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衡重新踏上流波山的土地,他发现这座海外孤岛几乎没什么变化,还跟他几百年前来学艺时一样。
    山间云雾缭绕,芳草鲜美,山下的镇子里,岛民都乐呵呵的,一切还是如世外桃源那般安逸。
    杜衡又坐进了刚来时的那间饭馆,要了当年一模一样的几样菜。正当他望着面前的那盘豆腐回忆往昔时,忽然发现旁边有个面目清秀的小丫头,正呆呆地望着自己桌上的菜。
    小丫头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不甚整齐,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天真无邪,清澈见底。
    杜衡忽然浑身一震,与荃蕙初见那日的情形蓦然浮现。他朝小丫头招招手,和颜悦色道:“饿了吗?要不要来吃点?”
    小丫头怯怯地点点头,往前迈了一步,犹豫片刻又缩回去。
    杜衡笑笑,端起一盘糖包送到小丫头面前,柔声道:“吃吧。”
    小丫头看着糖包吞了一口口水,刚要伸手去拿,忽然被一个妇人拦腰抱起。
    “你这丫头,教你不要乱跑,不要吃生人给的东西,你怎么就不听呢?”
    杜衡直起身,歉然道:“对不住,我看这孩子可怜兮兮的,以为是孤儿,就想拿点吃的给她……”
    “你才是孤儿!你全家都是孤儿!”妇人出言不逊。
    杜衡一愣,却并没有介怀,而是笑道:“我……确实是孤儿。”
    这回轮到妇人愣住了。
    妇人看看杜衡手里的糖包,面色缓和了许多,道:“丫头爱吃这个。”然后犹豫了一下,伸手拿了一个。
    杜衡望着这妇人的举手投足,忽然觉得似乎有些像贤姱。
    “师父,是你吗?”
    妇人一愣,然后赶紧把糖包又放回盘子里,抱起小丫头快步离开了。边走还边回头瞟杜衡,仿佛在看一个脑子有病的人。
    杜衡端着盘子站在门口呆立半晌,不禁摇头苦笑。
    真是时间久了,再回来看谁都像师父。
    杜衡吃完了饭,在镇上转了一圈,来到通向流波门的那棵大树旁。大树依然粗壮,虬龙般的根系深深扎进青石板下,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
    他伸手去摸大树的树皮,粗糙的手感在掌心划过,感觉和普通的树并没有什么区别。
    杜衡后退两步,瞄准大树的树干,用力向前冲去,结果一脑门磕在树皮上,愣是把自己撞了个跟头。
    “怎么回事……门呢……”杜衡揉着脑门,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因为我没穿女装?”
    杜衡正自纳闷,忽然,耳边响起一群小孩的声音。
    “看!那有个傻子,在撞大树呢!”
    “哈哈哈……傻子!傻子!”
    杜衡不去理会那群小孩的嘲弄,而是直接去店里买了一身女装的行头迅速换上,然后又回到了树边。
    那群小孩还在那里等着看笑话。
    “师父还挺较真的,明明知道我是男的,可不换衣服还不让我进门。”杜衡自言自语着,又猛地朝大树撞去。
    只听“咚”的一声,杜衡被大树弹得一屁股摔在地上,脑袋上顿时起了个大包。
    “哈哈哈哈!”那群小孩笑得更大声了。
    杜衡愣愣地坐在树旁,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回事?我明明没有记错位置,为什么进不去?是不是流波门搬家了没告诉我?还是师父不想见我?好,既然师父不愿意我进门,我就在这里等,流波门都是女弟子,总要有人出来买胭脂水粉的,我就不信抓不到一两个。
    于是他搬了块石头放到树旁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树的树干,生怕一错眼睛就会让弟子逃了。
    杜衡一动不动,小孩们刚开始还看着有趣,后来觉得没意思便都走开了。
    一日复一日,杜衡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几天,只觉得每天来这里看热闹的小孩都长大了不少,然而那棵老树却始终静悄悄的。
    “为什么会这样?”杜衡猛地站起来,“难道你为了不见我,连弟子都关了禁闭吗?!”
    “疯子醒啦!疯子醒啦!”周围的小孩欢呼着。
    杜衡忽然想起,二百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那个饭馆的老板见过孟琼佩出手。虽然这么多年过去,那老板可能早就没了,但说不定他的儿子孙子会知道这件事。
    那家饭馆的生意很好,掌柜的正忙着照顾客人,忽然门外冲进来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一手扣住掌柜的的脖子,将他死死抵在墙面上。
    “这位姑……姑娘,你要干什么呀?”掌柜的吓得魂不附体。
    “我问你!”杜衡怒吼着,声音如同一头受伤的雄狮,“流波门的弟子都去哪了?巷子里那棵大树怎么进不去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流……树……”掌柜的慌慌张张地支吾着,“姑娘……公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你少给我装蒜!你是不是就是流波门的弟子变的,专门过来骗我的?!”
