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真仙落了地,将周七伤二人放于地上,也不着急逃离,而是先喘了几口大气,接着伸手到腰间,取下紫金大葫芦,咕噜咕噜的喝了十几口酒,深深地打了一个气嗝,缓了缓心神,终于心满意足的将葫芦挂回腰间。
    随后,拾起地上躺着的长袍,啪的一声穿在身上,长袍背后绣着的火红色的奇字,更显浓烈似火,好似燃烧的晚霞。
    许真仙闷哼一声,再不抬头向那滴惊天巨水瞧上一眼,而是匆忙的捉住周七伤与秦月人的手,一手抓一个,口中仓促道:“走走走!回中原!远离这个鬼地方!”
    周七伤与秦月人双双被拖着手,两人几步一抬头,看到的都是套中人阴冷而模糊的身躯。
    这时,秦月人终于出声了:
    “老伯伯,你把他打死了么?”
    声音有些发颤,有些畏惧,还有些愤懑。
    许真仙头也不回:“死有死的好处,不死有不死的益处。”
    周七伤侧脸瞧了秦月人一眼,见她满脸愁容,心中一紧,只好兀自不作声。
    秦月人又问:“那他到底死是没死?”
    “不清楚,尽管我已经下了杀手,不过我当时的功力,相当有限,三击隔山打牛下来,杀伤力远不如平日,是以不知他死没死。嘿嘿,女娃娃,你该不会像七伤这娃娃一般,要袒护这邪魔外道吧?”
    听闻许真仙的这一反问,秦月人一时没了言语,与周七伤对望一眼,周七伤苦笑一声,转过头去,低低的对许真仙道:
    “许伯伯,你说那套中人死有死的好处,不死有不死的益处,该当作何解释?”
    许真仙依然没回头:“死了,他便脱离了苦海;不死,经此一战,他也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是精通如来神掌,便能吞天吃地,如来神掌落到了人类手中,自然得打上一个惊天折扣,谈何吞天吃地?娃娃,这人哪,太自负了,难免要吃些苦头。”
    周七伤听了这番话,暗自点头,心想:“也对,他若是死了,也正好脱离了苦海,好去世界的另一头,寻他的疏影去。”
    “你凭什么把他打死?我要回去看他!”
    突然秦月人高声呵斥,令周七伤与许真仙愕然。
    秦月人要挣脱许真仙,她刚才着实被吓住了,现在缓过心神,仰望惊天巨水中那一捆黑色,耳听许真仙分析套中人的生与死,突然感觉自己不愿意抛弃套中人。
    许真仙捉着她的手,看似轻描淡写,软绵无力,然而尽管如此,秦月人又如何挣脱得了?
    一挣不行,再挣未果,三挣依旧。
    秦月人急了,不说许真仙,却与周七伤道:“公子,他绝不是坏人,我在月出古楼,从小到大都在看他,我感觉得出来,他只是太孤独了!”
    周七伤心里一酸,他思考这件事已经很久了。秦月人的成长环境,所见之人只两人之多,且对于套中人还是从未接近过,只是远观之。然而正是这一个远远观看,天天看,月月看,也得看出感情来,看出套中人的本心来。
    且不说秦月人这远观所看出来的感情为何物,其实秦月人骨子里便已将套中人当作了好人,一个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于无形中留下或深或浅的烙印的男人。
    再说秦月人这长期的远观所看出来的感情,周七伤现在已经明白,这个感情,不仅仅是亲切这么简单。回想刚才秦月人初见套中人时的种种表现,分明就是闺中少女见到情郎时,那叫做什么?叫做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才是要命的,这正是周七伤现下对秦月人冷漠的所在。
    初时怀疑秦月人是棺中女子,周七伤心如刀绞;
    接着证实秦月人是秦月人,棺中女子是棺中女子,周七伤心花怒放;
    最后又见秦月人喜欢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万年也不说一句话的套中人,周七伤心乱如麻。
    周七伤这时想,套中人死了更好,这个念头生出,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几时变得这么冷酷无情了?为了一个女人,他的认知,居然违了本心。
    思想会变化,说明人在成长。
    周七伤幽幽的叹了口气,对秦月人道:“秦姑娘,你放心吧,他死不了!”
