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夜宴”失窃已经一个月之久了。
    唐伟生所投保的产物保险公司,在经过一个月之久的深入调查,最后也在提不出“ 反证”的情况之下,同意在近期内支付两百万元保险赔偿金。
    唐伟生的贸易生意已做得可有可无,他最大的兴趣是在股票市场上,由于他独特的 赌徒眼光,和大胆近似亡命的大手笔作风,在其他投资人哀叹连连之际,他却赚进了不 少暴利。
    这一阵子他在股票市场流连忘返,赚钱之余,夜夜在酒色欢场笙歌舞影,一个星期 难得回唐家别墅一趟。
    禾珊倒乐得清静,也不必担心又受伟生骚扰,依旧把日子排得满满,学画、看画展 、上健身房,或是约潘展出来喝个下午茶,生活反而正常、清淡起来。
    寄鸿照例每个周末下午到唐家替禾珊作画,唐伟生也知道这件事,似乎都刻意避著 和寄鸿、禾珊三人共处的尴尬场面,便绝对不在星期六下午回家。
    有关寄鸿的新闻报导,也不再像初时那般老在个人私事上打转,而有关“月光夜宴 ”失窃的事,也逐渐疲乏消寂下来,现在记者们关心的是:江寄鸿究竟会决定到师大或 艺术学院任教?
    然而就在这一切新闻风波逐渐平息之际“月光夜宴”这幅名画,竟又掀起另一波 风潮。
    那原本是个稀松平常的日子,然而唐家却因唐伟生的突然返家,又再次笼罩著紧张 气氛。
    晚间还不到十一点,唐伟生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来,女佣玛莉眼见这一夜又即将不得 安宁,便来到客厅向仍在看电视的禾珊说:“太太,如果没事,我要去睡了。”
    禾珊仍旧睡在客房里,但是她故意拖延著上楼的时间,以免又跟伟生碰个正著。
    “把防盗系统开上,就去睡吧!”
    玛莉退下了,禾珊继续漫无意识地盯著电视萤幕,究竟在演些什么节目,她根本没 看进去。
    一直到十二点半,电视也收播了,她听搂上的伟生没了动静,这才忐忑不安地步上 楼梯。
    待她步进客房、扭亮电灯,这才看见穿著一件浴袍的伟生坐在床沿等她,她想夺门 而出,却已来不及了。
    酒臭冲天的伟生一手接住门板、一手攫住她说:“你不觉得,我们夫妻俩已经很久 没行周公之礼了?”
    她惊惶地开上眼,把身子紧贴在门板上,口气却异样坚决地说:“你最好别碰我! ”
    “你干嘛这么怕我?”
    “我并不怕你,有法律在保护我!”
    她昂起下巴,怒目瞪视著伟生。
    “法律?!你又跟我谈法律?”.
    他伸出一手按在她右胸上,禾珊却出其不意,将他猛然往后一堆,伟生踉跄地退了 几步,加上醉意,令他更无法平衡住自己。
    禾珊乘机冲向书桌旁,抡起一把尖锐的拆信刀。
    伟生站稳后,看见自卫著的禾珊,开始冷笑起来。
    “你不觉得这太可笑了?要是报纸上刊登出来会怎么样?丈大求欢不遂,妻子拿刀 行凶?哈哈”禾珊却是一脸严肃认真。
    “你不要过来!”
    “怎么?你当真要捅我几刀?”
    禾珊微颤著唇音说:“如果必要的话,即使到了法院我说不通,我也宁愿以杀人罪 被关!”
    双方僵持了片刻,伟生这才放弃地骂道:“妈的!别装得那么一副圣洁玉女的清高 模样,你在床上那种冷冰冰的样子,我是看得起你才碰你,在外面只要有钱,什么女人 弄不到?”
    “出去!”
