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霖的回答很机巧,让人无法分辨他究竟认不认得裴景轩,那么想要确认裴景轩话语的真假,就只有通过一个问题来证实了。
    谢正瑞沉吟了半日,终于开口问道:“天花这种病症,真的有法子能治好吗?”
    何霖言简意赅:“简单。”
    满殿无语。
    天花在这个年头是不治之症,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往往得上了就只能听天由命。最可怕的还是发病时患者的模样,简直能够称为可怖,即便侥幸未死,那一身的痘疤也要留存一世,因此人人谈之色变。而这个貌不惊人,言语癫乱的大夫,竟然说能治好!
    “请教何大夫,这病究竟要怎么治呢?”谢正瑞终于将他那帝王的傲然态度收了起来,缓和了声调,虚心请教起来。
    “种点牛痘就解决了,容易得很!”何霖随口答着。
    “牛痘?那是什么?”九皇子心急问道。
    “牛痘就是……”何霖说着,忽然停顿了下来,扬起头,一脸认真道:“说了你们也听不懂!”
    石磊总算捉住了反驳的机会,“你不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何霖瞟了他一眼道:“就你这种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家伙,说了你就知道真假?笑话!你要真想知道,也容易,等你得了天花再来找我吧!”
    石磊又被堵得语噎。
    谢正瑞此刻已然发觉何霖这个人无法以常情度之,但他活了一把年纪,见过的人数不胜数,知道脾气举止愈是古怪的人,往往愈有特异的本事,因此也不恼,只沉吟道:“何大夫,你要是不展露几手医术,恐怕你的话,这殿上无人相信。”
    “他们信不信与我何干?”何霖一翻白眼道:“喊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我忙得很!若是没别的事,可以让我回去了吧?”
    满殿再次鸦雀无声起来,众朝臣们面面相觑,无法相信在皇帝面前,竟然也有人敢如此无礼和不羁。
    谢正瑞无语苦笑,这样一个人,他是待之以礼,还是待之以厉?若何霖是个没有本事,只靠嘴皮子唬人的大夫,杀了他都算便宜他,就怕他身怀绝世医术,杀之就令人扼腕痛惜了。
    最后还是裴景轩出声恳求,让何霖看在故旧的份上,救他一回。
    何霖翻着眼看看裴景轩,那模样仿佛是在考虑此人值不值得救,半晌才一脸勉强道:“好吧,谁教我心善呢?只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了。”
    他此言一出,裴景轩松了一口气,但满殿人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真是从没见过如此皮厚之人,自吹自擂竟一点都不脸红。
    “拿纸笔来!”何霖才不管别人怎么瞧他呢,呼喝一声,就跌坐在地上。
    内侍看见谢正瑞颔首,连忙遵照何霖的指示去做,拿了一小叠极品贡笺和笔墨,恭恭敬敬的搁到他的面前。
    何霖提笔饱沾墨汁,略一沉吟,就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谢正瑞坐在殿上,微伸着头,想看他写些什么,就连殿上分列两侧的朝臣们,也捺不住心里好奇,个个睁大眼睛,穷极目力。只有九皇子,此刻站在何霖身后,探头往纸上瞧了一眼,就忍不住苦笑起来。
    何霖运笔飞快,没多会,一张贡笺就写满了,他漫不在乎的随手一揭,递给内侍,又歪着头赏玩起那方雕着飞云拱月纹样的砚台来,笑道:“这个砚台不错。”
    “喜欢就赏你吧。”谢正瑞随口说着,接过内侍呈上的贡笺一看,顿时两眼发直,茫茫然不知所措。愣了片刻,问道:“何大夫,你满纸写的都是什么?朕一个字都没看懂!”
    “没懂?”何霖也是一愣,最后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闷头又重写了一份,重新递了上去。
    这次谢正瑞看懂了,而且越看越激动,满面兴奋之色,简直要拍案而起了,最后猛然叫了一声,“奇哉!妙哉!”,说完,却又惴惴不安的向何霖再次确认道:“何大夫,照你这上头写的去做,真能杜绝天花病症?”
