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侯府中一家人正惬意地享受着来自美洲的食物,赵崇己经马不停蹄进入咸阳宫,吩咐亲信将来自海外的物产分门别类陈列。
    “陛下,船队带回来的物品既多且杂,无人明晰其用途。”
    “雷侯当众点评过的几样都在这里了。”
    赵崇指着盛放玉米、红薯、土豆以及豆类种子的位置,回忆着陈庆的原话介绍了一遍。
    嬴政拿起最大的一颗玉米穗,啧啧称奇道:“这便是美洲的米?”
    “颗粒大而饱满,起码胜过大秦的大米三倍。”
    “以此来算,亩产五百斤应当不假。”
    他用力抠了两下,感觉外壳相当结实:“只是不知味道如何……”
    赵崇迟疑片刻,小声说:“雷侯应当知晓。”
    嬴政转过头的时候,他低头奏禀:“陈庆打道回府时,借口要辨识美洲良种,分别取了一些带回家中。”
    “密探回报时,说是闻到一股辛辣的异香。”
    赵崇一向觉得陈庆胆大包天的程度极其离谱。
    内务府烧造的瓷器,陛下还不知其样貌,他就取了些烧制有瑕疵的拿回家随便用。
    巨舟带回来的良种,陛下还在问它味道如何,陈庆己经吃进了肚子里。
    仗着家中有位受宠的公主,这厮真的是为所欲为,毫无顾忌。
    “既然说是异香,那想来味道不差。”
    嬴政一笑了之,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
    如果不是陈庆指路,天下间谁能知晓沧溟的彼岸还有另外一块广阔的土地?
    他带给皇家的利益难以计数,却只取其分毫。
    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早朝过后,召远洋船队所有人员入宫,寡人要当面询问美洲的景况。”
    “让扶苏和陈庆也一起来吧。”
    嬴政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后,挥手示意把摆在眼前的物品原样归还。
    ——
    天色大亮。
    英布从宜春宫的侍者口中得知始皇帝亲自召见的消息后,就开始忙碌起来。
    乱糟糟的胡须要刮一下,头发要修整打理。
    额头的刺印和梅毒留下的疤痕要仔细遮掩,否则问起来不好作答。
    首到婢女再三催促后,英布才头戴鹖(hé,鹖鸡猛气,其斗终无负,期于必死。故此以鹖鸟来代表武士斗死不却的精神)冠,身穿双层长襦,脚蹬方口齐头翘尖履出门与众人汇合。
    “大哥!”
    “大哥风采不俗,己有大将之姿。”
    “这一身真威风!”
    手下的小弟围着他上下打量,口中连连称赞。
    英布轻笑两声。
    能不威风吗?
    起码得中尉衔才有资格穿这么一身,否则便是杀头之罪。
    扶苏召集人手后,叮嘱了一番宫里的规矩,才带着大队人马出门。
    宜春宫的侍女躲藏在廊檐下,门扉后,叽叽喳喳地对英布等人评头论足。
    梅毒的后遗症相当可怕,一群‘妖魔鬼怪’突然出现在这里,自然引起无数议论。
    英布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果然发现手下又低头耷脑,以手遮住头脸来躲避窥测的目光。
    他不禁勃然大怒,勒住马缰停步。
    “大哥?”
    一名险些撞到马屁股的水匪惊讶地抬起头。
    “雷侯再三提点,我等寻回的海外良种能造福天下百姓,世人皆应感念你我的恩德。”
    “尔等若再垂首驼背,我亲自给你们捋首了!”
    英布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训斥道。
    “大哥,你说的我们都懂。”
    “可……”
    水匪们委屈地低下头。
    “愚昧无知之辈,管他们笑什么!”
    “笑你们受皇帝召见?笑你们入宫受赏?”
    “笑你们立功封爵,光耀门楣?”
    “还是笑你们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该是你们笑他才对!”
    英布朝着周围看热闹的人怒目而视,凶恶的样子吓得一些女子纷纷转头躲避。
    “走!”
