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寺的事过去得太久,李渡认罪了,圣上没有节外生枝把细节公布。
    除了本就知情的如林云嫣、徐简等等,之后才得了消息的也就是恩荣伯府了。
    这是圣上给夏家人的交代。
    在此之外……
    林云嫣闭上眼睛,想到了围晋王府那一日。
    没有提到点香,但李渡问过“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跑出来?为什么都睡得那么沉?”
    在场如宝盈大长公主,三司官员,御林守备,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而这些人能从这声质问里得到什么结果……
    一来看敢不敢猜,二来看有没有路子打听,但更多的,林云嫣想,左耳进、右耳出,不是不好奇,是根本不敢去好奇。
    “把娘娘惯用的宁神香与稳定疯子病情的香料混在一起,从而得出定国寺那夜娘娘病发的结论,以彻底击溃大殿下,”林云嫣沉声问在场的夏家人,“在边关苦战、大帅忠心受质疑的现在,诸位认为,谁会是那个贵人?”
    一时间,神色各异。
    有夏清知这样一知半解、思路跟不上的,也有像老伯爷那般立刻在脑海里浮现几个答案的。
    “郡主,”恩荣伯理了理思绪,见父亲微微颔首,他便道,“定国寺那日之事,家中只有我与父母三人知晓,我们并未告诉其他人,更是不曾与几个子侄提过。”
    老夫人刚才被夏清知气得够呛,此刻稍稍缓和了些,握着林云嫣的手,哽咽着道:“家中不许姑娘们再玩香,这规矩是我定下的。
    早在先皇后遇难之后,就是这个规矩了。
    说道理,是我不想睹物思人。”
    老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当年噩耗传回来,我实在接受不了病倒了,一直想等一个结果。
    偏偏那么多人手去查,查到最后都说,就是一场意外。
    圣上当时还是皇子,他来探病时曾与我说过,他要登基,只有他自己成了皇帝,他才能长长久久追着这案子。
    他也诚实地告诉过我,那夜他与娘娘争吵了几句,各自走开,免得话赶话吵得越发厉害。
    后来他下山救援,想着也是第二天再心平气和与娘娘说事,夫妻没有隔夜仇,过了一夜了,都消气了,没想到会……
    我自己的女儿我清楚,她性子平稳很少动气,但人嘛,哪有真不会生气的?
    她又不是吵完了就能继续吃喝继续睡的,为了安抚情绪,十之八九会点宁神静气、甚至安眠的香料。
    火起后为何逃不出来,圣上问过,郡主你祖母也与我哭过,可我怎么能说?
    我若说了,岂不是在怪罪圣上?
    怪他与娘娘争吵,怪他下山去了,留娘娘一人排解情绪才点了安眠的香……
    我若说了,你祖母、你父亲难道不为难吗?
    圣上已经很内疚了,我是岳母,也是臣妇,我多说一句都是咄咄逼人、失了分寸规矩。
    更何况,主因是起火,点香是次一等的。
    没有那场火,哪怕所有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几年了,都说那火就是一场意外,我要为了一场意外、揪着圣上不放吗?”
    越说,老夫人越是悲从中来,眼泪止都止不住。
    这番话藏在她心里太久太久了,无处说,不敢说,只能硬憋着。
    先皇后早逝,他们夏家若揪着圣上与娘娘起过争执不放,且不说能占多少理,反正前路毁了。
    如此耗的是圣上对先皇后的思念,情分没了,又何谈对大殿下的偏爱呢?
    可完全不过问,利弊上固然算清楚了,心中却也依旧扎了一根针。
    那是她的女儿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年轻俏丽的女儿烧得不成样子,她若不寻一个人去怪罪,没有一人去承担这份恨,她自己恐要被恨压倒。
    只是,连这份恨都是必须克制的,这十余年里,老夫人吃斋念佛,没有倒下去。
    “直到今年,我们才知道是那李渡使人放火,”她哭着哭着,弯了弯唇,笑了起来,“郡主,我一下子就知足了。我知道自己该恨谁了。我这把年纪,清楚女儿是如何遇难的,就不用带着遗憾去地底下。”
    余嬷嬷递上帕子给老夫人。
    老夫人擦了擦脸,郑重与林云嫣道:“郡主,娘娘没有疯病。
    会编造娘娘的病情来害我们、害大殿下的,左不过就那么些人。
    要我看,还是那李渡最是可疑!