    何霖一翻眼道:“不信你找人试,错了再治我的罪!行了,没事我走了。”他说着,将砚台随手一翻,溅了一地的黑墨,又抓起剩下的极品贡笺,跟使破抹布似的,在砚台上胡乱擦了两下,然后掷弃,只把砚台揣入怀中,当真就走。
    “何大夫——”九皇子急了,“请留步!”
    “靠,有完没完!”何霖转过身来,不耐烦的看着九皇子道:“有话快说,有……啊……那个快放……”
    九皇子听得一头雾水,但没敢多问,只一脸恳切道:“请何大夫替我父皇诊诊病,开两剂药方。”
    “看病?”何霖挥挥手道:“我没这闲功夫!”
    不替人看病,当啥大夫?满殿人的脸都霎时黑了。
    何霖的言行举止已不是初上殿时的不敬了,而是大逆不道之至,但是谁也没胆子去喝骂他半句,万一他转眼就同意替皇帝瞧病,条件却是要处罚得罪了他的自己,可怎生是好?因此各人俱都低着头,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眼前这一幕。
    谢正瑞手里紧捏着何霖写的字纸,脸沉了下来。只一转念的瞬间,他已经在杀与不杀何霖的想法中反复摇摆犹豫了数次,最后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怒意,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看九皇子如何与此人周旋。
    “何大夫,你不是最心善的么?”九皇子再次恳求道:“请千万发发善心,替我父皇瞧瞧!”
    何霖一听这话,脸上竟然露了笑,止住脚步,一呲牙,乐道:“这话我爱听!那就勉强替他瞧瞧吧!”
    谢正瑞的手捏得更紧,心里杀意顿起,暗自谋算着是不是等此人替他瞧完病,就派个暗卫将他杀了。谁想何霖瞧了瞧他,突然大声喊道:“不好!”
    “怎么?”谢正瑞心里一跳,脱口问道。
    何霖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脸猛瞧,瞧到他忐忑不安之极,最后再顾不得帝王的矜持,迟疑问道:“何大夫,是不是朕的病……”
    “是啊!不太好治!”何霖一点顾忌都没有的点着头,再次肯定道:“不好治!”
    谢正瑞听了这话,只觉心里发沉,嗓子发干,再扫视一圈殿上站立的众子,见各人面上神情不一,更是说不出话来。
    九皇子焦急道:“何大夫,究竟是何病?还能治好吗?”
    一语惊醒众皇子,开始七嘴八舌的询问着,还拿灼灼的目光盯视着何霖的嘴唇,也不知是希望他说出能治的话,还是希望他说出不能治的话。众朝臣见状也连忙表示出自己对皇帝龙体的关怀,满殿里乱成一团,好似有数千只苍蝇同时飞过,只听见嗡嗡的说话声。
    “治是能治,就是麻烦些。”何霖等到殿上安静了一些,才点着头道:“需用的奇异药材颇多,配起来手续也繁琐,须得十分小心,错了一步,配出来的药就无效了。”
    “何大夫,你只管把需用的药材开列出来,无论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置备齐全。”九皇子言语恳切。
    何霖皱眉想了想道:“我看还是算了吧!这药一旦吃了就不能停,否则死得更快!这人要是天天泡在药罐子里养着,活得还有甚趣味?不如早点死了干净,也不受罪,更不糟蹋药材!”
    这话说得所有人再次面面相觑。
    九皇子按捺住想仰天咆哮的冲动,求了再求,何霖才勉为其难道:“好吧,看在你虔诚的份上,这病我治了!只是我今日被你们闹得疲了,得回去细想想,你明日到我家取药单,等凑齐了,我再动手配药。”
    话一说完,何霖随意拱了拱手,竟自飘然而去。
    裴景轩在旁看傻了眼,从没想过世上会有如此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说走就走的人物。也没想到原本令他战战兢兢应对着的“祸事”,会转变成眼下这种形如闹剧的局面。他再转头看看殿上的朝臣、皇子和皇帝,见他们还沉浸于何霖那拿腔捏态,极度不恭的态度里,个个沉默无言,于是不得不暗叹一声,真是世上之大,无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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