度过我那灼灼年华,看我笑了,然后安心离开,回到她久别的森林里,继续奔跑。
    我从未认识她,失去记忆,再也无法回忆。
    盈盈白雪,雪蓝站在婆娑的树影里,对我招手微笑。月亮的银色光辉之下,夜色笼罩之中,森林泛出静谧祥和的雪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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