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已春深。
    谢拾清晨便起,已开始根据自身情况选择性上课的他自觉今日上午的经义课对他进益不大,索性出了学宫在府城四处转悠。
    一切说来话长。
    今日的经义课讲师是治礼为本经的蔡训导。早在入学不久谢拾便发现,蔡训导的学问见识比何训导差上许多,性子亦颇为迂腐,一旦听惯了何训导讲课,再听蔡训导的课,大有“由奢入俭”之感。
    这也就罢了。
    毕竟治学之道不可只听一家之言,多听一听不同训导的见解对谢拾而言亦颇有启发,有利于他今后博采众长;奈何蔡训导并不喜欢学生发挥自我思考能力,只希望学生们老实接受填鸭教育,这就未免令喜欢提问互动的谢拾难以接受。
    当初好几回他都想站出来反驳蔡训导的观点,系统却道[不是人人都开明如何训导,也不是所有夫子都像徐夫子那样愿意耐心聆听学生不合时宜的观点。宿主你得明白,世上“蔡训导”才是大多数。]
    “所以才要纠正他们的错误啊。”谢拾理所当然地说,“大多数难道便是对的”
    [大多数不见得正确。可宿主只是区区生员,你的声音盖不过大多数的声音。]胖狸猫难得有如此正经的时候,[哪怕蔡训导一人的声音,都比你的嗓门大得多。]
    [更何况,凭什么你是对的,他们是错的蔡训导还自以为正确,想要纠正宿主呢。]
    “这”
    谢拾被问住了。
    是啊,凭什么他就一定是对的
    沉思过后,谢拾给出答案[就凭“仙人所授”,凡间怎么可能胜过仙境]
    他眼中的“常理”都是梦中在仙境所见,仙人既如此做,可见那才是真理。徜徉梦中数年,他的观念早已被仙境塑造。
    胖狸猫叹了一口气,它凝重道[宿主,你没发觉自己太过迷信“仙境”吗诚然“仙境”的物质思想都比如今先进百倍千倍,可你并非发自内心理解那里的观念,只是盲目迷信而已。]
    就算已经改不掉宿主对“仙境”的印象,可如此盲目的迷信却是不利于进取的。久而久之,岂不是会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
    胖狸猫神色严肃至极。
    究其根本,在于当年宿主梦游诸天时年龄太小,只是囫囵吞枣地接受这一切罢了。
    正如幼稚园的小朋友在父母和老师的教育下遵守种种社会规范,可他们未必能理解每一条社会规范究竟为何被制定出来,问就是父母老师的教导如此,自然该遵守。
    所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谢拾不禁陷入沉默。
    “你说的对。”他若有所思,“我依旧认为我是对的。可若是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知道拿出仙人的观念当然是真理这样的理由,又如何纠正旁人”
    谢拾自嘲道“从前我还笑旁人只知读死书,现下看来我也是读死书而不自知
    。”
    于是,哪怕再一次被蔡训导的腐朽观点所荼毒,谢拾依旧保持了可贵的沉默。他没有提出异议,反而先在心中反问自己为何不赞同蔡训导是错的,什么是对的理由是什么我能发自内心说服自己吗
    谢拾并不知晓,在反复的“扪心自问”中,他已逐渐建立起自身的一套思想。并非“因为是仙境所授所以我应当如此”,而是“我发自内心认同道理就是如此”。
    他的沉默却让蔡训导产生了错觉。在后者看来,谢拾总爱在旁人课堂上踊跃发言提问,却在他的课堂上老老实实聆听教导,可见这个学生还是颇为“尊师重道”的。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蔡训导向来欣赏谢拾的聪慧勤奋,只是不喜他文章中时不时流露的“标新立异”,见他可堪教化,忍不住重点关照。哪知每每有所告诫,谢拾总能振振有词地辩驳。
    蔡训导顿时大为头疼。
    他并非不知晓自己过于墨守成规,王训导等同僚亦委婉指出过他的问题,何训导更是直言不讳地叫他“老古板”,蔡训导气归气,却也很难改变定型多年的三观。
    谢拾这个聪明好学的学生,也就愈发让他欣赏又头疼,自认实在没这个本领教导。
    直到如今,老老实实上过几个月的课,感觉已从蔡训导身上吸收完精华,继续学多半只剩下糟粕的谢拾自觉再无可学,果断选择了翘课,不在无益之事上浪费时间。
