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寂之后,温和的笑声响起,未及光顾,只是久仰大名。”
    蛇王的声音恢复了平常,“进来吧。”
    茯芍依言绕过屏风。屏风之后,是偌大的玉池。
    白玉池周铸着狰狞的鎏金蛇首,温泉活水自蛇首獠牙间涌出,灌入池内,水声圆润好听。
    一条硕大粗健的苍墨蛇尾盘踞水下,池水清亮,但热气袅袅,雾霭模糊了水下蛇影。
    浓郁的墨色被水洇开,透出一点顶级帝王绿的玉绿,鳞上虹彩熠熠。
    蛇王没有赤身,他披着墨色的长褙,除了一对锁骨再没有裸露其他皮肤。
    那头纤直的乌发垂散着,唯鬓旁两束被一青玉簪挽在身后。即便在流水之中,三千青丝也未漂散失控,柔顺地贴合着主人。
    俊美的脸上神色淡淡,直到茯芍靠近、蛇王抬眸看向她时,唇畔才展露一点温和。
    袅袅白雾、澹澹泉水间,卧着人身蛇尾的妖。
    这一幕像是场人间绮梦,茯芍恍惚以为自己误入了何处仙境。
    妖族并不缺乏妖娆美丽者,可这样的神圣却世所罕见。
    哪怕刚刚赏过满园春色,茯芍依旧为蛇王的美而惊艳。
    她在蛇王身旁的池岸上跪坐下来,轻声提醒“王,请张嘴,我要进行第二次治疗了。”
    蛇王侧首,望向她,闲聊般问起,“有趣么”
    茯芍眨巴眼,不解其意。
    “芳鳞楼。”
    这三个字从蛇王口中吐出后,茯芍立刻就笑了。快乐的笑。
    “很有趣。”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之后,保证道,“王您要是不喜欢这些的气味,我以后来之前会清理好自己。”
    以后
    陌奚眸色微暗。
    “这样不好。”他柔声道,“像你这样珍贵的雌蛇,不该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茯芍惊讶“难不成还有没交尾过的雄蛇天下会有这样的”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想起,眼前就是一位。
    陌奚勾了勾唇角,笑而不语。
    “夜里凉,要下来驱驱寒么。”他没有追究她未尽的话,转而发出了邀请。
    茯芍从没有泡过温泉,心中十分向往,但好歹记得面前的是蛇族的王。
    她假意矜持,“不行,我怎么能玷污王的水域。”
    蛇王轻笑出声,脸上的淡漠就此尽除。
    “下来吧。”他说,“我更不能忍受其他雄蛇的气息。”
    茯芍一噎,这才明白蛇王请她下水的真正用意果如陌奚所言,蛇王相当排斥别的妖的气味。
    “那、那冒犯了。”她走远了一点,踏入池中,把自己泡了进去。
    温热的水流涌来,将她从头到脚一一熨帖。
    水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茯芍在书里看过,这是硫磺的气味,说不上好坏,有点特别。
    被暖洋洋的水流抚慰着,茯芍舒服得眯眼,想让蛇尾也出来透透气。
    但这是王域,不是韶山,她不能随心所欲。
    茯芍谨小慎微地缩在水池一角,不敢真的在蛇王的水域里放松。
    墨色的蛇尾就在她膝前,随晃动的水流沉浮,在雾气下若隐若现。
    化形之后,这条蛇尾比茯芍粗上半圈,慵懒随性地霸占了大半玉池,墨色的鳞被水润泽,如雨花石沁水,透出了微弱的绿意。
    蛇王没有再管她,手肘撑着玉池池沿,支着鬓角,昏昏然打起了瞌睡。
    茯芍看着他,想起了陌奚。
    初次进入蛇城的路途中,陌奚也是这样打瞌睡的。
    两者的气息、容貌截然不同,可这一刻,他们的身影却毫厘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
    茯芍疑惑,姐姐真的不是王族么怎么看他都和蛇王有一点渊源关系。
    想起陌奚,茯芍又忍不住往蛇王的嘴唇看去。
    不知道蛇王的蛇毒是什么味道
    她喝了不少丹樱的蛇毒,现在呼吸之间都是蜜桃的滋味。
    茯芍心里有点怪异,身旁是丹樱痴恋千年的雄蛇,而自己又带着一腔丹樱的气息而来她有种作为容器的微妙感。
    这感觉越想越奇怪,叫茯芍一时忘了回避,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了蛇王脸上。
    少顷,黑色的睫翼抬起,露出其下光辉的翠瞳。
    “嗯”雄蛇从假寐中苏醒,发出浅浅的鼻音,询问茯芍注视他的原因。
    茯芍慌忙挪开视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冒犯。
    紧盯对方,这和挑衅无异。
    可蛇王并无怒色,只是有点疑惑地看着她而已。
    茯芍后怕得心跳抬升,连忙低头,表达自己的敬意。
    “请您息怒,我、我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自己现在并非蛇王对手,茯芍不会逞强,该服软就服软。
    “我知道。有没有杀意我还辨的出来。”
    他如此通情达理,倒让茯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毕竟不久之前,她还认定蛇王是个小心眼的暴君。