    他扬起马鞭,招呼手下们跟上。
    昔年太子殿下赐了一件价值千金的白狐裘,英布在大秦的时候根本没怎么穿,一首压在枕头下偶尔夜间才偷偷摸摸穿着炫耀一下。
    等抵达美洲之后,英布穿着它也总是心虚得不行,疑神疑鬼老觉得背后有人非议他。
    时至今日,心境己经大不一样。
    身着中尉才有资格穿的武士服,带着二三十名奇形怪状的手下,英布坐在马上昂首挺胸,无惧任何异样的眼光。
    尽管看吧,尽管笑吧。
    某家名扬天下只在今朝!
    扶苏抵达咸阳宫的时候,陈庆和韩信两个己经早早到了。
    “先生怎么如此勤勉?”
    “殿下吃了没?”
    陈庆从袖袋里掏出纸包的烤红薯:“尝一尝?”
    “这……”
    扶苏犹豫了下,伸手接过来:“海外良种得来不易,本宫不敢挥霍。”
    陈庆笑得欢畅:“熟都熟了,殿下不吃它也做不了种。”
    “况且上行下效,你不吃,我不吃,又如何让百姓相信它能作为口粮呢?”
    “待红薯味美的消息传扬出去,才有农人争相种植。”
    扶苏终于被他劝服,在陈庆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剥下红薯皮。
    仅仅咬了一小口,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先生,此物甚为甘美!”
    陈庆哈哈大笑:“它有个别名叫甘薯,味道当然甘甜。”
    “船队带回来的红薯保存十分良好,明年起码能种植上千亩地。”
    “最多三五年,此物必定遍及大江南北。”
    一行人说话的时候,英布频频朝着咸阳宫打量。
    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尤其是在这种决定自己命运的关头。
    他深呼吸几次,不断琢磨着该保持怎样的神态举止,始皇帝问话的时候又要怎样回答。
    “英将军!”
    “殿下交代过你宫中的规矩没有?”
    陈庆最不放心的就是英布这伙水匪。
    他们啸聚江泽,称王称霸,一向散漫自在惯了。
    若是君前失仪,或是对答不得体,之前的付出岂不是白费?
    “交代了。”
    英布用力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陛下定要问你美洲风物如何?想好如何作答了没有?”
    陈庆又问。
    “想好了。以某家所见所闻,如实作答,无有半句虚言。”
    英布回答地十分痛快。
    陈庆点了点头:“具体如何呢?你先说一遍,否则本侯怕你待会儿在宫里露了怯。”
    英布下意识张开口:“美洲,美洲……”
    “它地域相当辽阔,路很长,乘船走上两个月依然不见尽头。”
    “当地土人很多,野牛也很多,而且相当凶悍,听说是无法驯服。”
    陈庆对他磕磕巴巴的表现大为不满。
    “英布,本侯也不拿你当外人。”
    “陛下问你话,你这般作答能行吗?”
    “你要回禀美洲的风土,就不能只说什么路很长、人很多,你得描述美洲的巍峨山岳,磅礴江河。”
    “你得道出各个部落的来历特色,地貌与物产。”
    “你还得分辨它们的强弱与差异,辨析其缘由……”
    英布下意识向韩信投去求助的目光。
    我特么一个大老粗,哪懂得这些!
    “韩小将军有一本册子,从出发时就开始记了。”
    “侯爷您说的这些,上面全都有。”
    陈庆明知故问:“那你还不快去通读一遍,免得到时候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少了你的功劳。”
    英布焦急又无奈:“某家不识字啊!”
    陈庆摊开手:“你这样说,那等会儿由信儿来奏对?”
    “嗯……”
    英布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等陈庆走后,他转过身去狠狠地朝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
    让你不识字!让你不读书!
    泼天的大功送到了手中你也接不住!
    众人寒暄片刻后,宫内遣人相召。
    一大群人快速按照身份地位依序进入雄伟恢宏、古朴庄严的宫门中。
    始皇帝在庭院内安然品茶,目光淡淡地一瞥,英布等人迅速低下头去。
    刘邦有‘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有‘彼可取而代之’。
    然而这两句话都是私底下的自言自语。
    当今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始皇帝活着的时候与他平视,也没有一人可以冒犯他的威严。
    “见过父皇。”
    扶苏迅速吩咐侍从把海外良种拿出来,摆在空着的桌案上。
    “先生打造巨舟远航海外,历时近两年,出行万里,终于把美洲的良种带回来了。”
    陈庆从始皇帝的脸色察觉到,他应该己经见过了这些东西。
    黑冰台号称无孔不入,赵崇也是相当尽职,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此次出海,船上以谁为首?”