    他已经害了娘娘的性命,我决计不会再让她害了娘娘的身后名!
    再有人胡言乱语,编排娘娘,我跟他拼了!”
    长长一段话,说得人人动容。
    老伯爷亦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夏二夫人更是陪着掉眼泪,嘴上念着“清知不懂事”。
    不懂事的夏清知垂着头,一言不发,像个活脱脱的外人。
    夏二老爷见儿子发愣,还捏在手里没放下的鸡毛掸子越发稳不住,下了狠劲往夏清知身上抽了两下:“昏了头的东西!”
    夏清知吃痛得回过神来,两眼依旧发茫,问林云嫣道:“李渡?就像祖母说的,那庞枫是李渡的人?不可能吧?
    他在受人资助之前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功课不算拔尖,亦没有任何背景,也就是一手字写得好一些。
    他怎么能入得了李渡的眼?”
    “只能说他看人独到,这不就用上了吗?”林云嫣道,“即便用不上也没有关系,就像我先前说的,不过那么点银钱,算得了什么?”
    夏清知还想说什么,守在外头的婆子探头探脑,一副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模样。
    恩荣伯看到了,问道:“何事?”
    婆子便道:“郡主的丫鬟说有事要禀。”
    林云嫣起身,走到门边。
    挽月附耳与她道:“参辰抓到那庞枫了,您看……”
    “人在哪儿?”林云嫣问。
    挽月道:“在诚意伯府里关着。”
    林云嫣想了想,看了眼次间里的夏家人,抬声道:“庞枫抓到了,到底受何人指使,诸位要不要亲自问问?”
    恩荣伯面露犹豫之色,夏清知先大叫了起来:“问!我要问问他,为何要来诓骗我!”
    “郡主,”恩荣伯迟疑道,“私审,恐是不合适。”
    皇亲国戚,地位突出,却也必须小心谨慎。
    一旦行事出格,被人抓着把柄……
    林云嫣清楚恩荣伯的考量,道:“问的是先皇后身上的脏水,不私审,难道伯爷想去公堂上对质?”
    恩荣伯叹了一口气,左右为难。
    还是老夫人心一横下了决断:“我来问!”
    郡主昨日说的话说定北侯府那事时,有一句说得在理。
    行事既是没那么周全,也不怕无端端被连累的,就郡主与恩荣伯府了。
    夏家有这份脸面,此刻不用何时用?
    都污蔑到先皇后头上了,又是疯病这种大事,圣上也会理解的。
    很快,参辰把庞枫提了进来。
    庞枫脸上又是惊恐,又是不忿:“我只是贫苦书生,贵府这是何意?夏兄,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
    “就是你说先皇后有疯病的?”老夫人问。
    庞枫直直盯着夏清知:“夏兄,我已经为了我的猜测道过歉了,我们也说好不再提这事,你现在为何要再提?”
    夏清知道:“你说实话,你是随口一说,还是有人让你这么跟我说的?”
    “夏兄什么意思?”庞枫急道,“这算什么?审问?我一个童生不比你们伯府,但你们这般不讲道理规矩,以权压人,就不怕我去告你们吗?”
    恩荣伯见不得这般胡搅蛮缠,直指中心:“资助你的人是谁?不回答?那答案可就由不得你了。”
    庞枫愕然,一时没有领会。
    “以权压人,”恩荣伯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叫以权压人吗?那就是我们说什么,你手印按的就是什么。我说你是李渡残党,你就是!”
    “李渡?”庞枫惊呼一声,“晋王?残害兄弟、妄想夺位的那一个?我是他的残党?不、不是的!我压根就不认识他,我何德何能能当他的同党?”
    恩荣伯又问了一遍:“资助你的人是谁?”
