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匹很嫩的驴,所以驴肉进锅半小时后,锅里就溢出了扑鼻的香气。如果是匹老驴绝对不会这么快就出香气。灶里的火非常旺,因为这就地挖的野灶灶膛很大,通风良好,拢柴的民夫从临近的破屋上拆来了干裂的木料,正是干柴烈火。民夫连有三口行军大锅,今日使用两口。一般民夫连是不带大锅的,煮饭借百姓的锅用。“钢铁第三连”军事化程度高,走的路线艰险,所以有锅,这些锅是缴获国军的,是美国货,轻便,传热快,据说煮出肉来不如中国锅煮出来的香。这些话都是父亲说的。
    他把母驴枪毙了,心里若有所失。民夫们一齐忙碌,他却在场院里绕圈子。枯草被他的脚踩断发出细微断裂声,枯草与他的腿磨擦发出窸窸窣窣声。有一会儿灶里的火曾经蔓延出来,引着了场上的野草,被民夫们一顿乱脚踏熄。南风微微吹,阳光当头照,天气比早晨过河时温暖了好多,虱子在身上活跃起来。父亲再次听到南方的枪炮声,闻到硝烟火药味。尽管驴肉香味浓烈,但绝对压不住硝烟火药味,因为它深刻,它沁入骨髓。后来,让父亲终生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从那条蒿草没人的大街上,团团簇簇一群黑物滚过来,父亲马上猜到,这是大庙里那几十名快要饿死的饥民。是煮驴肉的香味把他们吸引了出来。后来父亲也体验过:饿急了的人对味道极端敏感。
    饥民似滚非滚似爬非爬,他们嗅着味道前进,速度很快,直逼驴肉锅。父亲几步跳到民夫们中间,高叫;“注意,抢肉吃的来了!”
    驴肉在锅里颤抖着,汹涌的乳白浪花在肉的缝隙里蓬蓬上升,香味十分猛烈。指导员用刺刀戳一块驴肉,一戳冒血水,不熟。指导员命令共产党员持枪站成一队,刺刀上好雪亮十把,一条线样闪亮,迎着眼前滚到锅边来的饥民。指导员同时命令民夫把火势再加猛,争取十分钟后把驴肉挑出来,分到每个人手里。
    父亲在大庙里见过的饥民们被刺刀挡住了。他偷偷数了一下,共有四十二名。在大庙里父亲并没有十分看清他们的面容,现在看清了。父亲摇着头,不愿对后代儿孙描绘饥民们可怕的形状。他说当头的一位饥民是位高大的妇女,她肿得像一只气球,腹中的肠子一根根清晰可见,仿佛戳她一针,她就会流瘪,变成一张薄皮。她站得很稳,由于地球的吸引力的作用,她身上的水在下部积蓄很多,身体形成一座尖顶水塔,当然上部水较之常人还多。四十二人中患水肿病者都如他们的领袖一样稳当当站着,不患水肿者都站立不稳硬要站,于是晃动不止。有几个孩子头颅如球,身体如棍,戳在地上,构成奇迹。饥民女领袖用木棒把自己的眼皮挑开,贪婪地盯着沸腾的驴肉。饥民们都拼命地抽动鼻子,饱含着营养的驴肉空气源源不断地进入他们的身体,使他们逐渐增长着精神头儿。
    那女人说:“长官老总可怜可怜我要死啦”
    持枪民夫毫不客气地把刺刀晃动,寒光跳动,威胁饥民。饥民们有些骇怕,但终究难抵肉香诱惑,挤成一团,一步步往前逼。
    “停住!”持枪民夫喊:“再走就要开枪啦!”