    禾珊失声怒吼著,她握著拆信刀的手一直打著哆嗦。
    伟生哼了一声,便无趣地踱出房门;禾珊连忙将门锁上,又用一把椅子顶住门手把 。
    她坐在床上全身颤抖,关掉房灯以后,她手上依旧握著那把拆信刀,她用被单将自 己紧紧裹住。
    在黑暗中,她睁大著眼珠,深怕酒醉的伟生又突然来袭。她隐隐听见伟生在隔壁房 裹走动著,不时还夹杂著几句咒骂,然后便是阗静无息。
    当主卧房里隐约传来伟生的打鼾声之后,禾珊这才放松警戒,整个人突然崩溃似地 饮泣起来。
    她掩面趴伏在弓起的双膝上不知哭了多久,突然楼下传来一阵砰然响声,令她惊震 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床头上的萤光闹钟,是凌晨两点,她不敢确定是不是伟生下楼去了,但 是隔房的鼾声仍在。
    她可以感觉到楼下有人在搬动什么家具,但是她记得她交代玛莉把防盗系统开关按 上了!
    也许是风,和一扇忘了关的窗子。
    静聆了片刻之后,她泱定下搂查看。
    禾珊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胆的女人,但是每天面对她和伟生的失败婚姻,她反而怕伟 生比怕一名闯入的窃贼要来得多!
    她蹑手蹑脚地下床,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时,又朝走廊上先张望一下,然后赤足走在 无声的厚羊毛地毡上。
    她在楼梯口迟疑了几秒,然后踩下冰冷的大理石搂梯,缓慢地一阶按著一阶。
    幽暗、空荡的大厅里,有从庭园外映进来的月光,月光照射在游泳池上,池里的水 浮晃地将月光折射成斑斓的水影,倒映在大厅天花板上。
    她终于下到一楼,走入客厅,一不小心,正好池水反映的光亮投射在她脸上,她想 躲已来不及,只举起手遮挡著那映光。
    她感觉得到大厅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她甚至听得见那细微起伏的呼吸声。
    她走近一步,躲开了水影映光,但是视觉仍没恢复过来,眼前只是黑中又一片黑。
    模糊中,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壁炉旁,脸看不清楚,但是显然因为看见她而 呆立著。
    “谁?谁在那里?”
    对方静默不语,只是对峙著,还有呼吸声。
    禾珊没有再走近,和那条人影中间隔了沙发家具。
    她尽量以镇定的语气说:“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拿吧!但是请你不要伤害任 何人,他们都睡了,我绝对不会喊叫!”
    但是那名闯入者呆立原地,只是在黑暗中看着她。
    禾珊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这辈子从未经历这种和窃贼面对面僵立的情况。
    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又说:“你赶快拿吧!我站在这里不动!”
    在掉铅般的凝重黑暗中,她隐约听见对方传来几声闷笑,她感到毛骨悚然,却搞不 清对方究竟想要什么。
    然后,那名闯入者开始面向她,缓缓地倒退移步,逐渐接近紧闭的大门。
    她依然文风不动地呆立原地,生怕万一她惊动了对方,对方反而会使出暴力。
    在闯入者开启大门准备逃出的同时,屋内的保全系统警铃突然响起,那人怔了一下 ,然后迅速往屋外奔去。
    大约有半秒钟的瞬间,她看见那人在月光照映下的背影,那人穿了黑夜黑裤,脸上 罩著黑色护罩,她依稀只记得模糊的身影。
    她哑然呆若木鸡,警铃吵醒了睡在一楼佣人房里的玛莉,和在二楼上的唐伟生。
    当大厅的灯光亮起时,伟生和玛莉同时发现呆立一角的禾珊,两人不约而同惊问: “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个人闯进来”
    禾珊的话停顿在半空中,因为她正目不转睛而且驾愕不已地直瞅住壁炉上方。
    这时伟生和玛莉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他们也看着禾珊视线的方向。
    那幅“月光夜宴”竟然又回到画框里!
    “什么都别动!先报警再说!”
    伟生大声喝令著,然后走向电话旁。
    禾珊百思不解,仍满眼迷惑地凝视著刚又回到唐家的“月光夜宴”那画中的落寞 女子,依旧哀怨地侧过脸漠然看着前方,但是禾珊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她以前几乎每天都会伫立在画前端详片刻,现在她再面对这幅画,她只感觉心中少 了些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日伟生打完电话,转过身来,也不知是对著 禾珊或是玛莉,只说了句:“警察说马上过来。”
    在接下来等待的十五分钟里,大厅内的三个人都静默寡言。
    禾珊重见这一幅她心爱的画作,想及她和伟生日益恶化的关系,以及和寄鸿之间日 增的情谊,她不禁感到一阵欷吁。
    如果她跟伟生离婚,这幅“月光夜宴”终究会留在唐家,但是如果她将“月光夜宴 ”当作唯一的离婚要求,而不拿伟生半毛赡养费,伟生会答应吗?