    庞枫万分纠结,为自己莫名被审问,又为夏家给自己盖上的罪名:“老爷对我有恩,我不能出卖他!我……”
    “你什么?”林云嫣忽然开口,一字一字,语气嘲弄,“你在这里能被揉圆搓扁,你在他那里难道就不是个棋子了吗?
    他对你有恩?他只给钱资助你念书,那是恩情。
    他花钱让你替他做事,这叫买命,你为了做事把自己赔进去了,你的卖命钱算恩情吗?
    让你与夏三公子说一堆有的没的,编造先皇后有疯病的传言,别的我不好说,但你庞枫这辈子别想考官了。
    你拿资助是为了念书,为了金榜题名,他毁了的是你的一辈子。”
    “凭什么?”庞枫大叫起来,“凭什么?!我凭什么不能考官?我清白念书、清白做人……”
    “凭我以权压人,”林云嫣的声音不轻不重,只接话,不回应任何情绪,“你若不想十余年寒窗白费,让你祖母、母亲白白辛苦,你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事情收拾干净,往后还有一条能走的路。”
    都说打蛇打七寸。
    庞枫觉得,他现在就被按在了七寸上。
    一边是在他家最苦难时给予的四年多的资助恩情,一边是他与家里人的将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选前者,但是……
    但是,那是卖命钱啊!
    没错,卖命钱不是恩情!
    庞枫一下子就理顺了,毫不犹豫地说道:“老爷姓简,住在城北三圆胡同,他说他以前在贵人府里做事,但到底是哪位贵人,他不主动说,我也不好追着问。
    四年前,他知道我家困难,除了我念书之外,还有祖母要养病,便一月给我十两银子,交代我不仅要低头念书,也要广交同龄学子,彼此学习。
    这几年里,我都会按季度给他汇报我的学业以及祖母的身体,知道我有在好好念书,他很是高兴,我也跟他说过我认识了谁谁谁。
    去年,他有跟我提过,不能光认得个脸却少往来,又说恩荣伯府好,让我与夏兄多熟悉。
    上个月,老爷突然向我打听祖母具体病症,用什么药,点什么香,发作时如何状况……
    我自然一一都回答他了。
    七八天前吧,他与我说起先皇后的事,让我找机会这么问问夏兄,让夏兄产生怀疑。
    我就是照他说的做而已!”
    “让你做,你就做?”夏清知急得拽他衣领,“我那么相信你,你却骗我?先皇后的事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庞枫险些被勒着,气急败坏甩开夏清知:“你怪我?你轻易上当,该反思的是你自己!
    先皇后不是你姑母吗?你不信姑母,不信你家里人,你来信我一个外人。
    你不受骗谁受骗?
    他让我做的,我凭什么不做?
    我又不晓得他另有想法,我只知道这四年里,他每个月给我十两银子,十两!
    你一个伯府出身没受过穷的勋贵子弟,你懂什么是十两银子吗?”
    夏清知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直愣愣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看着庞枫还要对着夏清知继续发泄,林云嫣给参辰递了个眼神。
    参辰会意,一把扣住庞枫。
    林云嫣这才道:“那简老爷有没有告诉过你,让夏清知心生怀疑后,你还要做什么?”
    “没有,”庞枫摇了摇头,“我三天前去他家中,门房说老爷出门访友去了,让我做好老爷交代的事。”
    林云嫣明白了。
    围府那日,李渡意识到定国寺那晚的确还有他不知情的细节。
    金蝉脱壳之后,他不知从何处确定了安眠香的事,想到先皇后喜欢用香,又从简老爷这里知道了庞枫祖母的病情,于是灵光一闪,觉得可以利用此事。
    局慢慢步下,夏清知是其中一环,庞枫是用过就能丢的棋子。
    至于那简老爷,以李渡那波人做事的习惯,只怕三圆胡同也是人去楼空。
    思及此处,林云嫣问夏清知道:“若没有今日问话,你自己瞎揣度、揣度出先皇后有病,你会怎么做?”
    夏清知一时迟疑。
    林云嫣干脆又问得直接些:“你近来常与大殿下走动,会告诉他吗?”
    夏清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可能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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