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维站在窗边子着与台湾几无二致的亮夜街景,旧金山唐人街最主要的街道格伦特大道上有同样的中文招牌和同样的夜生活,尢其晚饭后八、九点正是华灯初上、人们各自寻求轻松欢乐的时刻。翩然站在窗的另一边凝视着他,不顾一切、满怀爱意地凝视着他。
    “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的过去,然后你再决定能不能接受我的一切。”墨维举手阻止翩然说话。“我要警告你,那绝对是很丑陋可怖的。”
    翩然点点头。
    “我是个孤儿,一个完全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的孤儿。”
    翩然不喜欢他声音中的冷酷无情。“墨维”
    “没错,那是我的名字”
    翩然困惑地看着他。
    “我还有一个代号,”他非常紧张,甚至还带着恐惧,但是外表仍是完全不动声色。
    “鹰眼。”
    “鹰眼?”她茫然重复道。
    “我是个杀手。”他沉静的说,等待她恐惧与厌恶的爆发,还有,唾弃他的一切。
    一阵长长的静默,他看着她设法消化他的告白,她的眼神由困惑不解到若有所悟,然后是兴奋!
    她手掌心在额上重重拍了一下“该死!我早就该猜到的,毕竟有那么好的胆识跟身手绝对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而且你也告诉过我你杀过人”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但是你还是应该早一点告訢我的,这样我就不会以为你斗不过那四个黑社会的人,白白替你担了那么久的心!”接着她的嘴角竟然开始顽皮地上扬。
    “真酷!杀手耶!”她的脑袋俏皮地歪了歪。“告诉我,墨维,你很厉害吗?我是说你很出名吗?”她的语气相当认真,似乎她真的很好奇似的。
    墨维惊愕而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他花了同样多的时间去消化她的反应。
    “怎么样?”她催促“你到底是无名小卒或是享誉国际?”
    又诧异了片刻后,墨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嘴角。“那很重要吗?”
    “我想那不是很重要的,”她低语呢喃并悄悄抬起手去碰触那张曾经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此刻却荡漾着若有似无笑意的嘴。“重要的是你是否在我身边。”
    他喟叹,翩然感觉他的手指轻触她的嘴唇,在最隐密的地方激起无数的震颤与渴望,他凝视她的双眼热切得令她感动得差点哭出来。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脸颊,感受片刻它的柔软细致后才放手。然后他后退一步,她的视线与他的交缠,深陷在他眸中危险而奔腾不息的暗潮中。
    “我在十二岁时杀了第一个人。”他口气中有着赤裸裸的自我厌恶。
    “十二岁,大约像温家的小弟一样大。”
    他充满痛苦愤怒回忆的眼睛直直射人她眼里、剌入她的心,她的心因他的自鄙而哀伤,她迫切地想抹去他眼中的痛苦、抚平墨维眉宇间的皱褶,但是翩然明白现在她只适合做个忠诚的聆听者。
    沐浴在她眼中那陌生的体谅及毫不质疑的接受,还有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爱意缓缓传送过来的温暖,墨维可以感觉得到心中那道牢不可破的冰墙在崩塌、在融化。突然间,他意识到这便是他多年来一直在寻觅的,它不是自由,而是某种难以捉摸却又深刻得足以洗涤他内心污秽的感受。
    他强迫自己再后退一步,摆脱此刻的亲匿。翩然了解,于是她也退后数步坐下来,默默地等待他继续吐露他不堪回首的过去。
    “七岁时,我从孤儿院中逃出来。如果我不逃,我的下场不是饿死、冷死,就是活活被打死,所以我偕同八个院童一起逃跑。
    有两个被追回去了,我和另外六个院童一起过了三个多月又偷又骗的日子。
    然后,我们遇到了他-孤狼,一个退休杀手,他把我们一起带回去,开始我们另一段艰辛的日子。
    那时我才了解到,孤儿院里那些残酷的童年对我日后的遭遇反而是很好的磨练,我从中学会了如何掩饰真实感受、如何不在永无止境的学习与严酷的训练下崩溃,这正是我能继续生存下来的原因。
