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是什么呢?大人曾经说过,人活着都是需要信仰的。
    范慎很落寞的想着,忽然意识到原来即便是跟随了大人这么多年,他还是不了解大人,大人口中的许多东西他也还是根本不曾听说过。
    “如果按照大人的话来说,那么我的信仰是不是就是让范门辉煌再现?可这个信仰毕竟与我没有直接的关系啊……我的人生,是不是太可悲了些?”范慎解下了他腰间的长剑,放在手中细细的端详着,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如果说我的人生实在可悲的话,那么,就让它在今天终结吧,来世,我会拥有一个牢不可破的坚定信仰!”
    随后,他拔剑,剑尖指点,冷眼望着那汹涌的人群,眼神深沉到近乎空白。
    ……
    皇宫正门前。
    本来阳光明媚的天空,忽然阴霾了下来,并且没过多久,竟也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儿……很诡异的天气,让人感觉那样的寒冷。
    可这毕竟是冬季。
    下雪是正常的。
    寒冷的冬风吹拂在皇宫门前那一身白袍的公子身上,他的白衣随风而舞,他的黑发随风而舞,可那一把斜指地上的宝剑却坚定异常。
    汹涌的人群愈来愈近,这些人望着挡在他们面前的那白衣公子,竟然一时间下意识的都放缓了脚步,他们好象有些不理解那白衣公子的所为,他们好象根本不知道,在这下着雪的天气,那白衣公子手执宝剑阻挡在他们面前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是范慎!是范善的儿子!”
    终于,人群中陡然暴出一阵厮吼,而这厮吼也让许多人想起来,范善远在河北道为王公公做事,那范慎为何会出现在这处?
    世家中,当然不缺乏聪明之辈,不过就这么几个呼吸的瞬间,已经有人惊诧而叫嚷了出来,他们意识到了范门的背叛,意识到了范慎的来意,便当然会愤怒,便当然会惊讶。
    因此,愤怒之下的人群,脚步便放快了一些。
    “谁若胆敢上前一步,休怪我手中长剑无情。”雪花儿落在范慎头上,他的口吻就如这雪花儿一样不起波澜,平静异常,但也冷漠异常。
    “范慎,你……”有一位年长的老者,兴许是与范门有些交情,满是愤怒的他忍不住越过人群,怒喝了这一句……但却没有了下句。
    因为他已经倒在了地上,因为他的血已经染红了雪白的大地,染红了那把寒冷的长剑。
    震撼,以及惊骇,终于还石演化成为了最原始的愤怒,其实做出了这个决定的世家们,早已放下了他们的畏惧,既然敢选择直接冲来这皇宫,那他们当然想得到他们可能会面临的收场,除了皇帝陛下会妥协之外,自然也还有流尽鲜血。
    于是,人群中爆发出再一阵的怒吼之下,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以一种大无畏的气势,冲上了一身白衣的范慎,冲向了这天地间那一点雪白。
    血染皇宫。
    ……
    “大人,世家子弟多年少习武从文,范公子一个人肯定支撑不了太久!”
    依旧是在议事厅中,面色阴沉的张宏听着公孙兰这声轻的提醒,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终于点头,道:“你去办吧,记得,不要让范慎就这样死。”
    我还欠他一条命呢。
    公孙兰紧咬着唇,再没有说话。
    议事厅中,高不危与张宏谁都不曾再开口,他们静静的坐在这儿,兴许连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是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着绝望的来临?还是希望的到来?
    答案,似乎是后者。
    公孙兰不过刚刚走出,门外便又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来人入厅后,顾不上去解下他身上覆盖着雪花儿的斗篷,便开口道:“少府大人,殿下回京了!“
    ……
    这,自然就是世家们最后孤注一掷的勇气所在。
    因为焦王殿下来了,因为焦王李重福已经兵临城下了,所以他就必须得在城内为配合焦王殿下而做出所有事情,比如舆论的造势,再比如给用这种称得上是谋反的手段来给皇帝陛下压力。
    后来,得到了平王李隆基回京这一消息后,张宏第一时间便赶去了平王府,在王府中他也果然是看到了平王殿下!