    这反而让蔡训导松了一口气。
    如此正好不必再为难彼此。
    师生二人心照不宣达成默契。
    于是便有了今日上午难得的休憩。
    无课一身轻的谢拾踏着晨曦的微光走出府学大门,在斜对面的铺子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便慢悠悠地沿着长街缓步而行。
    猛然从白天黑夜卷生卷死的学习中回过神来,谢拾终于留意到府城已是春意盎然。
    他头一回如此静下心来欣赏。
    暮春已至,万物生发。襄平府城,烟柳满街,风起之时,好似碧绿丝绦满城招展。
    沐浴在活泼的春风中,胸膛里的心发出活泼的跃动,谢拾脚下的步子亦活泼起来。
    他穿街走巷而过,只见满街绿丝烟里,朵朵飞红如雨,不知谁家杏花追逐春风越过墙头,贪看少年风姿,不知不觉落他满头抑或者,这本就是春风寄来的情书
    月白斓衫、乌黑的发,与红艳艳的花恍惚间,好似梦回当初入学游泮之时。
    谢拾举袖摘下落花,在手心里把玩了一阵才收入袖中。他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乱七八糟看过的学海杂书,其中似乎就有干花书签的制作方法不如回去一试,将这落他满头的“情书”化作永久的珍藏
    说做就做,待得谢拾将处理好的花瓣在窗外铺开晾晒时,姚九成几人纷纷称奇。
    “知归你这是在捣鼓什么今日也是奇了,你竟然不曾上课也不曾回院子里读书,咱们原还以为你去了尊
    经阁呢”
    卷王突然不卷了,谁不纳罕
    “你这是在做芸签”
    芸签即书签的雅称之一,几人对此并不陌生。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有由象牙或是竹片制成的书签,又称“牙黎”或“牙签”。发展至今,书签的形式更是多种多样,纸板与铜版皆有,花纹亦是精美。却都不及谢拾以落花作书签来的风雅有趣。
    好奇地凑过来,从谢拾口中知晓缘由的三人立时兴致大增,纷纷表示“加我一个”,转头便祸害起学宫的花花草草。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没过两日,整座府学都掀起了收集花草做芸签的风潮。连何训导都同谢拾交流了一番制签心得。
    诸生对谢拾亦是大为改观。
    从前他们都以为谢拾是与顾怀璋一路的“勤学苦读派”,只道他小小年纪便成了书呆子,如今方知小三元也是个妙人。
    便有生员试探着邀他参加文会。
    谢拾又不是顾怀璋那等“目中无人”的性子,自然很乐意结交更多新朋友。只是他对文会组织者一无所知,更不知这文会是否有什么名堂,便拿着请帖请教姚九成。
    姚九成果然消息灵通,一看请帖上的人名便点头道“章行远,这是个豪爽人。既是他办的文会,知归你不妨去耍一耍。”
    他说话口吻宛如担心自家弟弟被坏人诱拐的兄长“府学有学规,妓馆那等地方是不能去的,是以府学生员的文会大都没什么妨碍。不过你却要小心,可别谁的邀约都去,须知总有些不守规矩的家伙,可别牵累了你。”
    转头他便找章行远要来好几封请帖,同舍人人有份,打算与谢拾一起奔赴文会。
    满心好奇的张宥没有拒绝。
    顾怀章却依旧“不合群”,他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不仅如此,他还劝谢拾别去浪费时间,嘴上更是犀利评价,“名为文会,实则玩乐,附庸风雅,不去也罢。”
    一听是“玩乐”,谢拾反而更感兴趣了。他又不是当真只爱读书全无兴趣爱好,反正姚九成都说了,不用担心有什么问题。
    这一去,果然令他大开眼界。
    从前谢拾并不是没有参加过文会,当初童试时,他便参加过同案童生举行的文会。说是文会,实则就是找个茶楼或酒楼,一群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吟诗作文罢了。
    然而章行远组织的文会却大为不同。
    首先,人家这不叫文会,而是雅集,单是称呼就仿佛高出几个档次。其次,举办地点并不是寻常的酒楼或茶楼,而是效外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庄园,其名曰“南园”,这是个专门宴饮游玩服务的地方。