    而另一个重要的生存条件便是绝对的冷酷、彻底的无情,这一点我倒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做到了。这真的很容易,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何谓温情。”他冷笑。
    “大部分的人都以为只要敢杀人就可以成为杀手了,或许是可以,但是只拥有杀人胆量的杀手很容易便会成为停尸间的另一具尸体。
    我们没有去过任何一间学校,没有上过任何一种正式课程,但是我们的学识比任何专家都要专精。孤狼告诉我扪,要做一个顶尖杀手,丰富的学养是最基本的需要。
    历史、地理、物理、化学、医学、语言、电子、建筑、机械甚至烹饪,举凡你说得出来的,我们都逃不掉。从最简单的小匕首到所有各种最尖端的武器,我们也都要有最深刻的了解和最快速的制造能力。
    世界上各国的情报掮客,黑、白两道的详细资料,武器供应商,甚至其他杀手的状况、恐怖组织、游击队,所有杀手可能接触到的,我们都有最清楚、最详尽的资料。
    当然,在学识教育的同时,我扪也同步进行各种武技及体能的训练。
    我们每一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个小时,三餐饮食、洗浴时间加起来不过一个钟头,三餐之间各有五分钟的休媳间。我们的生活紧密的令人难以置信,常常有人吃饭吃着吃着就睡着了,脸孔就掉落在自己的饭菜里,那情形实在又可笑又可悲。”
    他苦涩地笑笑。
    “孤狼的家、或者该说是我们的住处是位在只有直升机才能到达的高崖,一个即使想逃也逃不出去的绝地。所以不管我们有多苦,依然只能像机器人一样没有自我、没有思想的听命行动。
    当我们十二岁时,我们每一个人就被要求能够闯入任何一个防备最精密的电脑系统。
    在这个科技时代里,几乎所有的情报都可以从电脑中攫取,只要有足够又精密的情报,便能将杀手在执行任务时的危险减至最低。
    因为,以孤狼的声名,他接受的任务一般都是有相当程度的困难性,而且通常我们的标靶,也都有一定的知名度且是普通杀手无法得手的。
    不管能力够不够,这时我们就得开始出任务了。我是七个人里头年龄最小的一个,所以我是最迟才被命令出去行动的,有一个同伴在出第一次任务时就失手而牺牲了,我们都被吓死了,可是我们没有权利说不。
    只要没死,我们的生活就得照样继续着,有任务时就轮流出任务,没有工作时依然有持续不断的教育和训练等待着我们,因为孤狼要求我们随时都要保持最颠峰状态,直到有一天”
    墨维停下来自我解嘲地哼了哼。
    “直到有一天,我的名声开始传播开来,因为我完美的终结标靶方式,因为我从不失误,因为我都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任务。越来越多的雇主指定我的‘服务’,我的价码也越来越高。到了二十岁,在孤狼指定外出独立的时候,我已是相当有名气的高手了。”
    墨维疲惫地揉揉太阳穴。
    “孤狼说:要经历各种生活上的磨难,才能随时保持警觉谨慎的态度。
    所以每个人一满二十岁就得滚出去自力更生。
    那实在不容易,虽然我有身分证明,也有最丰富的知识涵养,却没有任何学历证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认识的人都没半个,除了身上的一套衣服,我连一毛钱也没有,所以,世界有名的杀手居然饿了两天之后才找到第一份工作-搬运工,真的很可笑,不是吗?”墨维嘲讽着说道。
    翩然沉静严肃地望着他不发一语。
    “我知道我的同伴们有的人直接去做打手或保镖,能够学以致用兼填饱三餐,日子也可以舒舒适适地过。但是我不想,我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再多几个来点缀,既然没有学历,我能做的就只有不要求学历的劳力工作了。其实那也不错,至少我很平静。”
    他转头望向窗外。
    “我想你心里一定会有疑问,为什么我不在那时候乘机脱离孤狼呢?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是吗?答案很简单,那时候我是很厉害没错,但还是没有他那么厉害。我知道自己绝对逃不过他的追踪,而逃跑被抓回之后的结果是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兴趣知道,我只要知道那绝对不会很愉快就够了。
    当然,随着时日的逝去,我也更厉害了,或许我早已经不需要怕他了。
    但是”他蹙眉深思。
    “也许是麻痹了,甚至是习惯了,也可能是我觉得欠他的,他把我们养大了不是吗?
