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沈镜安薄唇轻抿,似是有些为难,他想要怎么告诉他这个又好又坏的消息,未曾想到有一日听到裴怀度有孩子的一刻也是一碗堕胎药送出来的时候。
    “那是安胎药?”
    咽了一口口水,沈镜安犹疑了会,坦诚道:“那是堕胎药。景明,星楚许是有身孕了。”
    这一刻他罕见地看到了裴怀度眉眼舒展,略带笑意的神色,可下一秒,他冷冽的目光扫到了那一碗已经冷下来的堕胎药身上,周身散发着沉郁恐怖的气息,狼似的一双眼眸浸着寒潭,深幽不见底。
    裴怀度的手一下收紧,喉结轻滚,在日照下神色冷峻,眼神如碎冰,将人生生定住。
    “景明,你冷静些,他送这东西出来势必是要激怒你。如今兵围府邸,他插翅难逃,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罢了。”
    说着让人冷静,可沈镜安也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那根弦要绷不住了,没想到会出这档子,有了孩子是好事,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若是那个发疯的裴晋北对星楚做些什么,那便是无可挽回了。
    “拿朕的弓箭来。”他沉声一句,立马而起,身后带着一队隐秘的好手,皆等待一声命下。
    眼看着他要进去亲自救人,沈镜安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只希望裴晋北能有所顾忌,这几日不止是齐王妃,淑太妃所居的碧螺宫,颜府都被严格控制起来了。
    人影相跃,只几息便消失在了眼前。
    ***
    齐王府主屋内,两拨人对峙着,赵嬷嬷被裴晋北的人抓了出去关起来,走的时候还扭着腰了,腿脚早就发麻,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她还是十分关切地看向了姚晚棠。
    心有戚戚,想这都是什么事啊,这几日发生的一切简直颠覆她的认知,王妃也被牵扯进其中难以脱身,现如今来得罪了王爷,今日这情况,怕是凶多吉少了。
    姚晚棠一夜未合眼,加之这几日的奔波劳累,已是累极,现只撑着一口气挡在了缪星楚的面前,“外头兵马都团团围住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逞威风,你怕是不要命了吧。”
    “走出皇宫的那一刻,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裴晋北背着光,声音忽而淡了下来,“晚棠,我已是四面楚歌。母妃被囚,颜家失势,边境生乱,到现在我还剩什么?”
    “那都是你咎由自取。”
    “晚棠。”缪星楚平静地喊了她一声,惹得姚晚棠紧张地回头看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再等等,出去之后找大夫好好看看。”
    慌而生乱,她都忘记了缪星楚自己是医者,知道自己眼下的身体状况。
    许是同病相怜,她不后退,想到那个未成形的孩子,她便看不得裴晋北要杀死缪星楚腹中胎儿这事。
    “我没事。”缪星楚转过头去看裴晋北,声线冷漠,“你到底要如何?”
    “星楚,同我一起出去走走,见见这齐王府吧。”
    当下听得满头黑线的姚晚棠紧拧眉心,就差没把裴晋北你是不是有病这几个字写在脸上,“星楚,这肯定有问题,你别……”
    “好。”
    下一秒就听到了缪星楚应了一句,她瞪大了眼眸,“星楚,你莫不是疯了。”
    “诸般因果,都要有了断的时候。”
    裴晋北垂下眼眸,嘴角挂上了一抹苦涩的笑意,很快隐没。
    他率先走了出去,不做任何停留,似是知道她会跟来。
    休息了许久的缪星楚起了身,还有些倦懒的气性在,缓缓朝着门外走去,一步一步朝着天光流泻的地方走去,她眉眼清淡,渺然若远山游云,一行一迟间自有气度,果真是走出了游历王府的架势。
    和煦的光温柔拂面,让缪星楚有一刻的恍神,她看向了不远之处的裴晋北,恍惚忆起了曾经在雁门关的时候,彼时他一身麻衣也显得清贵卓然,眉宇中自有慨然之气,进退有度,斯文有礼,曾屈尊降贵替路旁断腿的大爷推着那简陋的独轮车,没有半分上位者的倨傲。
    如今再看他,已是物是人非你,清瘦的肩平直,不同以往的意气,多了分沉稳矜重,已然是陌生如斯。
    有时她在想,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日。罢了又叹气,终究是事在人为。
    他们之间缀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有隔山阔水,永不相交。
    一路走过了回廊亭桥,她始终没有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追忆往昔亦或是还想再说什么,可他一直都没有开口。
