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宫人一律称呼沮渠宁平为夫人,而称呼沮渠前云为公主。
    很快宋繇等就要返回凉国,启程前夕魏国皇帝派副君设宴款待,魏国众大臣悉数出席,沮渠宁平姐妹自然也要列席。沮渠前云自从上次见到崔浩之后,因为忙于沮渠宁平的事情,一连数日都没有再见到他,当然也没有见到拓跋焘,拜师这件事情自然搁置到今,好在拓跋焘以父皇病重为由并不踏足远宁殿,这让她们两个轻松不少。
    魏国皇帝拓跋嗣本性仁慈,宫城修缮装饰一律以节俭实用为主,所以宴席上一切物品并不显得奢靡浪费。魏国大臣以鲜卑族和汉族居多,再有就是以往魏国攻占他国后所得的降臣,武将雄壮慨然,文臣儒风始振。
    当初拓跋嗣使崔浩奉策告示宗庙,命拓跋焘为国家副君,居正殿临朝听政。司徒长孙嵩、山阳公奚斤、北新公安同为左辅,坐东厢面西;崔浩与太尉穆观、散骑常侍丘堆为右弼,坐西厢面东。百僚各司其职听从调遣。见到这些闻名许久的大臣,沮渠前云才知为何魏国建国不久,虽南征北讨,但能频频取胜,国力强盛而使邻国臣服。
    拓跋焘居殿中正座,沮渠宁平以夫人之名陪侍左侧,下首左即为长孙嵩、奚斤、崔浩和丘堆,再往下为古弼、司马楚之、李顺等人,右即为沮渠前云、宋繇等凉国使臣,可能是这里多是两朝、甚至三朝元老,所以显得肃穆宁静,拓跋焘正襟危坐,虽有言笑,但并不十分轻松。
    这么多魏国大臣当中,沮渠前云称得上认识的只有崔浩和李顺,崔浩自然不用多说,但李顺因为多次出使凉国,所以也就认识。
    酒过几盏,众人交谈也就多了起来,李顺看来看去,可能实在想一出风头,于是捋了捋衣袖,起身朝宋繇微笑道:“宋君之名在下早已深知,听说宋大人曾为吕凉郎中,后右投奔段业,又转至李凉,官至长吏,乃李凉国顾命大臣,如今又成为沮渠氏凉国的尚书郎中,如此多番转徙君主,又如此受到重用,实在让人钦佩啊。”
    沮渠前云眉头皱了起来,李顺在凉国因为太过傲慢曾被宋繇当庭斥责,今天是在魏国,趁着在场这么多文武大臣,他说这样的话,就是想要讥讽宋繇事主不忠,变化无常。
    宋繇听言,缓缓放下手里的酒杯,像是并没有动怒,他饱经世事,自然不是李顺三言两语就能激怒的。沮渠前云却看向李顺,今天可算是沮渠宁平母家的送行宴,李顺阴阳怪气地奚落宋繇,就是不把沮渠氏放在眼中。
    长孙嵩和奚斤都是非常德高望重的老臣,今天之所以列席,多半是看在宋繇的面上,可这李顺居然在此时呈口舌之快,让他们都有些动怒。拓跋焘也本来就很尊敬宋繇,正欲说话,沮渠前云就站了起来,他意外,也就静听她想说什么。
    沮渠前云微笑了笑:“李大人可谓与我大凉颇有渊源,出使数次,父王与家兄俱都以礼相待,只为魏国之赫赫威仪,今日可在贵国宫城一同饮宴,实在十分荣幸。”
    李顺傲慢地瞥了她一眼,很随意地哼了一声。李顺身边的崔浩眉峰微聚。沮渠前云接着说道:“为人臣子者,当然应该忠心君主,可我也觉得,真正为人臣子,心中除了君主之外,还应当有百姓庶民。吕光耄及政昏,众叛亲离,吕凉百姓生活苦困;段业无大志,不能识人之能;李凉李暠为明君,可他的后人李歆刚愎不仁,自取灭亡。宋大人有举世才能,自然渴求为天下百姓尽己之所能,这才几番转仕,这有什么错吗?”