    地想,这大概是不可能的,经过这一阵子新闻媒体的混战之后,这幅画少说也涨了 几十万,嗜财如命的伟生,当然更不会答应了!
    但是,这幅名画又离奇地物归原主,心情最复杂的,要莫过于唐伟生了!
    当初他才花了两万元买下“月光夜宴”八年之后,它的身价百倍,但是他唐伟生 号称家财万贯,总不好光明正大把这幅画卖掉;再说,这幅画是他跻身上流社会的一项 工具和证明。
    如果这幅画被偷了还好,伟生还可现成地从保险公司那里拿到两百万元,这比卖掉 在名目上要好听得多。
    然而,现在它又自动回来了,绕了一圈,在艺术拍卖市场上,虽然身价已涨了几十 万元,但是他却无利可图。因为只要他放出要出售的风声,他马上又将成为众矢之的, 自编自导自演一出“名画失窃案”的嫌疑就更重了,他徒增一项哄抬画价的恶名!
    他向来老谋深算,行事精明,没想到这幅画却给他惹了这么多风波麻烦!
    警方人员到达了,一干人对著重现的名画,只是一阵苦笑摇头,其中一员警官打趣 说:“这幅画在明天的晚报上,铁定又要闹成头条新闻!”
    禾珊把在黑暗中和闯人者面对面僵立的事,又钜细靡遗地向警方述说一遍。
    带头的高阶警官问道:“你没看清楚那人的脸?”
    “噢,他戴著头罩,就是一般人冬天戴著御寒的那一种,好像只露出两个眼睛,是 他逃出屋外后,我才匆匆瞥见的!”
    警官又疑惑地问:“你确定,是在他出去时,才触动了警铃,而进来时却没有?”
    禾珊一脸冷静地说:“对!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因为屋内的保全系统设定后,只要 一打开可以进出屋内的门窗,警铃马上就会警,而在他逃走之前,屋内的门窗都是密闭 的!”
    警官双眉一皱,颇觉棘手。
    “你是说,他并没有打开门窗就进来了?”
    “我当然并不是这么说,我是说我不知道它是用什么方法进来的!”
    警官对禾珊的细心颇感刮目相看地微笑道:“唐太太,你很镇定,也很细心!这座 房子里,有没有门窗是没安置上保全系统的?”
    伟生急忙插了一句说:“没有。只有几面小型的通风窗,但是外面加装了铁窗,是 固定的,对一个大人来说,也钻不进来!”
    “那就奇怪了!”
    警官百思不解,便遣了人到屋外四周去巡查,剩余的人员,便在客厅做著地毡式采 集指纹的工作。
    玛莉端来了冷饮,一干人都站著喝,怕一坐上沙发会破坏了闯入者不小心留在皮沙 发上的指纹。
    伟生道出了心中的疑问:“我真搞不懂,既然已经偷去了这幅画,为什么又大费周 章地把它送回来?”
    历练精干的警官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瞅著壁上的画说:“那只有两种可能性 。一种可能,是因为最近的媒体大肆报导有关这幅名画失窃的消息,这可能对偷窃者形 成一股巨大的压力,不管能不能将这幅画偷渡出台湾,只要想脱手卖出,一定会遭到追 查,干脆又把它送回来!”
    伟生沉思般地说:“这倒是很有可能。”
    但是禾珊却提出不同的看法:“可是也有人宁愿不卖,自己收藏的啊!”警官向禾珊投以钦佩的眼神,笑答:“唐太太,你大概可以去当侦探了,你的疑问 没错,那也同时构成第二种可能性:偷画的人想自己珍藏,而为了掩人耳目、息事宁人 ,便送回来一张伪制品,不过警官又趋近了壁炉旁,仰面对画一阵审视,良久他才接下 去说:“不过,这幅画看得出来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看起来是真迹;若是假的,在它 失窃的一个月时间内,要复制一幅这么细致、繁复的画,似乎不太可能,除非是事先复 制好的。但是为什么要等一个月后才送回来?”
    警官绞尽脑汁思考著,然后问道:“这画有人可以鉴定真伪吗?”
