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喜妹照旧天不亮去给韩知鱼打扫书房。六月天孩儿脸, 夜里还是星空万里, 这会突然铅云低垂,没一会电闪雷鸣,喀嚓几声焦雷,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喜妹正好走到书房外的夹道,避无可避, 被淋个正着,她抱着头一气跑进书院二门处躲避, 身上却已经湿哒哒地滴水。
    她本以为大家都不在, 便冲进书房,想先擦一擦把衣服拧干。谁知道韩知鱼正坐在后窗上,被她吓了一跳猛地扭头看她。
    湿衣裹体, 虽然不透, 却曲线毕现。两人很是尴尬,喜妹慌忙躲在书架后面。韩知鱼大喊小黑小白, 却又想起自己是烦他俩才躲来这里的, 只得亲自出去喊人拿一套女人的衣服来。没一会儿,那人捧了一套韩府大丫头的衣裙过来,韩知鱼一看那嫩粉色的衣裙便想起母亲身边几个卖弄风骚的丫头,蹙眉扔了回去,“我让你拿丫头的衣服了吗?你不会去管五小姐借一套?”
    那仆人只得又冒雨奔去。
    韩知鱼把衣裙放在屋里, 自己站在门外廊下。喜妹看了两眼那精致的衣裙,爱不释手,把花色布料仔细看了一遍, 却不往身上穿。
    韩知鱼不耐烦,背着身子踹了一脚门,“好了没?”
    喜妹回过神,见旁边用来遮盖箱笼的几块淡蓝色棉布,比自己身上的还要细致多,便拿来松松地裹在身上当做披肩,又在腰间结了几个蝴蝶结,看了看甚是满意,开始收拾书房。
    韩知鱼见她竟然披着书房的搭布却不肯穿那衣裙,虽然式样怪异,柔和的蓝色衬着她柔嫩的肌肤很是好看。待她瞥眼看过来,他咳嗽了一声,忙转身走开。
    等她差不多忙活完的时候,韩太太打发了丫头来请她过去。韩知鱼问有何事,丫头说不知道,他便也跟上去凑热闹却在门口被小丫头拦住,气得他踢了一脚旁边的假山,转身跑开。
    喜妹跟着小丫头一路去后面韩太太正院,进了屋子先问好,没想到谢重阳竟然在。两人都对视了一眼,谢重阳朝她笑笑,示意她过去身边。
    喜妹寻思韩太太不知道打什么注意,上一次说让她陪韩知鱼,还可以让谢重阳读书,看起来只怕没那么简单。自己和谢重阳给不出什么好处,她凭什么对他们好?
    韩太太笑道:“前两天我跟你们二婶吃饭的时候聊了聊,既然亲戚在,不如大家一块还热闹。韩家有学堂,反而让亲戚去社学也不合适,不如就一起读书。你们也别觉得占了便宜不好意思,重阳聪明读书好,只要好好调理身体,用用功,考个秀才那是轻而易举的。亲戚之间原本就是互相沾光,互相帮衬。如今你们困难,我们也就是有几个钱,你们不要生分见外才是。等以后,重阳中了秀才、举人,那可是整个黄花镇的荣耀,我们可也要跟你们沾光了。”
    前两天二婶跟谢重阳酸溜溜地说这事儿的时候,他明确拒绝了的。没想到昨夜王先生请他说话,今儿饭后韩太太又亲自跟他说。其情拳拳,让人不能拒绝。只是他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虽然他们说自己中了功名也可以提携韩家,可自己身体羸弱,能否坚持下来还不一定,更何况,从前韩家不提,为何最近这么着急?
    看韩太太对喜妹亲切的态度,想起韩知鱼抱着喜妹出现在门外的时候,他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韩太太见喜妹要拒绝,立刻笑道:“其实说了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个儿子,乖张不堪的,跟你们自家亲戚,我也不遮丑,那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纨绔。如果不能学点安身立命的本领,等爹娘老子的都死了,守着万贯家产只怕他也没那个福气消受,更何况,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重阳为人和气,又聪明好学,如果不嫌麻烦,还请跟我们知鱼一起读读书,也教教他什么叫向上。只承望他能看重阳你好学,自己也会羡慕羞耻,跟着学一二的,那也是我们做父母的福气造化。”
    她说得动情,眼中渗出泪来,垂首拭了拭,又道:“而且如今我也不想瞒你们,我确有一位表弟,年轻时候也是重阳这样的不足之症,如今不但好了,还能走南闯北地做大生意。”她歉意地看着喜妹,“那天我不承认,是怕你们年轻,不知道轻重。他如今也是有头脸的人物,若是让人知道有这么个毛病,只怕要大做文章,借机生事了。大家同病相怜,我也能体会你们的难处。所以才想不动声色地帮你们解决问题,其实在喜妹问我那次,我早就着人去打听荆神医的消息,只是尚未有结果就没告诉你们罢了。”
    听她如此说,喜妹和谢重阳忙道谢。
    韩太太又道:“我知道你们是怕两家门第不等,占我们便宜被人说闲话,心里不安定。这真是大可不必的事情,喜妹跟孟家学织布,我们织布坊正缺这样的巧手呢。重阳读书好,我们也想找一位半师半友的先生督促知鱼读书,管吃穿住行,另外工钱单算,大家定下文契,这样可好?”