    然后便是哗啦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
    指导员猫着腰跑到持枪民夫前,,与饥民的女领袖对面谈判:“老乡们,我们是共产党的民夫连,是为解放军送军粮的,我们也三天没吃饭了。”
    女领袖扒着眼,目光从指缝里射出,有红有绿,有些恐怖。她步步逼进,指导员步步后退。
    指导员后退着说:“把驴肉给你们吃,我们就推不动车子,完不成任务了。”
    退到不能再退时,刺刀和盒子枪口抵到了饥民的胸脯上。饥民队里忽然爆发了尖厉刺耳的嚎叫。指导员的枪跳动了一下,冒出一缕青烟,饥民女领袖的胸膛崩裂,一股黄色的液体迸溅出来,黄里夹着几丝红。
    女领袖沉重地倒了。在她身后的一个小瘦孩被她的躯体碰烂了骨骼。饥民们呼叫着后退。后退十几步,就停住,团团簇簇一起,对着驴肉张望。
    父亲看到指导员枪口冒出青烟那一剎那,心中生出一种复杂情感,似怒不是怒,似痛不是痛。他对这位丑陋的没了人形的妇女没有一丝好感甚至很厌恶,但看到她的身体沉重地往后仰倒时,无限的怜悯在父亲心里爆发了。几个月来产生的对共产党的好感被指导员一枪打碎了。
    父亲揪住指导员胸前的衣襟,死劲晃动着,晃得指导员前仰后合,双腿拌蒜。他低沉地吼叫着:“为什么要打死她?为什么?”
    指导员呼呼喘息着,然后便剧烈咳嗽,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脸庞。父亲松开手,指导员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腰弓着,像一只大对虾。随着几声尖锐如鸡鸣的咳嗽,他的嘴张圆,脸皮色泽如锡箔,一股绿油油的血喷出来。
    一位民夫跪下,为指导员捶背。
    持枪民夫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父亲看,父亲辨别不出这些目光里包含着的内容,他感到背后发凉,心里感到恐惧。他恍惚感到,十几把刺刀缓缓地对自己逼来,刺刀代替着一种严肃得可怕的力量,和自己对抗。父亲感到软弱异常,汗从脚心里流出。这是他的幻觉,持枪民夫都僵硬地立着,脸上表情麻木。唯有跪在指导员身旁那个民夫脸上的表情鲜明地标志着痛苦。
    驴肉的香气愈加浓重,锅里的水变成了混浊的汤。鹰在低空盘旋,太阳很小也很扎眼。有一位民夫从锅里挑出一块驴肉,几口吞下去,烫得他伸脖瞪眼。其余的民夫正要动手抢肉时,父亲及时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拔出盒子炮,凶狠地说:“不许动!谁敢抢打死谁!”
    几位嫉妒的民夫用木棍戳打那位抢吃了一块驴肉的民夫。
    父亲吩咐司务长安排分肉,然后再由各排排长分到各班去。在父亲的霸道领导下,排长班长名存实亡,今日分肉,才发挥功能。那十二个持枪民夫,大小都是干部,要他们参加分肉,必须撤销防线,而饥民们又在向前移动。
    父亲动脑,智谋产生。他命令民夫们往驴肉锅里倒了几桶冷水,降低驴肉温度,然后让司务长把驴肉分成大约相等的四份。司务长很会照顾领导,为父亲和指导员留出了最好的肉,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
    父亲命令持枪民夫对空各鸣一枪,吓得那群饥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后一声令下,那十二个民夫便跑到锅旁,卸下刺刀,快速切肉,民夫们都睁圆眼睛,盯着刺刀和驴肉,他们都生怕驴肉分割不均匀,又盼望着分割不均匀。父亲看穿了民夫们的心思,大声说:“不要在乎大小,吃点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饱汤灌缝。”他的话刚完,民夫们便呼拉拉挤成几团,一片呼哧声夹杂着骂声。然后,都站起来,低着头,双手捧着肉,生怕别人夺去似的,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他们的腮鼓起来,有的鼓左边,有的鼓右边,有的两边都鼓。二百张嘴巴一齐咀嚼,汇合成一股很响的、粘粘糊糊的响声,这声音使父亲感到厌恶。他的眼前浮动着小母驴那生动活泼的可爱形象。他用半扇葫芦瓢盛了一些热气腾腾的驴肉汤,送到指导员嘴边。指导员还昏迷着,但他的嘴却被驴肉汤苏醒了。父亲端着瓢,看到肉汤激烈地灌进指导员的咽喉,一瓢汤灌进,指导员睁开了眼睛,父亲招呼司务长:快把肉拿过来!司务长捧着肉跑过来,父亲说:“你喂给他吃吧。”司务长说:“连长,您不吃吗?”父亲挥挥手,说:“我不吃!”