    李顺拉不下脸来,冷哼了一声,道:“那宋大人是真有识人之能啊,或许是早看出,凉王当年能舍弃段业,后来又能舍弃姚氏秦国,与宋大人的确可称为契合呢。”
    拓拔焘一拍桌子,沉声道:“李卿之言,有些过分了。”
    李顺见拓拔焘有些怒气,赶紧说道:“殿下息怒,臣只是……”他解释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沮渠前云已经离开座位,走到了殿的中央。崔浩看着她,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拓拔焘不再发言。
    沮渠前云直面李顺,道:“李大人此话不妥,如今诸国林立,正所谓乱世出英豪,而只有强盛的国家,开明的君主,才会使名士英豪愿意归附。”她说着走到司马楚子座前,轻轻行了个匈奴之礼,司马楚之有些吃惊,立刻还礼。
    沮渠前云看着他微笑道:“当初司马大人身在汝颖之间,若不是因为魏国国强而有明君,又怎么会归附呢?”
    司马楚之一愣,随即微笑了笑,点头道:“在下当初的确是为魏国之明君贤臣。”司马楚之是晋朝宗室之后,当初归降奚斤,立刻受到魏国重用,谈起往事,一旁的奚斤都笑着点了点头。
    沮渠前云依旧微笑,又道:“前云还听闻贵国右光禄大夫安同安大人,昔年在草原经商,遇到贵国先道武帝,即舍弃商旅,追随左右,此即良臣择贤主。我想,贵国皇帝陛下也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多年来攻克许多小国时,对那些有才能的他国大臣都格外礼遇。李大人说,我说的对不对?”
    崔浩忍不住轻轻一笑,小姑娘步步紧逼的样子,还真是挺可爱的。
    其他在座魏国臣子,见李顺今天一反常态出言无状,被人家公主逼得无话可说,这个脸丢得大了,于是还都没有起来帮李顺说一句的意思。
    李顺咬了咬牙,看了眼上方的沮渠宁平,想想道:“早就听闻凉国有一公主精通汉文,本以为就是远宁公主,可今天,见夫人不发一言,而前云公主却辩口利辞,才知道说的是前云公主啊。”
    沮渠前云眉一皱,正要说话:“你……”
    上方一直沉默观看的沮渠宁平忽然起身了,拓拔焘回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沮渠前云,只见沮渠宁平淡淡笑了笑,款款道:“舍妹年幼,与大人席间辩驳,实在失礼。当初汉朝班昭作《女诫》,言‘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我姐妹二人是大凉蛮夷女子,不知妇言,让各位大人取笑了。”
    沮渠前云心里欢喜,对姐姐开心地笑了笑,也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拓拔焘一时惊讶,崔浩也很意外,明明之前沮渠前云说过“我姐姐汉文不好”的,这会儿沮渠宁平不仅说得这么流利,而且引《女诫》之典,哪里有一点汉文不好的样子?
    这下李顺无话可说了,拓拔焘只看着沮渠前云,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这里最德高望重的老臣长孙嵩见情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殿下与远宁公主联姻,本是两国之喜,凉国宋大人德才兼备,正是我等佩服之人,前云公主为人豁达开朗,今日之辩驳也让我等开了眼界。”他起身朝拓拔焘施了一礼,“殿下,老臣以为,今天是饮宴,诸人有些讨论,也是正常,就不用再辩论下去了。”
    拓拔焘看了看宋繇,宋繇微笑道:“长孙大人如此说,在下真是不敢承受,能与长孙大人,奚大人,以及崔、丘、司马等诸位大人同宴而饮,实在是老夫平生幸事。”
    拓拔焘点头,又道:“今天的辩论实在精彩,不过,总可算是嬉笑之谈,李卿与公主过后还望都不要在意。”
    沮渠前云挑了挑眉:“好啊。”
    李顺勉强说了句是,宋繇于是起身说道:“感谢副君设宴送行,希望副君与公主以后琴瑟和鸣,大凉与魏国永世交好。”
    沮渠前云嘟了嘟嘴,但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拓拔焘和崔浩的眼睛。
    宴后拓拔焘留崔浩下来商讨一些事情,长孙嵩和奚斤也和宋繇相谈甚欢,于是沮渠前云和沮渠宁平也就回远宁殿了。
    “你啊,以后这种场合就别出风头了,这次是你运气好,长孙大人和司马大人都帮着你说话,下次就不会这么好了,把人家一个大臣逼得哑口无言,也真够可以的。”一回到远宁殿,沮渠宁平就数落起了沮渠前云。
    沮渠前云挽着她的胳膊,“姐姐以为我想和他吵架的吗?太气人了嘛,我们没招他惹他,宋老大人更是平白被他奚落,我怎么看的过去嘛。”在沮渠宁平责备的眼神里,沮渠前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嘟囔道:“好了好了,我以后不再这样了行不行?”