    秦月人呆呆的望着他,瞧着周七伤闪烁着眼睛,一脸的诚挚,也没看出周七伤心里想了什么,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不一会,再次抬头看时,天际的惊天巨水已远远的抛在脑后。
    三人出了密林,发现海平线上已泛起鱼肚白。
    整个沙滩皆是湿漉漉的,沙子平整非常,层次分明,呈波浪状,贝壳、海鱼、螃蟹、海龟,散落了一地,显然头天傍晚鱼走车说的大型涨潮已然过去了。
    周七伤瞧见一只巴掌大的海龟正在扒拉沙子,不由得哑然失笑,他由此想到了当日被召唤出来的八卦神龟,接着又由八卦神龟想到周逢甲,这时,他就笑不出声了。
    “许伯伯,我父亲昨天被鱼走车埋在沙滩上,后来我回来找他,却找不到他老人家,你说他会不会出事了?”
    许真仙回过头来,满布皱纹的脸向周七伤靠上来,中途又向秦月人瞧去,周七伤与秦月人被他看得发毛,也不敢出声。
    半响许真仙才道:“你没找到他,他自然是脱险了。”
    又道:“好娃娃,你老周家的船还在码头么?”
    “在的,还有很多艘!”
    “甚好,钱多就是不一样。咱们走!”
    三人踩着细沙,疾奔而去。
    周七伤喘着粗气,问道:“许伯伯,咱们回去中原,你要带我去哪里?”
    “先去应天府找鱼走车,待得擒住了他,再去松江府找你老爹,问过他愿不愿意送你来奇门宗。若是周逢甲点头,我许真仙便收了你这娃娃,嘿嘿,我瞧你机灵,资质不错,是个可塑之才。”
    当刺客,是周七伤从小的梦想,回想起多少个缺月挂疏桐的冷夜,周七伤在声声刺客的惊叹中,从梦里的大刺客时代回到现实中,汗水浸湿了衣裳,枕边湿了一大片,不是汗水,不是泪水,而是口水。
    梦境里叱咤风云,床榻上口水连连,现实中魂驰梦想。
    这便是周七伤前边十来年的单纯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被周逢甲束缚十六年,骗到东瀛“流放”两年,浑浑噩噩十八年,周七伤觉得,这十八年的光阴,都活到狗身上了。
    此刻,经许真仙一言之下,周七伤心知投奔自由的时候到来了:许真仙开口,纵使周逢甲有一身的嘴,也得闭口不言,乖乖地应承他去奇门宗当刺客。
    然而,若是在一天前,听到许真仙说收自己当刺客,周七伤会开心得牙都笑掉,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不过今天,他认为,需要好好考虑考虑。
    撼动他的刺客梦的人,是套中人。套中人描述的刺客,阴冷、黑暗、凄凉,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没有未来。当这种刺客,令周七伤犹豫了。
    沉吟半响,依然没有拿定主意,现在才真正感受到,活在自己体内的人说的话:“你将会面临一个成为刺客或者普通人的抉择,若是选择错误,你会走上一条不归路!”
    两种选择,两条路。
    体内那人说过,人若是倒霉,即便是一泡马尿,也能把人呛死。可见,选择当普通人,也可能杀机四伏。
    一时间更是踌躇不已,原来父亲周逢甲设计自己的人生,持续了十八年,到得今天自己作选择,他的心绪居然如此沉重。
    习惯了十八年的任人摆布,今天却不习惯自己做主。周七伤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没用的表情,写在了脸上。周七伤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迷茫,忙将脸侧过一边去,一不想秦月人看到,二不想许真仙看到。男人脆弱的一面,总是不喜欢被人发现。
    少顷,周七伤终于开口:“许伯伯,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说!”
    “我想知道,套中人描述的刺客,是真实的吗?”
    即使是这么重要的问题,许真仙回答的时候,还是没回头,他一张老脸迎着海风,风爬皱纹,须发凌乱,外袍猎猎,奇字如火。
    “娃娃,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分好人与坏人;官,分清官与贪官;商,分良商与奸商;那么,刺客,也分好的刺客与坏的刺客。这世上,确实存在一些刺客,他们永远活在月亮下,好似臭水中的死鱼。不过,活在阳光下的刺客,还是存在的,不仅是存在,而且……还是大量存在。”
    周七伤点头,他觉得许真仙说的有道理,心里坦然了许多,又问道:“那么,依你的意思,套中人是坏的刺客?”
    许真仙苦笑:“好与坏,是与非,成与败,哪有这么容易界定?好人与坏人,都有自己的感情,存着自己的信念。一个人本心不坏,做的事情却坏,娃娃,你说,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周七伤感到茫然,脑海里又想起套中人。
    许真仙笑了,终于回过头来,皱纹舒展了十几条,脸没那么拥挤了:“不知道就对了。嘿嘿,说实话,那套中人,我还是不忍心杀他的,然而也只是不忍心罢了。心慈手软,反而要被他反噬,他……已经没得救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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