    他一人担当阻拦饥民的重担。女领袖确实淌瘪了,圆月般的肿脸变得很长很长,嘴唇也缩了上去,龇出了黑色的破碎牙齿。他尽量不去看她,但她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诱惑他看,每看必厌恶,必胃肠翻腾。他吐出了一些很苦的胃液。他高举匣枪,对着饥民头上一尺处射击两次,把逼近的饥民又轰了回去。在他身后,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民夫们吃光了驴肉,啃光了驴骨头,吸干了骨髓,喝光了煮驴汤。民夫们倦倦地打着水嗝,有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夫子在哭泣,原因是别人抢吃了他的一部分驴肉。
    司务长用一把干净的白茅草裹着一块驴肉,悄悄地对父亲说:“连长,这是你的。”
    父亲看到,那块肉足有四个拳头大,比一般民夫所得要多出一倍,于是他从又一个侧面了解了当官的好处。
    他说:“我不吃,你把它好好拿着,路上有用。”
    指导员恢复了精神,站起来,对父亲说:“余连长,下令前进吧!”
    父亲说:“伙计们,咱们驴也吃了,人也杀了。杀驴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杀人又说是为解放军送军粮。咱要是送不到军粮,那就连王八蛋都不如!走吧,好汉吃驴肉,孬种吃鞭子!”
    民夫们套驴架车,动作十分迅速。父亲找了一把斧子,剁下了连结在驴皮上那条驴尾巴,薅一些细草擦干净尾巴上的血迹,攥在手中,来回挥动,挥出一溜风响。
    车队开拔时,已是日过中午两竿子,日光浅淡了许多,白光变成金黄光。毛驴屁股被打,夹着尾巴跑,木轮小车被拉着跑。车轱辘发出吱悠吱悠的响声。近百辆木轮车齐声吱悠,尖锐中透出雄壮,对神经有刺激,对革命有贡献,有一辆陈列在淮海战役纪念馆里。车队沿着生草的街道,匆匆穿过村庄,把饥民和驴皮拋在后边。
    父亲没了坐骑,不得不徒步赶路。指导员坚持不坐小车,与父亲并肩而行,驴前田驴后刘尾随在后,威风大减。
    车队出了村庄,便踏上了艰难征途。狭窄的道路早被车轮和马蹄踩翻,早晨结了层冰,中午融成稀泥,驴蹄打滑,车轮扭动,推车人扭秧歌。父亲跑前跑后,挥动驴尾巴打人脊梁,一边打一边骂,他的脾气变得很坏。
    就这样跌跌撞撞前进了两个小时,估计赶了十几里路程,冬日天短,太阳已进入滑坡阶段,金黄色也渐渐被血红色代替,又赶了半点钟,民夫连人困驴乏,全部汗水流尽,无可奈何黄昏降临了。车队前进速度大减缓,驴屁股尽管连遭打击,但驴们已被打疲了。它们低着头,伸着脖子,肚皮和四肢上沾满污泥,连最愉快的驴也愁眉苦脸。
    父亲一下午不停地挥动驴尾巴,胳膊肿胀,但精神头儿还有,于是他想起了指导员送给的那片白色药片,一定是它发挥了作用。太阳很大,挂在了黑色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热量,大地放出冷气,汗搨过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背上,父亲打了一个寒噤。战场上的火光在南边闪烁,燃烧他,焦躁他,他叫着:“不许停顿,快赶,只剩下二十里路了!”叫着,骂着,队伍的前进速度照样如僵蛇过路。怒从心头生,他舞着驴尾,逢人打人,逢驴打驴,呱唧呱唧的皮肉声中,夹杂着民夫的哀号。
    终于,反抗开始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子脊粱上挨了父亲的驴尾之后,便猛地摔掉了车把子,直起腰来,伸手抓住了驴尾巴。他的双眼喷吐着仇恨的光芒,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父亲说:“你要干什么?”