    直到走到一处视野开阔之地,四野的林木花草染了秋霜,显得格外的寒凉萧索。
    他顿下,也不回头,只道:“星楚,若没有这一切,许这里是我们的家。”
    缪星楚分外讨厌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假设因果,试图再留些什么的妄图,早在知晓这一切事情之后,她就把他彻底扔弃,连看他一眼都嫌憎恶。
    “你说这些来弥补你心中的缺憾无可厚非,只是别扯到我头上来,这里的高门富贵,锦衣华服我半点都不稀罕,往日我们成婚的时候再简略不过,我也是欢欣的。可如今想来,是我蠢钝。”
    裴晋北的眼眸渐深,走进了几步,“我若是抛弃这里的一切同你回雁门关,日后你去哪我都陪着,不问世事,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也把他当成亲生的对待。从此闲云野鹤,山水相伴。”
    “事到如今,你还没看懂。”
    话音刚落,他就猛地抓紧她的手腕,目露狠色,“星楚,我如何不懂。你可知宫墙高深踏,踏进去之后想出来都极为困难。皇兄是能许你,你又怎么知道面对后宫佳丽,他不会厌倦你日益老去的容颜。”
    轻嗤一声,缪星楚被抓得生疼也不改那冷淡,“但是我知道你既然在三年前做出了另娶的决定,还瞒我许久,便不是什么好郎君,哪里值得我再相信你一次。”
    似是被戳中的肺管子,胸腔里漫起酸楚和痛意,裴晋北满心满眼都是苦涩,“你可知,我这三年也谋划了不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接你回来。”
    “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她冷漠地看着他,道出一句让他心神俱灭的话,“裴晋北,周子期,我情愿你是死了,死在了你母妃告知我死讯的那一日。至少在那一刻,我是真情实意的。”
    手上被抓得更紧了,缪星楚也不由得失了神色,面上带了几分痛感,可两人像是较劲一般,谁都不肯说半句软话。
    身后几米的姚晚棠看到这一幕心如火烤,快步走过去却被他一臂推开。
    “滚开”
    他吼道,面色狰狞扭曲,额上青筋暴起,心头隐上的怒火有燎原之势,要将一切都烧尽,他想,杀了她,反正她心里已经没有他了,倒不如谁都不能得到她。
    裴怀度贵为帝王又如何,还不是护不住心爱之人。
    这般想着,他眼神便越发狠厉,像是要把眼前之人生吞活剥似的。
    缪星楚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衣袖,藏住姚晚棠那把匕首紧扣着,她表面维持着冷静,其实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寒光隐现,裴晋北面容恐怖,却是在这时,一把箭破空而来,声音凌冽,硬生生穿胸而过。
    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却丝毫不放那死握住的手。
    第86章 大结局(上)
    鲜血喷涌而出, 飞溅落到了缪星楚天青色的衣裙上,晕开了一片深深浅浅的痕迹。
    被这一刻吓得有些恍神,缪星楚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摆脱他的绝佳时机, 她眸光一凛, 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掏出了那把匕首, 朝着他手臂上割去。
    刀锋滑入皮肉,渗入肌理, 墨色的锦袍被割开, 鲜红的血液流出,一滴一滴滑落在了地上。
    裴晋北本能地松开了那只一直攥着缪星楚的手, 痛上加痛, 他几乎是耐不住地握住自己的手缓缓弯下了腰, 唇角的血如胭脂,面容清隽的一张脸此时扭曲起来, 整个人不住地抖着,衣襟很快被血液浸湿, 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走出来的。
    “星楚……星楚……”声声嘶哑脆弱,喉咙发涩。
    缪星楚在被放开的那一刻就不可控制地往后倒去, 莫大的恐慌笼罩着她,指尖都在发颤, 幸而有姚晚棠在身后扶住她, 她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上。
    她抬眸看向了眼前这个受了伤的男子,眉宇突然闪过了一分不忍,自打相识起, 她还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偏执而疯狂。
    他万般不甘, 忍着痛向前了几步,想要去抓住她的手,哪知利箭破空,又一只射到了他的小腿上。
    再也不能往前半分,他脚疼痛不堪,被迫跪下,唇色尽失,血迹遍布在躯体上。
    忽而,他平静下来,淡声一句,“臣弟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抵抗,每一个字都随风飘走,沾染了浓重的血气,又分外沉重。
    缪星楚不由得转头看向了那箭来的方向,下一刻,跌入一个熟悉气息的怀中,她喃喃自语,“景明……”
