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尊珠在咸阳逗留了两天后,就接到了内务府传来的消息,让他去接洽援助蜀郡的人手和物资。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辛岳的性命大概是保住了,乐平公主应当也不会受到牵累。
    在这期间,其实要多亏了辛胜的多方奔走。
    荆轲刺秦后,始皇帝大怒,命王翦、辛胜兵分两路攻打燕国。
    二人在此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故此,得知儿子闯下了滔天大祸后,他第一个求助的是兵部尚书王翦。
    然后由对方在御前转圜,帮辛岳开脱。
    后来他又分别求助于陈庆、扶苏,豁出自己的老脸苦苦哀求,才让这场风波化于无形。
    扎西尊珠不知道其中内情,只觉得进展如此顺利,乐平公主收到消息后一定万分欢喜。
    他也可以继续仰仗对方的权势,为部族谋取好处。
    “等一下!”
    “诸位且留步!”
    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烈,晒得人和马都懒洋洋的。
    扎西尊珠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疾呼。
    对方穿着一身黑色的吏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到车队停下后,方才减慢了速度大口喘息。
    扎西尊珠打量一会儿后,认出他是刚才的仓吏。
    “尊珠,你过来。”
    仓吏神色慌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大人,可是遗漏了什么辎重?”
    扎西尊珠跳下马车,微笑着朝对方走去。
    接收物资的时候,仓吏拿了一份清单让他查验。
    扎西尊珠大字不识,又不好明说,红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仓吏颇为不悦,出言讥讽了几句。
    扎西尊珠立刻解释自己出身蛮族,故此不识秦国文字。
    两人也算打过交道,起码彼此眼熟。
    “有几箱货搬错了。”
    仓吏把人叫到身前,音量极低地耳语道。
    “什么搬错了?”
    扎西尊珠疑惑地看向他。
    “嘘!”
    仓吏神色惊惶,连忙叮嘱:“不可高声。”
    “你想让我丢了这份差事吗!”
    扎西尊珠匆忙点头后:“是辎重出了差错?”
    仓吏气恼道:“你们这些目不识丁的货,错把刈刀认成了戈,险些害我受了牵累。”
    “跟我来,勿与外人声张。”
    幸亏车队没走远,否则盘点的时候对不上账,削职罢免都是轻的。
    扎西尊珠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短暂的犹豫后,吩咐车队跟着仓吏返程。
    等到了库房后,仓吏立刻命令手下检查车上的物资,把贴有‘戈’字样的木箱搬下来。
    砰!砰!砰!
    仓吏小心翼翼地揭开封条后,里面是一排排泛着油光的刈刀。
    “果然是放错了。”
    “你们谁负责的入库?”
    “不长眼的吗?”
    “割麦的刈刀都认不出来?”
    他越想越火大,对着手下破口大骂。
    扎西尊珠站在一旁,目光不由被箱子中的‘兵器’吸引。
    即使涂了一层防锈的油脂,仍旧不掩其凛冽锋芒。
    “好兵器!”
    “你特娘……”
    仓吏听到有人挑衅自己的权威,回首就是一个大耳刮抽了上去。
    幸亏扎西尊珠及时往后仰身,否则非得被抽个结实不可。
    “朽木不可雕也!”
    “简首是对牛弹琴!”
    仓吏气急败坏地摆摆手,冲手下吩咐道:“愣着干什么!等着吃鞭子?”
    “把刈刀搬到农仓去,把兵仓里的戈搬出来装车!”
    “再敢出差错,绝饶不了你们!”
    在他的叱骂和威吓下,力夫们手脚麻利地抬起沉重的木箱,重新将它们运回仓库。
    “大人,侯爷签发的公文在这里,该是多少箱就是多少箱。”
    “您把它们拿回去了,在下如何跟辛将军交差?”
    扎西尊珠焦急地从怀里掏出了陈庆盖印的文书晃了晃。
    “你……”
    仓吏欲言又止,完全不想跟对方解释。
    “本官不妨跟你说个明白。”
    他把扎西尊珠拉到一旁:“你车上所载的几箱,原本该是农库里的刈刀,用来给百姓割麦子的。”
    “是工坊与库中交接出了差错,才误把它们存入了兵库。”
    “现在本官要换过来,否则你我都难逃责罚。”
    “懂了吗?”
    扎西尊珠半信半疑:“可我明明见到箱子里装的是兵器。”
    仓吏吹胡子瞪眼:“兵你老……”
    “我日日守着它们,什么是农具什么是兵器难道还分不清楚吗?”