    禾珊脱口答出:“原画者!警官,您上次也见过面的江先生,他人还在台湾!”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可以马上联络他吗?”
    禾珊面有难色地说:“现在太晚了吧?他家里还有老人和小孩,鉴定画的事,天亮 再说也不迟!”
    从禾珊的口气听来,她似乎对江寄鸿家中情况很了解,伟生向她投来满怀醋意的目 光。
    警官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便不轻不重地问:“你们好像跟江先生很熟?”
    禾珊乎静地说:“对,他是我先生的老同学,而且现在他在替我作画。您自己看吧 ,就是现在壁炉旁画架上那幅!”
    警官以一种欣赏的态度走近画架,望着那画布上未完成的人物肖像片刻,突然却蹲 了下来在地上一阵摸索,头也没抬地问道:“唐先生,你们家这壁炉有在使用吗?”
    伟生不明就里,只嗫声答道:“有,只有冬天烧点木材。”
    “这么说,有烟囱你俊?
    “有”
    警官突然向大厅内的一名警员命令道:“叫外面的人员先进来,我想我知道那名闯 入者怎么进来的了!”
    禾珊愕然地问:“从烟囱下来?”
    伟生摇著头说了一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警官面色凝重地向唐家夫妇说:“这种身手太高明了,而且居然没在地毡上留下脚 印,只是不小心掉了一些烟灰,看来这案子很麻烦,我们面对的可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 国际窃盗集团!”
    当这恐怖的字眼一说出,伟生不禁蹙紧了双眉,仍不敢置信地一连摇著头。
    然而禾珊却有她自己的疑惑,毕竟她和那人面对面接触过,虽然在黑暗中,她仍有 种直觉,几乎可以有百分之百把握地感觉到:那个人并不会伤害她,也不是什么危险人 物,甚至还有种她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存在?!
    国际窃盗集团?有可能吗?
    也许特殊训练过的专业窃贼,一向只对物而不伤人的,这也说不定!
    禾珊不觉打了个哆嗦,将两臂交泡在胸前沉思著。
    翌日早晨,当寄鸿接到唐伟生的电话之后,便马上赶到唐家别墅。他到达唐家时, 警方人员也早已在场,准备作案情证明记录。
    “月光夜宴”被从墙壁上取下来,警方先拍了几张存档照片,然后出寄鸿亲自鉴定 。
    寄鸿仔细端详了五分钟,便说:“这是我画的那一幅没错!”
    警官表现出讶异神情地急问:“这么快你就能确定?”
    寄鸿的语气中,似乎透著一丝不耐烦,他直直地瞪看着警官说:“是不是我自己画 的,我怎么会不清楚?”
    警官感到些微尴尬地说:“是,江先生,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伟生则显得心有旁惊,他喃喃地说了句:“这样一来,我得去通知保险公司了。”
    警官按著向唐家夫妇道贺著:“恭喜你们物归原主!我想,这件失窃案很快就可以 结案了,但是我们警方将继续追查,看是不是有国际非法集团牵涉其中?”
    寄鸿随即说:“如果没事的话,我得先走了!伟生,你可得要有心理准备,马上你 又要成为新闻媒体焦点了。”
    伟生堆满一脸皮笑肉不笑,一连说:“是、是!寄鸿,谢谢你了,还麻烦你跑一趟 !”
    “什么话?老同学嘛!”
    伟生看起来心机满腹,他转向禾珊说:“禾珊,你送一下寄鸿,我跟警官作笔录。 ”
    待走出到门口,禾珊替寄鸿按开了安全大门,寄鸿才满面喜色地说:“这个星期五 是蓓雅的六岁生日,晚上你可以过来吗?”
    禾珊迟疑地望了屋内一眼,半是自嘲地说:“你不会希望我带我先生一起去吧?”
    寄鸿的神色一黯,急说:“如果你认为”
    禾珊微笑地打断他说:“放心!他受不了小孩的,我自己一个人去!”
    寄鸿喜出望外,兴奋得像个小男孩。
    “好!那我们星期五晚上六点见!”
    她给他一抹坚定的眼柙,寄鸿这才喜不自胜地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禾珊怔忡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合上大门,踱回屋内。
    她真希望她和伟生的婚姻,也能像“月光夜宴”那一幅画一样,尽早能有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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