    “你做的很好。”将近一年未见,平王殿下明显是消瘦了不少,但气质却更比以往多了不少霸气,他微笑赞赏了张宏这一句,看着张宏坐在他身前后,才又道:“京城的大乱也确实很有必要……这一点皇帝陛下也应该知道。毕竟,如果京里这些余孽都逼不出来的话,那么即便我剿灭了焦王大军,也依然达不到现如今的目的。更何况,放任京里这些世家继续隐藏在暗中,不说可能会为大唐的日后带来怎样的后患,就眼下之事也必然会多许多麻烦,毕竟,长安城的他们与长安城外的焦王如果联了手……那就不堪设想了。”
    “谢殿下。”张宏轻声回道,他其实一早就领会到了平王李隆基的意图,他也知道平王要他回京,除了来面对京城里的这些世家之外,更是要他将这些后患逼出来,然后一举铲平!
    而这,事实上也正是平王大军在外始终不曾试图剿灭焦王大军的真正意思,他要的效果,便是要逼迫的焦王大军兵临长安城下,然后城内的那些人才会一一跳出来!
    “但有一点我还是要告诉你……”平王李隆基微皱着眉,他叹了声,道:“眼下,皇宫门前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这是在我帮我铲除日后的后患,那些人也确实应该杀……可是,毕竟世家的根深蒂固自我大唐建朝以来便已存在,所以杀了以后,本王也还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微臣……明白。”张宏神色平静依旧,可唇角却忍不住轻颤着。
    从一开始,平王要他回京的意思,就是要借他之手,来清除京城里的这些世家……要知道,世家们存在太久了,方方面面的势力也已经大牢固了,这一点肯定不利于李唐皇室日后的统治,所以平王李隆基既然要打造一个万年长盛的江山,那么他当然不会容许在他脚下,会有这样一股可怕的势力存在。
    他必须得消灭这势力,但却不能用皇室的力量,甚至是皇室的名义来做。而这,也只能交一个外人来做。
    就像张宏。
    当然,这一点只能是一个秘密,张宏非但不会因此而受功,更必须因此给出一个交代!因为,那些世家掌权者的鲜血……需要李唐皇室给出一个交代!
    “本王的意思是……范公子的子嗣本王都会记下。”平王李隆基终于有了他日后一代君王的冷漠与恩威,就像是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继续道:“而至于你,现如今也仍然还是在河北道替朝廷,平叛!”
    “微臣……明白。”张宏神色依旧平静。
    这个结局不出他的意外,他其实也知道,如果不是范慎选择了将他彻底暴露出来,站在皇宫门前去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这个交代也只能由他来给。
    说这是平王李隆基的借刀杀人并不奇怪,可问题就在,平王借张宏的刀,而张宏却是借范慎的手……
    “很好,既然你明白,那本王就放心了。”
    皇宫门处浴血厮杀的范慎想必完全不知道他的命运就是如此被人轻易决定,而这其实也正是政治的荒谬。
    当然,也不能说是荒谬,如果不荒谬的话那就真不叫政治了。
    “接下来,你便可以好好歇上一阵了,焦王大军不足为患,城内有你飞骑营在稳定着局面,我也相信你有能力来做好这件事情。”李隆基彻底轻松了下来,他以前一直都认为张宏是个有情有义到愚昧的少年,所以他先前真是担心这少年会因为范慎……而抗拒他的意思。
    不过好在,这少年终于还是成长了起来,好在这少年……也逐渐更像一个上位者,一个掌权者了。
    这当然是一件让平王殿下又欣慰……又担心的事情。
    “若微臣所料不差的话,河南道,河东道大军都已囤集在长安四处,只等王爷一声令下,便可长驱值入,将焦王大军一举剿灭。”张宏轻声言着,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平王殿下也只是点头。
    “可为什么,在临近长安城的时候……韦和会遇伏?为什么韦和亲率的江南道大军会损失惨重?”缓缓言着这一句,张宏看着平王李隆基,依旧没有任何的情绪。
    韦和。
    张宏的嫡系亲信,也是最初他为了向平王李隆基表示他的态度,而调派到山南东道辅佐李隆基的江南道大营大将军。
    可他却在入京之前,遭遇了伏击……
    “张宏,这个问题你不应该来问本王。”平王李隆基真的是很意外张宏没有理会范慎的生死,但却偏偏来质疑韦和的身死,他真的很意外这个少年……怎么就敢这样公然来质问他。
    “我只是想知道。”他微微垂下了头,仿佛是不敢迎着李隆基的眼神。
    “真的只是想知道?”平王殿下忽然冷笑,他道:“你要知道你的身份,你不仅仅是监察院的少府,你的将来也不会仅仅局限于监察院!皇帝陛下是要用你的,而本王……日后也更是要用你的。既然你被本王与陛下投以了这样的信任……那么在你手中,便不能再拥有任何不光彩的东西,比如韦和,他到底还是韦氏的余孽!他不死!你便永远不能干净!”