    “蜀郡怎么派了你这么个蠢如鹿豕的家伙来咸阳。”
    “真是……”
    他骂了一通后,扎西尊珠仿佛受了颇大的委屈一样垂着头不说话。
    仓吏害怕对方脑袋一热禀告上官,最后连累了自己,顿时满心无奈:“罢了,你来随我看。”
    二人跟随搬着木箱的力夫,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进入另外的库房。
    “这个字念农!”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故此与晨相近。”
    “你好好记住了!”
    仓吏指着墙壁上的黑色大字,没好气地喝道。
    扎西尊珠一脸迷茫,多看了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赶紧别过头去。
    兵库与农库的吏员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会儿,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尊珠,进来!”
    仓吏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先行一步进了库房。
    扎西尊珠立刻跟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从护卫身边经过。
    “你来看。”
    “这叫兵器吗?”
    “它们全都是兵器吗?”
    “跟你说错了就是错了,咱们私下里换过来就好。”
    “你非要闹得人尽皆知不可吗?”
    仓吏怒气冲冲地把一堆铁质农具丢在地上,丁零当啷一阵乱响。
    扎西尊珠惊愕地低头望着脚下,禁不住蹲下身伸手抚摸。
    “好锋锐的利器。”
    仓吏气得不行:“你这傻蛮子,那是耕地的犁铧。”
    “尖头是用来破土的,这样……”
    他比划了许久,也没让扎西尊珠明白犁铧的用途。
    “这个是锄头,那个是镢,还有锹。”
    “瞧瞧,刈刀,与车上装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仓吏不厌其烦地介绍了各式农具的用途,眼神好像在说:这下你明白了吧?
    扎西尊珠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如此精良的铁料,怎么会做成了农具?”
    仓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是冶铁司出产的下等铁。”
    “最好的铁做了火器,中等做了兵甲,最下等的不做农具做什么?”
    扎西尊珠显然不太相信这番说辞,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辨识能力。
    “那兵器与农具怎么会混放在一起?”
    仓吏几乎要破口大骂,可是又怕这个缺根筋的蛮子去侯爷那里告状,强忍着怒气回道:“都跟你说过是交接的人弄岔了嘛!”
    “这里是农库,我那里是兵库。”
    “工坊把刈刀送到了兵库,我手下那群蠢货又马虎大意,这不就惹出乱了来了。”
    扎西尊珠还是无法相信这样蹩脚的谎言,怀疑对方上下其手,试图从中渔利。
    “大人说笑了。”
    “在下分不清秦国的农具与兵器,难道连负责制作的工匠也分不清吗?”
    仓吏急赤白脸地说:“铁器铸造成型之后,都是一起淬火打磨的。”
    “工坊里左一堆右一堆,谁管它们是干什么的!”
    “人家只要记得清自己一天干了多少活,能领多少钱就行了。”
    “至于做好的铁器是用来耕田还是用来杀人,重要吗?”
    “你这蛮子一首胡搅蛮缠,是不是居心叵测?”
    扎西尊珠愣了下:“在下是辛将军麾下的校尉,岂容你污蔑!”
    仓吏懒得跟他继续掰扯,挥了挥手:“你若是不信,请示侯爷或府丞大人后在工坊里走一遭就知道了。”
    “现在,赶紧跟我回兵库,把该领的兵器装车。”
    说罢他也不理会对方,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扎西尊珠犹疑片刻后,无奈地跟随在后。
    兵库的力夫担心受责罚,早早地把铁戈搬了出来。
    “这才是戈。”
    “看清了没有?”
    仓吏轻轻掀开封条,抽出一柄戈头晃了晃。
    扎西尊珠想伸手,又畏惧它的锋锐。
    好像确实与刈刀有些不一样。
    除了形制的差别,似乎铁戈更厚重,打磨得也更精细。
    他喃喃自语道:“确实比农具更胜一筹。”
    “不过也相差不大。”
    “秦国的最下等铁用来做农具着实可惜了。”
    “若是做成兵器……”
    仓吏一副鄙夷的样子:“什么相差不大?”
    “内务府产出的神兵利器你见过吗?”
    “这些都是卖给蛮子的劣等货色,秦国军中才瞧不上呢。”
    扎西尊珠略感气愤,可随后就振奋起来。
    “你说卖给谁?”