    喜妹听她说神医的事情便是不给工钱也十二分乐意的,忙不迭就要答应。谢重阳看了她一眼,无声制止她,不卑不亢地道:“多谢太太提携,重阳不才,实在不敢受如此好处……”
    韩太太目光一冷,随即又笑,打断他的话,“你们还是嫌弃我们的。自古都说富亲戚看不起穷亲戚,焉知不是穷亲戚生怕富亲戚的铜臭气污浊了他们?”
    谢重阳忙道:“太太误会了。重阳不是这个意思,不如喜妹织布卖给布庄,这是生意按生意来。而至于陪读的事情,这个就算重阳僭越,只要在镇上住一日,必然陪表舅舅读书,工钱就免了。太太能帮忙寻找神医,已经是莫大恩惠,重阳委实不敢贪求太多。”
    韩太太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真是个敏感的孩子。那就这样好了,我也不逼你们,免得还让不知情的外人误会再造出什么谣来。”
    喜妹开始以为谢重阳要拒绝,急得她汗都流出来,现在知道他只是不想要工钱,便松了口气,忙跟着他道谢,因为是二婶的大娘,两人便给她磕了头。
    韩太太忙亲自扶起他们,又让丫头去打扫房间,让谢重阳读书之余在那里休息。她也不要求谢重阳住进韩家,而且也看得出,这两人都拿他们当雇主,白日干活,晚上回家,不可能日夜都住进来。况且谢韩氏为了自己那二百钱,当时也跟韩太太说谢重阳夜里要住她那里,否则他父母会担心之类的。
    接下来的日子喜妹去织布坊帮忙,谢重阳则去韩家学堂读书。实际上韩知鱼去学堂的时候少,多半时间出去游玩或者待在书房,知道母亲让谢重阳去学堂监督他,更死也不在学堂露面,看他如何监督。谢重阳受韩太太托付,却并不放松,每日早中晚三次去书房找他。不知道为何,韩知鱼后来不肯他来书房,改为在学堂见面,可能因为先生连番夸赞谢重阳,他便也开始跟着读两天书。
    喜妹虽然在织布坊帮忙,可织女人手都够,她也不想抢别人的饭碗,只帮忙做点体力活,帮着搬运布匹、纱线,还摸索着帮他们修修织机,再就是帮忙纺线、布经,穿筘、穿缯。她细心手脚麻利,干活比别人快一些,对织女们基本是有求必应,绝对不因为是韩太太亲自留下的便对人两样。大多数织女喜欢她,也有人怕她偷学自己的技术,看见她便摆出冷脸,喜妹也不在乎,对谁都热情温和,跟大家相处融洽。
    她还从韩家织布坊的花楼机得到灵感,想回去调整自己家的机器,到时候提花即使复杂,也能一人独自完成,不必还要一人坐在支架上面专管提缯。
    转眼七月底,天气终于凉爽一些。喜妹帮织布坊装了一批货,得管事允许提前休息,她看看天色寻思谢重阳应该回家,便去二婶家小院。
    小院可以从韩二包家角门进去,不必经过二叔家门外。喜妹最近不太敢跟二婶见面,因为自从和谢重阳留在韩一短家之后,二婶一见面就旁敲侧击问她韩太太的事情,还要问韩太太是不是私下里送她钱或者珠宝首饰的。喜妹说没,二婶却不信。
    前几天喜妹刚买了点心还带了一块自己织得万字纹提花布送她,所以今儿不想再去。谁知道在门口被二婶堵着,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喜妹,“哟,侄媳妇,这是发达了,不认识二婶了。”
    喜妹忙问好,说这两日忙,没得什么空。
    谢韩氏看喜妹身上还是原来那么土气,头上也没什么新首饰,笑了笑,低声道:“喜妹,你们去那边那么久了,那韩少爷就没送你点什么?”
