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琅笑笑,又给她夹了一块炙羊肉:“这羊肉方才朕吃过,一点也不膻。”
    江柍又把那块羊肉放进口中,又道:“好吃。”
    宋琅接着夹了块鱼肉,放到她的碗中:“这鱼十分鲜美,你若是吃着可口,朕再盛碗汤来给你喝。”
    江柍又吃了那块鱼肉,肉质紧实而鲜美,咸淡也刚刚好,她道:“好吃。”
    宋琅忽然就不笑了。
    蹙眉凝视她。
    摇曳的烛火在他的瞳仁里显得破碎而飘摇。
    江柍神色未变,就他上一句话问道:“陛下要喝鱼汤吗。”
    宋琅许久未语,半晌才道:“朕以为你不会吃朕给你夹的东西,朕以为你会觉得吃这样一顿饭不过是浪费时间,朕以为你已经迫不及待要朕死去,然后飞奔到沈子枭身边当你无上尊荣的皇后。可你,却只是在用饭。”
    江柍把目光轻轻落在宋琅的目光深处:“不然陛下要我如何呢,是杀了你,还是劝你投降?”
    宋琅深看她一眼:“朕知道,你留下来不过是为那些逃走的宫妃争取离开的权利,你从没有一刻想过要和朕共同死在这鸿台之上。”
    江柍一笑,语气如常接过话来:“陛下知道就好了,为何要把话点透呢。”
    宋琅双唇紧抿:“所以你这样平静,是以为朕不会舍得在死之前先杀了你吗。”
    江柍笑深了:“是,我赌陛下舍不得。”
    “那你想过杀了朕吗?”宋琅问道。
    江柍变得正色:“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
    “……”宋琅的嘴唇苍白极了,他空洞无神地看着她,刹那间变得冷寂。
    过了许久,宋琅才又道:“若你回答朕几个问题,朕或许会考虑不杀你,若你回答得让朕满意,朕或许会让你杀了朕。”
    江柍微微讶异。
    因他这番话,看似平静,实则十分疯狂。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宋琅未等江柍答话,便问道:“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
    江柍转头看了看远处的栏杆,花灯将那处装点得甚为好看,她知道沈子枭就站在楼下,她看不见他,却好像离他很近很近。
    她脱口而出:“因为他是一个看似强硬,实则比我柔软,却又比我坚强百倍的人。他的内心如一座山洞,初入一片漆黑,可走远一些,会窥见天光。”
    宋琅许久未言,而后涩涩地笑了笑,才又问道:“若今日被困的是他,你会怎样做。”
    “我会救他,拼上性命,若救他不得,我便努力活下去,用一生怀念他,若连我也活不下去,我与他殉情,到地底下还要携手走过奈何桥,下辈子还做夫妻。”江柍想也没想。
    宋琅的心里仿若被她的话丢上数颗石子,漾起圈圈涟漪,他又沉默无语,端起玉斝痛饮一杯,才道:“你可曾有一丝一毫一瞬间喜欢过朕。”
    “从未。”江柍直视他道。
    宋琅紧握玉斝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江柍不会骗她。
    心绪还未平复下来,他又问道:“如果朕没有设计杀死叶思渊,你是否会有可能爱上朕,或者说,你是否能和朕在这宫中相安无事地过完余生?”
    江柍沉默了。
    室内除了祁世的琴声,再无任何声响,而那琴声未免显得太过寂寥,空中的满月亦格外萧索。
    她很久之后才说话:“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想象不到没发生过会是如何。至于是否能与你过完余生……即使没有思渊的血债,陛下又何曾放过我,何曾不强迫,不伤害我?”
    宋琅喉结滚了滚,眼眸中似乎也笼罩了一层月霜,清冷得很孤独。
    他缓了缓才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我。”
    他说话的时候敛眸看着桌上的酒,并不敢看向她。
    江柍下意识泛酸,他以为改称为“我”,便可抹杀这永远也不可能会消失的身份悬殊?还是他误以为,她不爱他,只是因为这一重身份?