    仓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别瞎琢磨了。”
    “除非侯爷首肯,否则休想提走一件兵甲。”
    扎西尊珠哪里会轻易死心。
    他平时和陈庆相处,觉得对方还是很好说话的。
    说不定此事真的能行!
    仓吏撇撇嘴:“就算侯爷准许,你们蛮部拿得出东西来换吗?”
    “在内务府你瞧着它们堆积如山,卖到外面去可贵着呢!”
    扎西尊珠这回犯了难。
    白狼部一向穷困,养活族人都不容易,更何况拿出大笔财物采买兵器。
    “那……农具对外族发卖吗?”
    扎西尊珠灵光一闪,心里有了主意。
    哪怕最下等铁料打造的农具,在域外也是难得一见的利器。
    它能不能耕田不知道,但一定可以杀人!
    仓吏嗤笑道:“你们蛮族也种田吗?”
    扎西尊珠用力点头:“种的!”
    “白狼部也开垦了土地,种的是青稞麦。”
    “域外多以此为食,饱腹抵饿。”
    仓吏略微诧异,随即笑道:“那你可算找对了地方。”
    “内务府所产农具,胜过别处十倍。”
    “越是贫瘠恶劣的田地,用它越管用。”
    “大秦连年丰收,全靠内务府发放的农具呢!”
    “不过此事还需请示侯爷,你若有心就及早去一趟。”
    扎西尊珠兴奋地应了下来,之前对仓吏的反感瞬间消失无踪,热络地与之攀谈起来。
    等马车重新装载货物后,他依依不舍地与仓吏挥手告别。
    “秦国原来出产了这么多铁器。”
    “待到明后年,内务府还要兴建更多的冶铁高炉,产量暴增十倍不止。”
    扎西尊珠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
    “秦国都有这么多铁了……”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秦国舍得用好铁来打制农具,却不愿分给域外蛮夷一丁半点。
    白狼部至今还是刀耕火种,族中仅有的一点金属全部被用在箭簇、匕首等关键生活用品上。
    如果真的像仓吏说的那样,买回秦国的农具去,就算不能用来打仗,也可以用来耕田。
    坚硬的泥土轻易就可以犁开,也不需担心里面的碎石损伤了犁铧。
    相比以前,白狼部开垦的土地起码要多上二十倍不止!
    还有铁锄、铁镢、铁锹,如果都用上的话,说不定……
    扎西尊珠生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
    即使族人不必放牧、打猎,光靠耕田可以填饱肚子。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不可能!
    一定是他在白日做梦。
    大雪山中可供开垦的土地虽然不少,但天寒雨少,田亩产出不多。
    靠耕田来养活族人哪会这般容易!
    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陈庆己经从扶苏麾下借调了一千五百野人,让他们与扎西尊珠一起启程前往蜀郡。
    以前混迹于代郡的时候,他经常和山中野人打交道。
    里面多有桀骜不驯,逞凶斗狠之徒。
    而且这些人常年生活在深山大泽中,最熟悉山地环境,又能耐饥渴苦劳。
    让他们在咸阳修桥着实是浪费了,派遣至辛岳麾下效力再适合不过。
    “顶真小哥,你回来啦。”
    “朝廷援助蜀郡的兵马己至,尔等收拾整齐后,立刻启程。”
    陈庆与扎西尊珠会面后,立刻向对方吩咐道。
    百族蛮夷的装备肯定不咋样。
    给野人发一把精铁兵器,冲上去尽管砍就是了。
    他还真不信武器差距如此巨大,野人会打不过域外蛮夷。
    “侯爷……”
    扎西尊珠犹犹豫豫:“小人有一事不明,想请您解惑。”
    “尽管道来。”
    陈庆诧异地望着对方。
    “白狼部若专心农耕的话,能富足起来吗?”
    扎西尊珠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说什么?”
    “白狼部要种田,想富足起来?”
    陈庆不禁万分纳罕。
    这脑回路相当清奇啊!
    顶真小哥是怎么想到的?
    扎西尊珠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意,行礼道:“秦国富庶,应有尽有。关外贫苦,食不果腹。”
    “假如白狼部改牧猎为农耕,说不定日子过得会好些。”
    嘶——
    陈庆吸了口气,来来回回打量着对方。
    顶真小哥到底怎么回事?
    辛岳派你来咸阳搬救兵,你来走了一趟,突发奇想要回去种地?
    莫非白狼部还打算耕战立族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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