    虽然日子过得很艰辛,至少不愁三餐,他也从不打我们,或许会责骂,但是他自有一套惩罚方式。而且他也教会我们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还有一技之长,尽管这个技能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是,至少就这两点上来说,我算是欠他的。
    所以,我一直没有脱离他,依然听命执行任务。我不知道人情债要还多少才算还清,我只能顺着这条布满鲜血的路一直走下去,麻痹的生活在这世界上,没有心、没有灵魂,只有一具空洞的躯壳像行尸走肉般生存着,直到有人喊停。
    十年后,也就是我三十岁那一年,孤狼因癌症过世,当初的七个同伴也只剩下三个人,其他四个人全在任务过程中丧生了。他把我们各自的酬劳分别存在瑞士银行的私人帐户内,在他临终前,他把它们还给我们,同时也把我们的生命与自由还给我们。
    过去,我一直遵行着自己定下的生存原则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不交朋友、不和任何人扯上私人的感情瓜葛、不跟任何人合作、不相信任何人、不多管闲事、不和同一个女人做ài两次”
    翩然始终一动不动仔细聆听着,直到此刻她才突然扬了扬眉。
    “那是一种孤独至极的生活,这样的生命既寂寞又空虚,但是安全。
    直到我得回自由后,才允许自己改变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原则。
    因为我厌倦了,厌倦我的工作,厌倦漂泊不定、居无定所的日子。
    虽然瑞士银行里有惊人的存款,虽然许许多多的雇主仍然指定我的服务,但是我宁愿选择单纯却实在的劳动工作,至少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至少一点一滴流出的汗水能让我感到自己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再是个傀儡。”
    但是他一直找不到他的归属,所以他依然漂泊不定。四年多来,他无止息地搜寻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事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痛苦的过去,但是他的未来却仍隐藏在阴郁晦暗的灰色海洋中,所以他必须继续搜寻,没有选择。
    然后,他来到了他身分证明上的出生地台湾,也找到了他真正渴求的目标她。
    他温柔地凝视她。
    “将近二十年的杀手生涯里,唯一令我感到安慰的是,我从未伤过女人和儿童,也从未伤及无辜。”
    墨维微微一哂。“当我十五岁时头一次拒绝接下孤狼派给我的任务
    一个富豪之家的九岁继承人,他气得差点失手把我给杀了!但是我告诉他,我宁愿他将我杀了,否则不伤妇孺及无辜者将会是我的杀手格调与原则。如果他不杀我,那就最好记住我的原则。”
    “嗯”翩然故作正经地点点头赞同。“不错的格调,极好的原则。”
    墨维有点迟疑地在她身边坐下。“所有的人都害怕杀手。”
    “我的胆子比别人大。”翩然很自然地把身躯偎过去,脑袋倚在他的肩窝上。“而且你说你不杀无辜者,那么他们都是罪有应得的。”
    他闭起双眼。“依然是满手血腥。”
    “如果我有那个能力,我也会去做,这叫替天行道。”
    “我动手的时候,可一点也没有想到对谁有好处,我只是一具没有感觉的杀人机器。”他自嘲道。
    “但是有心。”
    “我”
    翩然以她所知道最好的方法阻止他无聊的自鄙,一个热情的亲吻。片刻之后,她才移开她的唇靠在他身上喘息着。
    “你们都退休了吗?”她随意问道。
    搂着翩然,墨维把头凑在她发上闻嗅着淡淡的发香,同时慵懒地说道:“他们两个没有,依然在接受任务。”
    “你呢?”
    “虽然到现在都还有人要求我接受任务,但我从得到自由那天起到现在四年,都没有再接受任何任务。”
    翩然抬眼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有人来找你吗?我怎么都不知道?”
    墨维笑着把她的头再压回他的肩窝。“没有人知道‘鹰眼’的真面目,除了剩下的那两个同行伴外,全世界就只有你知道‘鹰眼’就是康墨维,所有的任务要求,都是寄到野兽窝的电子信箱里,偶尔我会进去看看。”
    “野兽窝?”
    “孤狼的住处,也是我们二十岁以前的住处。”
    翩然想了一想。“他们不会泄漏你的身分吗?”