    那股淡淡的哀愁又泛上来,将她整颗心都包裹住,她为他感到深深
    ||||||
    悲哀。
    她仍直视他,道:“因为你是我的琅哥哥。”
    是琅哥哥,不是夫君。
    却也不是皇兄。
    这样的称谓,无关身份,只在情义。
    她原来真的在乎过他。
    宋琅看着面前那盏酒,呼吸一分分变得混乱。
    似乎是得到了安慰,可似乎又同时得到了最惆怅的遗憾。
    只因情义终究不是情意,至亲终究不是至爱。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眼中莫名蒸腾水雾,他有片刻的沉默,在努力把泪花压下去。
    许久后,他才看向她:“爱爱可知,琅哥哥的心里也有那一丝温暖的光亮,只是……从没有人往深处走,从没有人愿意……愿意接受完整的这个我。”
    这话说出,最终还是哽咽了。
    没有哭,可比哭泣还要让人伤心。
    曾几何时,眼前这个男人先卧薪尝胆,后叱咤风云,一夕之间便让朝廷上下血流不止。
    他犯过错,也受过伤,害过人,也被人所害。
    可如今,他不过是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可怜人。
    他的世界荒无人烟,没有人愿意踏足。
    所有的掠夺都是他的自虐,所有的杀戮都是他的诘问,所有的偏执都是他的不甘。
    祁世的琴声停了下来,哀伤地看向宋琅。
    江柍的眼神中也有悲悯。
    宋琅的目光瞥向果盘上那只给橙子削皮的小银刀,拿起来,放在手掌心上颠了颠。
    对江柍说道:“朕是不可能降的,也不愿死在别人之手,你既然这么想杀了朕,那么朕就为你做这世界上最后一件事,也好让你此生都再也忘不掉朕。”
    他拉过她的手,把那把小银刀,放在她温凉的掌心上。
    江柍看着那把泛着冷光的刀,一时竟有些颤抖。
    宋琅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似是不敢相信,怅然一笑:“事到如今,你竟迟疑了。”
    江柍把视线从小银刀的身上缓缓移到宋琅的脸庞。
    他平日除了盛大的朝会,甚少将长发悉数束起,他更爱将长发半披散,飘逸如山中隐士,又浪荡如纨绔公子。可这一日,他将头发束得工工整整,一丝赘发也没有,又用珍贵的白珊瑚玉簪固发,多出几许平日里没有的温润来。
    江柍恍惚想,若没有经历这一切,宋琅出身富贵人家,纵使没有功名建树,也会是个流连温柔乡的翩翩佳公子,自有他的安稳人生。
    宋琅说得对,她迟疑了。
    到底是少年情谊,郎骑竹马,低嗅青梅。
    宋琅贪恋地望着江柍的容颜:“那我就再给你说一会话吧……你可知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是没有一开始便向你表明心迹,也是后来明知你我已无可能却还向你表明心迹。”
    “我本该在你对我最亲密的时候就要了你,既然错过那个时机,后来就连提也不应该再提。”
    “我也后悔,我没有一错到底,不该在你无法反抗的时候放过你,却也庆幸没有一错到底,当初没有强纳你,或许才能得到你对我最后的这一点迟疑……额。”
    宋琅的话断在喉咙里,只因江柍的手猛地往前一送,那小银刀悉数剜进他的胸口。
    这动作快速又果决,他瞪大眼睛看着她,鲜血晕红了他绣以金龙的银袍。
    江柍的手又往里送了送,她听到心被剖开的时候,皮肉切割裂开的声音。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要狠心:“宋琅,我是迟疑了,却不是打算放过你,而是在想,这刀子怎样杀你才能一刀毙命。”
    宋琅痛苦地倒地。
    祁世惊呼“陛下”,飞奔至他的身边,摁住他不住流血的伤口,让他靠在他的怀中。
    江柍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宋琅:“你以为你说了这许多,我就会纠结难受吗,自你杀死思渊的那一刻起,把刀插进你胸口的动作已在我脑海中练习过千万遍,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宋琅怔怔地,忽地凄然一笑,有血自他口中喷出。
    江柍漠视他痛苦的模样。
    只见他嘴角张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祁世凑近了去听,却听不清楚,只急得掉眼泪。
    宋琅见状,伸出手去擦祁世脸上的泪水,却沾了他满脸的血痕,这一幕尤为凄怆。
    宋琅的手很快就无力垂下,他抽搐着,双目半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清晰说出这样一句:
    “终于,你可以做那种不被人任意摆布的皇后了。”
    江柍脑海中似有什么坍塌了。
    记忆如柳暗花明——
    在僻静的花园角落,纪敏骞看向她,问道:“你不想当皇后吗,当了皇后就有了权利,就不用任人摆布。”
    江柍看着漫天的孔明灯笑起来:“不想,陛下都任人摆布,何况是陛下的皇后?”
    却不知,宋琅听到了这句话。
    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他很在意。
    或许夺权亲政。也不过是他在为这句话而较劲。
    宋琅忽然又伸出手来,似是透过稀薄的空气,看到灯火阑珊处的某个影子。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那个一袭黄裙的女子。
    只见他睁大了眼睛,唤道:“再…再跳一回《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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