    掌柜的哆嗦道:“我……我变什么呀,小的从小就在这里生活,没听说过流什么门的呀……”
    杜衡把掌柜的扣得更紧,怒道:“你再说你没听过流波门?这山不是叫流波山吗?那巷子里的老树,不是流波门的入口吗?!”
    掌柜的几乎被汗水浸透,颤声道:“什么流波山哪?这山叫郁州山,巷子里的树是他们去年从山上移栽下来的,哪有什么入口啊?”
    “郁州山?移栽?!”杜衡手上一松,掌柜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没有记错位置,这就是流波山,一定是师父骗我,你们都是师父变来骗我的!”杜衡愤怒地指着店里的客人,“你们!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师父你为什么要骗我?!我不过是心中有疑问,想知道答案。你不出来见我也就罢了,为什么搞出一副你从来不曾存在过的样子?!你说!你说啊!!”
    客人们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饭馆,掌柜的缩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客人吃饭没给钱也不敢去要。
    杜衡失魂落魄地跑到街上,看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城镇,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啊!你到底为什么要躲着我?!
    镇民们远远地围在杜衡身边。
    一个小孩问一个妇人道:“妈妈,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
    话没说完,小男孩的嘴马上被那妇人给捂住了。
    杜衡猛地回头死盯着那个小男孩,仿佛要把小男孩盯穿。妇人吓得赶紧抱起小男孩,拨开人群逃走了。
    那小男孩让杜衡想起了水扬波。
    好啊,你不是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我去找你的师兄,看他怎么说。
    杜衡飞身往重阴之山驾云而去。
    他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在天上转了好久,然而却始终没有看见重阴之山的影子。
    原本长满魑魅林的那片土地,如今已经被一片桃林取代,青涩的毛桃不时随风在枝桠间探出头来。而桃林的尽头的断崖下,那原本应该全是沙漠的地方,如今居然被一条滔滔的大河横滚而过。
    杜衡站在河边一言不发。大浪一层高过一层,拍在杜衡的鞋子上。
    “好!好啊!你们一个两个,全都装作不认识我是不是?只能你们高兴了来找我,我有事就不能来找你们是不是?”杜衡忽然大笑起来,“你们这些大神仙,架子端到天上去,开心了帮两下,不开心了,便要把在世间留下的痕迹都抹去,真是任性啊……”
    他望着面前奔腾不息的大河,忽然感到逝者如斯。
    所谓殚精竭虑,几万年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时间洪流里的一粒尘土。我就算杀了俞空桑,天下就太平了吗,后面难道不会再有谢空桑?曹空桑?到时候又会有跟我一样的人去杀他们。而争来斗去,沧海变桑田,天依然是这片天,土地还是这片土地,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于它们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影响,那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像水扬波这种通古晓今的,怕是把这一切的看透了,是不是忽然觉得没意思,这才一走了之了呢。
    之前还说什么,天下要靠我来拯救,不然就会倾覆。可倾覆之后呢?被野火烧光的野草会长出新芽,倾覆之后的天下,也一定会有新生的力量重新将一切复原。也许我在这盘大棋里,不过是一枚棋子,并且恰好是这盘里最有用的那颗。但是这盘棋下完了,还有下一盘,新的局,新的棋子,我们终将被忘却。水扬波这么说,怕只是不想让我们这一盘棋输得太快吧。
    杜衡忽然很想跳进大河里,一了百了。但他知道自己淹不死,就算这条命没了,还有往生,便又忽然很羡慕凡人,可以说走就走,那么干净。
    “兰藉说,成仙有诸般好处,物极必反,死后便要堕入轮回循环之苦。可是,成仙究竟有什么好的呢,就算是修炼到天下无敌,那又该有多无趣啊。”
    他自言自语着,声音转瞬就被涛声吞噬了。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浪打崖壁的声音,感觉很疲惫。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还能结束吗?就算结束了,然后呢?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倘若没有那么多羁绊,没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亲人,一走了之未必不是个好选择。反正师父和水扬波都走了,甘枣有夕宿看着,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也跟他们一起走了算了。
    杜衡这样想着,忽然感到脚踝上有些痒。而他低下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东西啊?”
    杜衡伸手去摸脚踝,竟然摸到了一根又细又长的银丝,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这好像是……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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