    张宏沉默。
    他听出了平王李隆基的意思,他也知道平王李隆基是在以韦和的死,来为他争取更加灿烂的前途……
    死一个韦和,可以换到将来的光明,可以换到来日一代君王唐玄宗的绝对信任。
    这似乎不是一件坏事。
    所以张宏微微点头:“谢殿下。”
    可平王李隆基依旧从淡然自若的张宏口中听出了一些情绪,这种情绪让他很不愉快,他当然知道这少年的重要性,他也知道……那老狗的死,不过就是在预兆着他与他姑姑太平公主的纷争开始,所以他真的不能让这少年有情绪。
    他犹豫了下,道:“江南道大营的大将军……便由楚子昂来统领吧,我听说此次京中之事,他做的不错。”
    张宏轻轻点头。
    楚子昂,楚氏的嫡系子弟,也是他的心腹,这自然是在表明着平王殿下的妥协,他也依然是将江南道交给了张宏,并没有因为韦和的死,而试图染指江南道。
    “好了,此次你的功劳甚巨,等这一切平定,本王定然为你请功!”恩威并施,平王李隆基君临天下之气象已成,事实上,这个时候的他必然会成为东宫之主。
    即便还有着太平公主,可她的计划已经被那老狗彻底打乱了,她就算还有布置来阻挠李隆基的入主东宫,那也再没有了理由,因为这一场叛乱的中心,就出自她的府中。
    ……
    可出乎李隆基的意料,对于他这请功的提议,张宏却是摆手,他忽然微笑了起来,言道:“既然焦王大军覆灭在即,在河北道之事,小可也接到楚图来信说是几日便可平定,那小可也真是想休息一阵子……殿下,您好像忘了,小可今年已有十七,是该成婚了。”
    说起成婚,平王李隆基面色便有些古怪,他见过张宏那位娇羞可爱的小妻子,便当然会有些……他笑了笑,点头道:“也是,那皇帝陛下那处,你打算如何请辞?”
    “殿下,想来皇帝陛下也清楚,这京城动荡后,我肯定需要暂避风头,所以休息一阵子陛下应当不会反对。再说,我这个状元郎如果没有在外为官的经历的话……那也实在是不足以位身于朝堂之上。”放下了先前两人谈话间的不平静,这时的平王府偏殿气氛极为轻松。
    “有道理……那本王便为你请个苏州刺史?”李隆基似乎是在说笑,很放松的取笑张宏。
    “刺史啊……十七岁的刺史不靠谱啊。”张宏难得的放下了这几日的疲惫与担忧,他也笑的很轻松。
    平王李隆基畅快大笑,却也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他当然知道,张宏此次去江南道……不会呆上太久的时间,所以放任什么官职,根本无所谓。
    “记得早些回来。”收敛了笑意的平王李隆基略带深意又道。
    张宏沉默点头,他自是知道,就算眼下他可以拥有一段轻松的时间,可距离他真的轻松还很遥远。
    “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应该还不算完……”似乎是注意到了张宏的点头略显漫不经心,平王李隆基迎着张宏疑惑的眼神,整了神色,很认真的道:“想必你也注意到了……这一场叛乱来的确实诡异,无论是山南东道或是河北道,其实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的,那老狗也不应该覆灭的如此之简单。”
    张宏神色有些复杂,这一点他其实早便注意到了,从他与二王爷薛崇简轻易拿下洛阳城时,他便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所以就本王看来,这场叛乱应当便是那老狗一个掩人耳目的局,他真正的本意应该不是叛乱……而是要做些其他事情。”
    李隆基的循循诱导让张宏皱起了眉,不得不说,眼下这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其实是自从张宏还在江南道时那老狗便已经开始布置的了,而假若这场叛乱真如平王所言,仅仅是那老狗掩人耳目的话……那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事情居然需要他用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再加上几年的时间来准备?
    张宏想不通,但隐隐感觉到了几分心悸,他知道那老狗的能量,也知道那老狗的手段……如果真这样,那只能证明那老狗真正的目的,必然十分可怕!