    “他们不敢。”墨维眼里闪过一丝酷寒。“他们知道如果胆敢泄漏我的身分,我绝不会放过他们的,而世界上绝对没有人能够逃得过‘鹰眼’的手掌心。”
    翩然抬头以奇怪的眼光子着他。
    墨维不安地收敛起狠辣的神色。“我我吓到你了吗?”
    想到他从没有过快乐的童年、自由奔放的少年时期以及恣意放肆的盲目追求年代,她的心就感到紧绷扭绞、疼痛不堪。没有家人亲戚,也没有朋友知己,更没有人爱护和疼惜,生命中除了杀戮之外就只有孤独寂寞和紧张戒备,天哪!这是怎么样一种恐怖可怕的人生、怎么样一种悲哀无望的生命?
    轻轻的,她抬起手拂去他额前一绺散落的发丝,在那副僵硬、冷漠的面具下藏着一个寂寞小男孩的心和一个感情丰富男人的身躯。
    “不,墨维,你没吓到我,你永远也不可能吓到我。事实上,”翩然微笑着把头往墨维的怀里钻,像只撤娇的小猫咪似的,双手还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我喜欢,你实在很酷,我真的好喜欢!”
    墨维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在意我曾经是个满手血腥的杀手?”
    “就算你是希特勒,或者是毛泽东,还是海珊,我都一样爱你。”
    墨维低吟一声,不由自主地收紧搂着她的手,他可以听到心中最后一块冰墙倒塌的声音!
    “我爱你,翩然。”
    “我也爱你,墨维。”她嫣然笑着柔声说。
    他深深地啜了口气,因为紧张,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的呼吸也变得困难而急促。
    “我无法想像失去你的生活,翩然,我再也无法忍受任何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
    她俏皮地歪着脑袋问:“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想如果”他吞吞吐吐地说,神态紧张又迟疑。“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愿意嫁给我,那一切”
    “我愿意!”甚至没耐心等待他说完他的求婚,翩然便急着答应,随即毫不温柔地扳下他的脑袋送上热情的亲吻。
    墨维高兴得心都快爆炸了,他终于觉得自己是个完整的人,他生命里再也设有空虚寂寞,因为他找到了他的归属!
    她就是他的归属!
    虽然有半年多的时间,方安然的公司都是处于群龙无首的境况,还好公司一直是在稳扎稳打、力求安定的发展下走过来的,所以尚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方安然用三天的时间,快速地处理掉必须由他亲自处理的公事,之后便专心地帮翩然看顾着超商。
    方美然也常来帮忙,同时和方安然讨论自己的婚姻状况。她有预感丈夫的情妇若是有了孩子,届时便是她该离开婆家的时候了。
    最令人忧烦的是,那批混混自从得知墨维不在之后,騒扰的次数便急遽增加,而且总要毁坏到某个程度才肯离开。有些人忍不住又通知警察,然而情况依然不变,依然是在警察到达之前,人就溜得一个也不见。而他们一旦报警,騒扰的次数就仿佛在惩罚他们似的更为加倍,几乎是一天两次来报到,简直是不堪其扰。
    一年一度的春节就在愁苦惶然中凄凄惨惨地度过。
    谁也没有想到,即使墨维自己也不可能想到,他的离去竟然会造成整个康乐社区的困扰。
    兴高彩烈尚不足以形容翁镇福此刻的心情,他咧着一张大嘴望着正在报告好消息的韩山,心中考虑着要不要给他加薪。
    还是不用吧,他想,反正他又没有抱怨。
    “照这种情形继续下去的话,他们来找我们卖土地的时候应该不远了。”
    说完后,韩山轻轻吁了口气,情况的转变实在出人意料之外,就在他束手无策之际,那个拦路闸突然消失不见,然后一切就此顺利进行下去。
    翁镇福满意地点着头,接着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那家伙怎么会不见了?被人宰了吗?”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差不多在过年前一个礼拜便突然不见踪影,到现在已经半个多用了,他仍然没有出现。也许是辞职了,如果是这样就很完美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从我一得到他不在的消息之后,就叫弟兄们增加‘拜访’的次数,而且尽量把他们的损失扩大。弟兄们也回来报告说,他们这次的年过得可凄惨了。”
    翁镇福嘉许地直点头。
    “估计最慢再两个月左右事情应该就可了结了。”
    “好,好。”翁镇福禁不住大笑。“真***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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