    很快腿脚一软,她失了力气,便软在他怀中,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裳。
    一个劲瘦坚毅的手臂锢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五天五夜不眠不休的煎熬,思念排山倒海般袭来。
    御极多年,哪怕是战场上血洗金戈也是坦坦荡荡,从未有这样慌乱的时刻,却还要强压着着急和滔天的怒火,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国事。
    只有见到她的那一刻,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他眸色渐渐深,落到了眼前这个支撑不住跪着的齐王,内心极为复杂,皇室宗亲大多尸位素餐,担不起大用,不给皇室抹黑已经是大幸。而裴晋北素有贤名,能力出众,在诸位王侯中脱颖而出。
    若是他的野心没有膨胀,将枝蔓渗透到边境,他或许还可以看在他曾经的功绩上网开一面,可他偏不死心,枉杀无辜之人,又掳走了缪星楚,激怒于他。
    刚刚那一瞬间裴晋北分明起了杀心,暴怒的青筋在额上突起,眸色蔓延着血色。
    他有意留他一命,故而没有一箭穿心。
    “裴晋北,你可认罪?”裴怀度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地的裴晋北,面色淡漠。
    “臣弟何罪之后,陛下不是讲将王府搜了个遍了吗?如今还上门来寻什么?岂不是为天下所不齿。”他捂住那鲜血满溢的伤口,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臣弟从钦州返京,从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怠慢,陛下却兵围府邸,射杀臣弟,若传出去,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一身落拓骨头,不肯折弯。
    “事到如今,你还死不悔改。”
    裴怀度从怀中扔出了一个玉牌来,叮当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精致的玉牌小巧而昂贵,赫然呈现在裴怀度的面前。
    略过了一眼在玉牌上,裴晋北抬起头来,似乎是毫不意外事情败露,早在做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就没有回头路了,眉目疏淡,“不知宋小少爷如今尸骨何处,青山埋忠骨,死后也殊荣加身,不虚此生。”
    裴怀度的眸光倏而变得冷冽而凉薄,“做这些事你可想过碧螺宫的淑太妃?”
    “全是我一人之责,再不济母妃贵为太妃,也称得上是陛下的长辈。”言下之意,是其罪责不累及母亲。
    “这世上没有秘密藏得住,齐王不妨猜猜,淑太妃之罪缘何而来。”
    怀中揽抱着的人意识有些混沌了,裴怀度也懒得跟他瞎掰扯,抬步就要往外走。
    “押走!”
    裴晋北被眼前两人亲密的一刻刺激到了,仿佛如梦中一般的高殿之上,帝后并肩而立,亲密无间,众人皆叩首跪拜齐呼万岁。
    身后的兵士将要过来逮捕他,却被他躲开,他面色惨白得可怕,一双眼眸沉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星楚……”
    只此一句,他便哽咽下来,再说不出一个字,千言万语都被吞进腹中,他想,今日一别,相见时难,亦或是黄泉碧落,一世无缘。
    在裴怀度怀中窝着的缪星楚掀起了眼皮,平薄的眉眼在秋日烈阳下温润如水,清澈透亮的眼眸忽而有些飘远,很快又懒怠地闭上了。
    身后的人的声音声声破碎喊着她的名字,她平静的心湖再掀不起半点波澜,暖阳洒落在她的衣裳上,打照在细白修长的天鹅颈上。
    她想,这一刻,终于是有个了断了,纠缠了那么久的故事,今日迎来了它的结局。
    往日的那些时光飞灰湮灭,那些青涩的、朦胧的、欢愉的年岁,皆一抔黄土,葬于枯坟荒丘,今生不再怀念。
    从今以后,她有孩子,有爱人,有三两好友相伴,不再独身一人,一无所有。
    缪星楚这样想着,眼前却有一刻的模糊,看不清这秋日的枯黄,看不懂这纷扰的人世,不知聚散有时,一只脚像是踏进了绵软细柔的云中,惊鸿声声入耳,忽而渺远淡出尘世。
    “星楚,星楚!”裴怀度紧拧眉心,看着怀中失去意识的人,脚步飞快,踏过重门,向府外走去。
    留在原地的姚晚棠有些怔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堕深渊,这几日就好像梦一般。
    她看到了被人带走的裴晋北背影落寞,声声嘶哑决绝,往日那个将她放在手心的人,如今变成了这幅模样,没有了乍见时的风姿卓然,疏朗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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