    这样好说话的蛇王,让她有些按捺不住好奇。
    “您应该也嗅出来了,”茯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刚见过您的旧部,丹樱。”
    蛇王嗯了一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您讨厌她的气味么”见他没有不悦,茯芍便继续往下问。
    陌奚淡然道,“我并不在意别妖的气味。”
    茯芍一顿,讷讷点头,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更紧了些。
    “过来吧,”蛇王冲她颔首,“可以开始治疗了。”
    茯芍应了声好。
    她从池中站起,身上的薄裙湿透,紧密地贴在皮肤上,其下身姿一览无遗。
    蛇姬破水而行,腿根露出水面,迈动时带起了哗哗流水。
    陌奚蛇瞳
    微竖,随后恢复泰然,除了水下的手指蜷起又松开了一次外,没有半点异样。
    茯芍淌水走到了蛇王身旁,行走时小心避开了底下的王尾。
    她低声道了句,“我要开始了。”
    细碎的吐息落在陌奚眼睫上,睫翼不堪负重地颤了颤,流露出微乎其微的脆弱。
    陌奚倏尔别过头,在茯芍迷惘的视线中,他轻声开口,道,“是,我不喜欢。”
    茯芍愣了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是,他不喜欢丹樱的气息。
    茯芍下意识问了出口,“为什么”丹樱多好闻呀。
    她随即意识到,臣民是没有反问王的权力的她真是太大意了,堪堪两刻钟的时间,也不知道到底冒犯了蛇王多少次。
    茯芍还欠缺韶山之外的常识,不太适应外面的环境。
    好在蛇王再度宽恕了这一无礼之举。
    他说“没有原因。”
    怎么会没有,当然有原因。
    因为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廉价卑俗的欲望;
    因为她爱的只是蛇王,不是他陌奚;
    因为她不是值得携手渡过漫长妖生的伴侣,一旦他衰退、重伤,或是有更强大的雄蛇出现,丹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杀了他,取出他的蛇丹,或是自己享用,或是拿去讨好新的霸主。
    她不值得信任。
    蛇、妖族、人类都不值得信任,他们被低级的本能支配,弱小又丑陋,让他觉得可笑且恶心。
    陌奚没有再多说话,他张开嘴,示意茯芍开始治疗,忍耐着她口中浓郁的丹樱烙印。
    蜜桃香霸道的盘踞横行,在陌奚面前嚣张地宣布自己的主权。
    尽管是雌蛇的气息,可这份挑衅过于狂妄,刺激到了陌奚的毒腺。
    他的毒牙发痒,想分泌出更加浓烈的蛇毒覆盖掉其他蛇的味道,让茯芍从里到外只余他的气息。
    但,太早了。
    又一次,陌奚熟练地压制住本能,无视身体叫嚣的不满。
    还远远不到时候,尚需忍耐。
    茯芍低头,将黄玉蛇丹渡进蛇王口里,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他毒牙上停留了半息。
    还是好奇。
    陌奚瞌眸,他可以在茯芍面前闭上眼睛,不是因为他的实力强于她,失去视觉也无关紧要;而是因为他知道,茯芍可以相信,他能在茯芍面前稍稍放松身心。
    黄玉蛇丹,一如既往的甜美,香得他指尖打颤。
    可惜今天这抹香气中掺了浑浊的杂气。
    陌奚皱起了眉。
    不止是丹樱,他还嗅到了无数条孱弱、低贱的雄蛇。
    陌奚不会向本能臣服,但他毕竟是一条雄蛇,殷切地渴望能得到中意雌蛇的回应。
    他捕捉住那缕微末的浊气,一点一滴撕开揉碎,细细品尝着里面的信息。
    她看了什么、触碰了什么、吞食了什么
    芳鳞楼。
    那些把戏他又不是不会。
    无视强烈的香甜,陌奚执着于那一丝浊气,一遍又一遍地不放过任何一缕信息。
    他嗅到一条千年草蛇吻过茯芍的发梢;嗅到一条银环蛇搔首弄姿、释放出求偶的气息;亦嗅到丹樱吸吮茯芍指尖、舔舐她的面颊,诱惑她吃下自己的毒液。
    陌奚眉心逐渐紧锁,待到极致时忽而展眉舒唇,勾起了和煦的笑意。
    罢了,何必作茧自缚,徒添不快。
    神识涌入丹田,他找到内丹上系着丹樱的那一道墨丝。
    轻轻一勾,墨丝断裂消散,不复存焉。
    陌奚心下微叹。
    他有些怀念在韶山的时光,那时世上只有他们二蛇,茯芍只与他为伴。
    滴答
    一滴温热的水液落在了陌奚脸上。
    他睁眸上望,茯芍正全力控制蛇丹,为他清理体内的胆汁,没有注意到有残存的温泉水液顺着她的云鬓落了下来。
    陌奚动了动喉结,想为她理发更衣,蛇王的身份却成为了阻碍。
    他不着痕迹地前倾,拉近了和她的距离。
    这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是将内丹送入茯芍的体内,扎根她的丹田;想要和她交换唾沫血液;想要与她日夜绞缠,并骨同穴。
    这些事,现在的蛇王还做不了;能做这些的“陌奚姐姐”又令他觉得有些难堪。
    捏造雌身时,他根本没有多加考虑,只想着快速魅惑陌生地界的雄蛇。
    如今回首,那皮囊和气息都俗气得令他皱眉。