    谢拾这才知晓,所谓“南园雅集”早已不是第一回,几乎隔三差五便有一回,由章行远等几个家境阔绰的生员轮流举办。参与者甚至不止府学生员,举人亦不乏有。
    南园植有一方桃林,春来桃花芳菲,美不胜收。又有人工雕琢的湖泊与湖心亭,仿江南之雅致,入眼所见只觉心旷神怡。
    谢拾放慢步伐,满目赞叹。
    “只凭这景致,便值得来一趟。”
    一旁的张宥跟着连连点头。
    两人跟在姚九成身边,时不时听他介绍,像土包子似的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猝不及防听见一声笑,抬头就见不远处几名不认识的士子正对他们低声指指点点,像是在嘲笑两人“乡巴佬”的行径。
    目光对上,那几人似乎也觉得背后笑人不够光彩,急急忙忙转身就走,张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张脸不禁微微涨红。
    谢拾倒是坦然“咱们不就是来长见识的吗走走走,我还没见识够呢。”
    边说边带着人大步朝前走。
    “就该如此”姚九成附和一声,继续同他有说有笑地聊起了南园的来历背景。
    张宥方才生出的几分赧然顿时一扫而空,他钦佩道“知归你这性子,真不知如何养成的,我若是有你三分洒脱就好了。”
    “子宽质直淳朴,有什么不好”谢拾笑道,“我看你该多学我几分自信才对。”
    “学不了自信,学几分厚脸皮也可。”姚九成打趣起来,“我倒是能借你几分。”
    三人一路说笑着见了此次文会的主人,此后大半日时光过得颇为丰富多彩。
    正如顾怀璋所言,南园雅集玩乐居多,谢拾最感兴趣的是投壶,起初还不熟练,投空了几回,熟练度上去后便十投九中,惹得围观者连连叫好。投壶好手见之技痒,忍不住下场与他一较高下。姚九成在一旁疯狂起哄,还拿自己的玉佩做了彩头。
    他边开盘边嚷嚷“知归,我可是将全副身家都押给你了,你可不能输啊”
    谢拾“”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首先飘过的却是这么一行字“拒绝黄赌毒从我做起”
    差点脱口而出的谢拾表情扭曲。
    这也让他一个手抖第一投失误。
    还好之后发挥出色,至少没让姚九成有机会“倾家荡产”。
    不多时,文会正式开始。
    依旧是吟诗作文那一套,却是效仿前人曲水流觞,且与科举时文无关。又有琴棋书画等才艺交流,几乎人人都露了一手。
    谢拾也受气氛感染,即兴以洞箫奏了一首古曲,吹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府学生员皆知他学习洞箫不过数月,技艺谈不上惊艳绝伦,只能说尚佳,作为初学者已很是了得。
    但雅集上可不管是不是初学者,既然站出来表演,大家自然只以水平高低来审视。便有人失望摇头,似乎笑他不过如此,以己度人者还当他实力不足强出风头呢。
    谢拾却是放松自在得很。
    他又不打算博什么名头,不过是来“耍一耍”。既然是娱乐局,自然是随心情来,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兴致来了便奏一曲。
    如此坦荡风度反而令人心折。真正的有心人不曾从他身上看到强出风头的丑态,反而惊讶地发现,他似乎比文会主人还要自在
    宴将尽,人亦散,组织此次雅集的章行远待谢拾的态度更热情三分,连连招呼他下次再聚,谢拾自然是回应他有空一定再来。
    转头他便兴致勃勃同姚九成道“可惜秉礼不曾来,下回约他一起踏青。”
    三人乘兴而来,兴尽将归。
    来时晨光微曛,远处千山染碧;归时暮色沉沉,长风吹遍原野。谢拾高高兴兴又吹了一支曲子,举起最后一盏酒,诗兴大发
    “芳原绿野恣行时,春入遥山碧四围。
    兴逐乱红穿柳巷,困临流水坐苔矶。
    莫辞盏酒十分醉,只恐风花一片飞。
    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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