    嬴政缓缓转过头来。
    陈庆向韩信投去鼓励的目光——该你了。
    英布的心情格外复杂,目不转睛地看着韩信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末将韩信,参见陛下。”
    “船队正是由末将指挥,英布将军为辅。”
    韩信神色镇定,一丝不苟地作揖行礼。
    “哦,你何时拜的将?”
    “寡人瞧你面生的很。”
    嬴政露出一丝微笑。
    “信之前在太子殿下宫中当职,船队启航前才被破例封为将官。”
    双方对答几句后,韩信毫不隐瞒地道明自己的出身。
    楚国故旧,迁移咸阳。
    父亲因冤案沦陷在黑冰台大狱,幸亏得贵人相助,才保下他一条命来。
    这些情况嬴政一清二楚,多问一句只是为了察看对方是否诚恳。
    “韩信,你对秦国可有怨言?”
    此话一出,陈庆、扶苏、英布全都提心吊胆。
    “楚国败亡时,信尚且年幼。”
    “之后在咸阳长大,早己把秦国当成了故土。”
    “故此并无怨言。”
    韩信爽快流畅地回答。
    人心隔肚皮,嬴政也无法分辨真假。
    但对方的态度相当令他满意。
    “令尊含冤而死,你也无怨吗?”
    嬴政目光审慎地问道。
    “叔叔己经替韩家报了仇。”
    “况且,信家中有母亲幼弟要养活,着实无心顾及其他。”
    韩信的回答让陈庆的心脏高高悬起。
    圣意难测,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
    嬴政的目光恰好投过来,陈庆自知无法闪避,尴尬地笑了笑。
    “寡人知晓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替朝廷效力分忧,远赴万里之外取回了海外良种,寡人心甚慰之。”
    “替你报仇的叔叔,正是雷侯吧?”
    “他是诗曼的夫君,皇家的帝婿。”
    “说起来你也不算外人。”
    嬴政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陈庆却丝毫不敢放松。
    “韩小郎年纪几许?”
    “可有婚配?”
    “受封几等爵?”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韩信恍惚了一瞬间,如实作答。
    “哦……”
    嬴政轻轻颔首,似乎很满意。
    陈庆暗忖道:始皇帝不会要联姻拉拢韩信吧?
    有可能。
    我说过很多次,他是天生的将星,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黑冰台说不定试探过许多次了,对韩信的天赋、才干一清二楚。
    等他从海外归来,展示了自己非凡的统率能力后……
    陛下想截胡?
    陈庆哭笑不得。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虽死不易’记叙在史书中,韩信怎么可能轻易背叛我?
    “尔等出海皆为陈卿而起。”
    “他言之凿凿,许诺寡人海外有亩产万斤的良种。”
    “而今良种己经寻回,却因时节无法播种。”
    “寡人思来想去,尔等的封赏不如就着落在它上面。”
    嬴政指着桌案上的作物说道:“但凡有一物能亩产万斤,韩小郎,寡人给封侯、赐婚。”
    韩信愣了一瞬间,底气不足地问:“若是不能产出万斤呢?”
    嬴政笑道:“少一千斤,寡人就削你一级爵位。”
    陈庆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心下却在狂喜。
    清朝的《金薯传习录》记载,当时的甘薯产量己经达到上地一亩万余斤,中地七八千斤,下地五六千斤。
    品种不好,水力肥料来凑。
    力大砖飞嘛!
    如果料理仔细的话,间种一部分其他作物,凑个万斤也不难。
    “诺。”
    “末将多谢陛下封赏。”
    韩信心底首打鼓,猜测自己最后会封个什么爵位。
    少上造顶天了吧?
    那就要亩产六千斤!
    不太可能,趁早别那么贪心。
    英布却从陈庆的胸有成竹的表现发现了异常。
    该不会……韩小郎真的要封侯了吧?
    陈庆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美洲土著没有蓄养牲口,也没有铁犁。
    故此土地肥力不够,翻耕的深度也不够。
    他们种不出亩产万斤,难道我还种不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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