    中年夫子道:“豆官,你当了豆大一个官,就这么霸横,都是爹娘生的皮肉,你打一遍也罢了,不能翻来覆去打!”
    父亲说:“为了送军粮,挨点打算什么?”
    那夫子一把扯过驴尾,在手里调换一下,抡圆了,抽了父亲的脸一响。
    父亲忍痛不住,手自动捂脸,嘴自动出声:“哎哟”一声后,说:“还真痛!”
    父亲夺回驴尾,别在腰里,大声说:“弟兄们,我错了,我不打你们了。大家说怎么办?剩下二十里路,要么我们咬咬牙熬到,完成任务,吃米吃肉,要么在这里等死。”
    指导员拼着命滚下车子,鼓动着民夫。
    沉沉暮气中,民夫们都铁青了脸。
    父亲从司务长那里要来了自己那份驴肉,高举着,说:“这是我那份肉,大伙儿每人吃一小口。”
    驴肉在人手上传递着,传到尽头,还剩下驴粪蛋儿那么大一块,父亲很感动,把那块肉给了那位中午分肉时吃了亏的小伙子。
    指导员坚决不坐车子,拄着棍子,与父亲并肩行走。民夫们鼓起了最后的力气,推着车子,帮毛驴拉车子,向着火光前进。
    天越走越黑,路却渐渐变硬。半夜时分,不远处的天一片红光,照耀着地面和队伍。爆炸声不断传来,夜空中有飞机的轰鸣,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活动,指导员兴奋地说:“同志们,努力啊!”民夫们没人吭气,跟着感觉走。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个大村庄,看到了村庄里闪烁光明的风雨灯。
    民夫连到达村头路口,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喝问:“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指导员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回答:“我们是渤海民工团钢铁第三连,为解放军送军粮来了。”
    岗哨揿亮一支手电筒,一道光柱扫过来。
    岗哨问:“你们应该把军粮送到储运站呀。”
    指导员问:“这不是贾家屯吗?”
    岗哨说:“你们早过了贾家屯啦,往回走吧!”
    父亲大怒,骂道:“混蛋,我们快累死了,你还让我们推回去。”
    岗哨说:“你这老乡,怎么张口骂人呢?”
    父亲说:“骂你怎么啦,我还要揍你呢!我们千里迢迢从山东把粮食推来,你敢让我推回去!”
    父亲抽出驴尾巴就要往前冲,几个岗哨哗啦啦推上子弹,厉声喊:“站住,再走就开枪啦!”
    指导员一把拉住父亲,低声说:“不要胡闹!”
    这时,几个骑马的人从村子中跑来,马蹄得得,说明村里街道平坦而坚硬。一个骑马人问道:“怎么回事?”
    岗哨向骑马的人汇报:“报告首长,有一个从山东来的民夫连,走过了军粮储运站。”
    几个骑马的人从马上跳下来,走到父亲和指导员面前,问道:“谁是领导?”
    指导员跨上去,一个立正,说:“报告首长,我是渤海民工团第三连指导员!”
    首长问:“车上运了什么粮食?”
    指导员说:“六万斤小米,颗粒无损!”
    首长说:“好啊!山东人民好样的!刘参谋,你回去找一个向导,把他们带到军粮储运站去。”
    首长握了握指导员的手。
    父亲愤怒地说:“你这首长不够意思,我们一路拼命,饿得半死也没动一粒军粮,都说见了解放军吃顿饱饭,可你连口水也不让我们喝就要赶我们走!”
    首长怔了怔,问:“你们还没吃饭?”
    父亲说:“我们三天没吃饭啦!”
    首长道:“刘参谋,带民夫同志们到村里去,赶快让炊事班搞饭吃!”
    父亲说:“这才像个首长样子!”
    那首长笑着说:“小伙子,你好大的胆子!”
    父亲说:“不是我吹牛,首长,十四岁时我就打死过日本鬼子一个少将。”
    指导员说:“豆官,不要放肆!”
    那首长说:“哟,不简单!刘参谋,带他们进村!小伙子,明天我找你问话。”
    首长跨上马,向火光闪烁的地方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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