    沮渠宁平点了点她的额头:“我要是能管得了你就好了。”
    沮渠前云赶紧撒娇:“姐姐,还是你对我最好,一句女诫就镇住全场,不过我可惨了,以后我肯定要和副君殿下还有崔大人解释的,我当时怎么就编了个姐姐汉文不好的借口留下来,这下好了,全被揭穿了。”
    沮渠宁平笑了笑,还是淡淡道:“其实不管以后是怎么样的结果,你能多陪我一些日子,我就觉得很欢喜了。”
    沮渠前云知道姐姐的忧虑,安慰道:“我们总要努力的嘛,姐姐你要是对我这么没有信心,我可就也没有自信了啊。”
    “好好好,我知道你最能干了。”沮渠前云连忙安慰她,“姐姐没有对你没信心,只不过宋大人他们要回去了,我有些难过罢了。”
    沮渠前云点头,靠进她的怀里:“对啊,宋大人他们一走,这里就只有我和姐姐,还有她们四个了,”她转而又笑笑,“不过姐姐放心,只要前云在这里,就不会让任何人使姐姐伤心难过的。”
    这时突然有宫人来报,说是拓拔焘请他去文昭殿。
    “请我去?殿下有什么事?”沮渠前云不解。
    “奴婢不知,殿下只是让过来请公主前去。”
    沮渠前云皱眉,沮渠宁平道:“你去吧,过一会要是不回来,我让人去接你。”
    沮渠前云点头:“好吧。”她很疑惑,这已经挺晚了,有什么事非现在说呢?忽然想到了崔浩,难道是拓拔焘和崔浩说了她想拜师的事?她心中一高兴,赶紧往文昭殿赶去。
    结果有些失望,文昭殿里除了拓拔焘只有齐禄,根本没崔浩的影子啊。
    “殿下,您找我有事?”
    拓拔焘走近她几步,“有,公主有空的话,就坐下说吧。”
    沮渠前云“哦”了一声,就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拓拔焘见她这么乖,不由笑了笑,道:“今天是李卿出言无状,公主不要生气。”
    原来是说这个呀?“殿下不用担心,我并没有生气啊。”
    拓拔焘一笑摇头:“没生气?刚才席上,如果不是你姐姐发话,你应该真的要和李卿吵起来吧”这“你”字还是第一次说,沮渠前云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拓拔焘见她不说话,又问道。
    “哦,没什么殿下,”沮渠前云赶紧回道,“李大人是朝廷大臣,我不会生他的气的。”
    “哦,是么?”拓拔焘意外,“他对宋大人并不尊敬,对你和你姐姐也有些无礼,你不生气?”
    “你”来“你”去,这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沮渠前云在心里暗暗道,不过还是解释道:“殿下不知道,李大人呢,虽然有些傲慢,不过这点傲慢也可以理解为他是恃才傲物,这样的人呢,虽然有些小心眼儿,但还是有他的能力和本事的。我和他争论只不过是不想他太无礼于宋老大人。”
    拓拔焘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实在是惊讶,没想到她不仅心胸开阔,而且眼光独到,眼里流露出赞赏。“那就好,我本来怕你生气,既然你这样想,这件事,我也就不再提了。”
    “殿下还有什么事么?”沮渠前云问道。
    拓拔焘一愣,想了想,“呃,我已经没事了,你,”他顿了顿,“明日要去送宋大人,公主请早点休息吧。”
    “好啊。”沮渠前云笑笑,道了告辞,就转身走了。
    等她走了良久,拓拔焘才道:“可以出来了,伯渊。”
    崔浩自后殿缓缓走了出来,笑道:“殿下?”
    “都听见了?”拓拔焘笑笑,“这样的徒弟,你不能不收了吧?”
    “当然当然,”崔浩笑道,“这可是伯渊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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