    “我听说……王公公应该命不久矣。”张宏下意识的一句话,让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确实如此,也正因为如此,本王才放心不下!”李隆基皱眉,他沉声再道:“你想想看,假如他死了,那他手中所掌握的那些东西会留给谁?况且这也不仅仅是留给谁的问题……须知他所掌握的权势,诸如河间崔氏,以往的江南楚氏……甚至还有可能连陇西李氏也同样在他手中,那么死以后……”
    “殿下,您的意思是说,这场叛乱仅仅是那老狗为了完整的将他掌握的权势留给一个他信任的人而设?”张宏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这让他极为苦涩,同时也感觉到更加的疲惫:“要真是这样的话……这手笔也实在是不可谓不大!”
    一时间,平王与张宏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二人自然是很清楚的便可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关系重大,那老狗倘若真是如此安排的,日后便肯定还有更大的隐患!
    这几乎已经让张宏忍不住去想……日后这大唐的衰败是否便与此事有关系呢?
    突然想到这一点,让张宏忍不住自嘲而笑了笑,他意识到他确实是在胡思乱想了……
    接下来,因为这一事的沉重便让张宏再也不想去多说什么了,他只是与平王殿下二人又说些闲话,很默契的避开这个严重到令人头痛的问题。
    在皇宫门前血染一片,城外大军压城之时,他二人却都是难得的拥有了一阵空闲,居然还有时间说着闲话。
    很讽刺。
    ……
    “殿下,若无他事,小可便暂且告退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张宏最终还是起身,打算离去。
    平王李隆基微笑点头,可就在张宏起身以后,他却忽然又笑问道:“难道你真没有考虑过持盈?”
    很突兀的一个问题。
    张宏想起那个梅树的小女孩儿,他也想了持盈,来日的玉真公主。
    他摇头:“父母之命不可违,只能辜负陛下好意了。”
    言罢,他起身,向着偏厅门外走去。
    可刚走到偏厅门口,身后的平王李隆基,却又问道:“你真的再没有问题想问本王了?”
    手扶着殿门,张宏微微垂下了头,他似乎是在犹豫,片刻之后,他终于开口,道:“殿下,小可一直有个疑问,听说您在山南道遇到不少麻烦,连王平将军都险些失策……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焦王军中有个黑衣人,我一直在想,那个黑衣人,究竟是不是当年的宗楚客?”
    “不错!”平王李隆基干脆言道,其实这件事情他早便知道了,既然当年逃亡在外的宗楚客,是那老狗绝对信任之人,那他当然便也可以在后来投身焦王军中,继续为那老狗尽力做事。
    这个问题之后,张宏再次沉默了下来,却并未曾离去。
    而对此,平王李隆基显然并不意外,他好象可以肯定,张宏必然还有问题。
    果然。
    站在殿门处,背对着平王李隆基的张宏,忽然开口,声音极轻且平静非常,他道:“殿下……这几年来,小可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当年,您为何要杀我?”
    本该勃然大怒的平王李隆基出乎意料的微笑了起来,而这个问题,也是他等了好多年的问题,他知道,既然这个少年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便意味着,这少年对他的芥蒂就再也没有了。所以他回答的很坦然。
    “因为当时本王需要公主府乱起来。”
    …
    …
    张宏欠了范慎一条命。那是因为当年在京城他二人曾在王府胡同处遇到一场惊险异常的刺杀,而那一场刺杀中,如果不是范慎的舍命相救,张宏肯定必死无疑。
    那场刺杀在当时始终没有任何结果,一是因为根本查无头绪,谁都有可能刺杀张宏,包括当时的老狗,包括当时的韦后余孽,二则是因为,那时的张宏急着赶去江南道帮助楚图,也确实没有时间来详细追查。
    所以一直以来,便就成了个悬案。
    可其实,那根本不是一桩什么悬案。
    从一开始张宏就知道那场刺杀出自平王李隆基之手,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平王李隆基当时是认为他是太平公主的人……而造就的那一场刺杀。而至于张宏当时便能猜出来这一点的原因,也很简单。
    不要忘了,那个时候最终救下他与范慎的,是穿着平民服饰的葛福顺与陈玄礼……两个堂堂万骑营大将军,穿着平民服饰逛街,恰好遇上这场刺杀,明显是有人刻意的安排。
    而平王李隆基为何又会放弃刺杀张宏,又救下他……这个原因,张宏不打算再问,也没有必要去问。
    因为这一切,毕竟,都过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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