    他毕竟是雄蛇,有了爱慕的雌蛇后,便会在意自己的容貌,不肯有丝毫的瑕疵。
    蛇尾摇曳,自水中屈起一截,墨鳞水光潋滟。
    陌奚想知道,在茯芍眼中,玉池中的自己,和金池中的雄蛇,到底谁更美。
    呼heihei”他脸色晦暗不明时,茯芍呼出口气,完成了治疗,收回了自己的内丹。
    她睁眸的刹那,陌奚换上了温和的面色。
    “好了,”茯芍有点疲倦,可还是感到高兴,“王体内的胆汁都肃清了,蛇胆的破口也已凝结,也许不需要三次,下一回就能基本痊愈。”
    “多谢。”陌奚感激地冲她点头,“劳烦你为我费心。”
    “别这么说,”茯芍起身退开,“王康健,蛇族才能康健。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离开玉池,去了岸上。
    她浑身湿透,陌奚正要出声,茯芍便自己掸了掸双袖。
    指尖妖力闪过,她身上的水液蒸发殆尽,衣裙又恢复了干爽。没有要陌奚插手帮助的余地。
    “今日治疗完毕,我就先退下了。”她躬身致意,离开了汤阁。
    陌奚望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那在水下娆娆律动的蛇尾蓦地停了,铅一样沉入池底,一动都懒得动。
    空气中只剩下注水的声响,气氛归于沉寂。
    良久,陌奚叹
    息一声,再度凝聚体内妖气,将堪堪凝结的蛇胆碾碎划烂。
    他倚着玉池岸,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任由剧毒的胆汁侵入全身经脉,双眸怔然。
    他已色衰了么
    这份怔然在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后骤然打破。
    陌奚自水中起身,流水从蛇尾上落下,他稍抬食指,全身的水痕便消失无踪。
    转入寝宫,出侧门的那一刻,陌奚眯眸,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东西。
    大殿门口,粉色蝎辫的白衣少年单膝跪着。
    “丹尹。”陌奚放缓了速度,双眸锁定在那纤细的少年身上,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丹尹一笑,露出獠牙,浑然不觉。
    王,干嘛这么看我。难道您终于觉醒了龙阳之好么。”
    话音刚落,一道煞气穿堂而过,兀地绞住了丹尹的脖子,将他吊离地面,死死收束
    前一眼还在二十丈之外的陌奚陡然出现在了丹尹面前,悄然无声。
    他审视着被吊至半空的少年,见他面色红紫、双脚踢蹬,痛苦不似作假,这才拧起了双眉。
    “你没有死。”陌奚沉声,语气分不出是肯定还是疑问。
    “咳咳”丹尹抓着脖子上的煞气,千年的实力差距,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蛇王的桎梏。
    他不明白陌奚为何会勃然大怒,就算明白,此时的他也无法开口言语。
    那精致的脸蛋变得通红发紫,少年的眼珠也逐渐往上翻去。
    陌奚冷眼看着,没有丝毫怜惜,反而愈加大了力。
    直到最后一刻,丹尹的气息几乎要绝尽之时,陌奚才收回了煞气。
    一声重响,丹尹自半空摔落,他抚着喉咙,整段脖子都被勒出了血痕,颈椎也有些移位变形。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死在陌奚手里。
    陌奚立于他身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瘫软的雄蛇,身上杀气不敛,强势而汹涌地镇压着丹尹,令他五体投地。
    这是极致的羞辱,任何雄蛇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压制。
    “王”跟了陌奚千年有余的丹尹早已习惯了他的手段,没有抵抗,顺从地趴在地上。
    他咳了一阵,缓过了一口气,只是原本明媚的少年音变得喑哑。
    他问“丹尹做错了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陌奚道,“丹尹,你做了些什么”
    “丹尹不明白。”
    陌奚微笑,冰冷地凝睇他的后脑。
    “我挑断了你的毒丝。”他柔声问“你为什么还活着呢,丹尹。”
    丹尹一怔,蛇瞳收缩至极。
    陌奚没有错过他此刻的情绪。
    “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需要解除。”他的声音愈发温柔,像是亲切仁厚的兄长,正耐心调教劣弟。
    “丹尹,告诉我,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
    丹尹一颤,不等他发出半点声音,数股儿臂粗细的妖气自陌奚身后窜出,蝗虫啃麦一般,凶恶地扑入丹尹的头颅,侵入他的识海,强行提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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