    喜妹摇头,“二婶,我织布卖给他们,小九哥算是陪读,靠帮工吃饭,人家为什么还要送东西给我?”
    谢韩氏哼了一声,私下里看了看,靠近喜妹小声道:“别说二婶不提醒你,你没发现我大娘的企图吗?她那人我还不了解,对人好必有所图,趁着她对你好,你不赶紧图谋点,等她赶你们走了,哭你都没地儿。”
    喜妹诧异道:“二婶,我干活挣钱,就算走也不怕,有什么好哭的?我先去看小九哥,回头再去给您请安呀。”
    谢韩氏一把拉住她,好些日子前她就想跟喜妹说,可一直不得空,今儿一定要说清楚,“我说你别那么死板,要是重阳帮他们拿到秘方,你能帮韩知鱼生个儿子,以后你想要什么还不是……”
    “二婶!”喜妹猛地截断她,声音凌厉得吓了两人一跳,她脸颊赤红,死死地盯着谢韩氏,“二婶,你这是说什么话?什么没影子的事儿?什么秘方,什么儿子!”
    她气得眼冒金星。谢韩氏看她那样,竟不似假装,遂小心道:“我大娘一直张罗着想给韩知鱼娶媳妇、纳妾,收房丫头,可一次也没成功。你算是他第一个想亲近的丫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她能让你进韩家?”
    喜妹大吃一惊,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连叫幸好,幸好当初谢重阳拦着她,幸好他们没有白受韩家好处拿他们的报酬,幸好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能全身而退。
    可是神医呢?到底是真是假?
    她收拾心情去谢重阳住的小院,却见一个身穿淡紫衣裙的苗条姑娘正跟谢重阳在石榴树下有说有笑。那姑娘留着头,显然不是媳妇,竟然跟一个男人那般随意说笑……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谢三哥,多谢了,回头我描几个花样谢你。”那姑娘说着就告辞。
    谢重阳还礼,送她往外走,看到喜妹站在外面,他笑了笑,跟那位姑娘说了句什么,然后朝喜妹走过去。
    喜妹迎上去,认出那姑娘,虽然只远远的看过两次,还是认出来就是刘师傅的独生女儿刘妍玉。
    因为刘师傅对她的成见,她去道歉都被拒之门外,所以这个月来根本没再说过话。
    谢重阳简单给二人引荐,互见了礼,刘姑娘告辞。
    喜妹想起二婶说的秘方,看了谢重阳一眼。两人回到小院,谢重阳把描好的花样给她看。喜妹看花样繁复,跟他以往的写意风格有区别,便道:“小九哥,我是织布不是绣花,不要这么复杂的。”
    谢重阳笑道:“这是刘姑娘送的。前些日子我和王先生去南边找张先生喝茶,回来路上遇见她崴了脚,便捎了她一程。她请我帮她写几封信,然后知道我帮你描花样,就送了几张她绣花的样子来。”
    这两天喜妹一直在织布坊忙,有四五天没来看他,只在晌午饭的时候去学堂看看他。原本他们可以在韩知鱼书房碰面的,可韩知鱼因为母亲派他监督自己,心里气恼,不肯他去书房。见面的时候谢重阳也从不跟她聊别人,根本没告诉她还认识了刘师傅的女儿。转念一想,不过是随便认识的,且自己和刘师傅有过节,他也不想自己不舒服才不说的。
    看他温和淡笑的样子,喜妹为自己的小心眼不好意思,忙拉着谢重阳的手将二婶的话告诉他,让他分析下这是怎么回事儿。
    谢重阳听完之后眉头紧锁,他也一直在奇怪韩太太为何对他们这样好,要说为韩知鱼肯读书上进,可那么多读书好的学生,不必非要自己;要说亲戚帮衬,从前也是亲戚,一切的转变也不过是喜妹来镇上跟韩知鱼有过节,进布庄帮工开始的。
    “小九哥,我们该怎么办?”喜妹问道。要真的是那样,自然离开韩家,可他们又掌握着神医的消息,让她想忍一忍,再说他们也没真的证实韩太太就是这个意思,她怕谢重阳误会又加了句,“韩少爷对我没那样的意思,之前是处处刁难,现在虽然不刁难,可也没有不规矩的。”他只不过是找她射过箭,玩过飞刀,除了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却不曾故意为难过。要说他对她唯一好一点的,那就是还了她一只油灯,赔她上次砸扁的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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