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还记得一个梦,一个不算很远,但也不是很近的梦。
    那个梦的起源在不久之前,在上个世界,在索那岛一战未曾开启,而自己在詹岚的劝说下获得一番短暂休息的梦。而在梦中,自己所目睹的一切都模湖怪异。
    他还记得那个梦的存在,但梦的内容,却是已然大多模湖不清——他似乎梦到了许多不知所谓且难以形容的东西,他只记得在最终,梦到了还未穿越,还未抵达轮回世界的自己。
    身为大学生的自己。
    一只手拿着手机,用余光检视路面,在午后的林荫路里一边看小说一边饭后消食的自己。
    自己的眼神似乎格外奇异。
    而从那以后,姜玉便偶尔会思考一个问题……
    “在生化危机的列车上苏醒过来的我……是否真的就是那个还在读大学的我?”
    他在思考——不,他当然不是在思考‘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这种无聊的条目。而是在质疑一个和无限世界观底层设定息息相关的东西——据他所知,来自外多元或者高维的人类,在无限世界观内非但不会被视作人类,甚至不会被视作多元宇宙的正常物品。只要降临,便必然会伴随着巨大的污染,以及极其致命的排斥力。
    就像是系统不兼容一样。
    就像是把错误的建材垒在了一起一样。
    规格不对的砖块,哪怕质量再好,也不会被一个建造完成的房屋所接受。因为将它放置到无关紧要的地方会影响到房屋的美观布局,而若是将其置入关键的位置,它便有可能会大幅度地影响到房屋整体结构的稳定性。
    然而他姜先生却毫无异样地出现在了轮回世界里。
    不仅毫无异样,还具备着解开基因锁的天赋和能力。甚至在为时不短的场合中,自己的开锁天赋还格外强横有力。
    这很显然不正常——但存在即是合理。
    于是,姜玉便在思考。思考一个有时候会让自己细思极恐的问题。那就是……自己到底是直接从前世穿越过来的。还是在穿越过来之后,先走了某个流程,然后再抵达了这里?
    他不确定,而且他在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便立刻发现自己居然一直都在逃避。
    逃避一个很古早,很不起眼的问题。
    那就是,穿越之前的自己。到底有没有拿着手机?
    到底,有没有拿着,那个打偏了舔食者的头颅,让自己踏出改变剧情的第一步的,坚固的智能手机?
    …………………………
    姜玉睁开了眼睛。
    他正注视着眼前的洗手盆,目睹着排水口上涌下去的小小漩涡,逆时针的旋转方向代表这里是北半球。而空气中有着他非常熟悉的重力。
    g=9.8,标准地球重力。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他知道眼前的这里到底是哪里。
    这里是地球。
    他所熟悉的地球。
    而眼前所揭示的一切,无疑就是他姜先生所就读的那所重点大学。而现在,正好是军训结束的那个时间点。
    穿越的那个时间点——时间点往前的一点点。午后的散步时光还未抵达,而自己此刻正刚刚结束一门听着昏昏欲睡的基础课,正好出来洗个脸,然后打算前往食堂享受餐点。
    姜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有趣。”他说,对自己说。
    这不是强撑着尴尬的掩饰用语,他是真的对当前所目睹的这一切感到有趣。因为他此刻并没有迷失,他有着身为轮回者的全套知识和记忆,甚至于力量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回到女王的花园之中,回到那直视清水石盆的场地里。
    他感到有趣,是因为他没想到凯兰崔尔真的能够引导他抵达他自己的基因深处,而现在出现在他眼眸之中的,无疑便是他躯壳内基因结构所共同演化的底层场景。
    姜玉曾经听过一个理论。
    这个理论被称作‘基因主导论’,它的核心理念为——人体的真正主人,其实是细胞内部的遗传物质。因为所有的细胞器和衍生结构,其本质的功效都不过是为了确保遗传物质能够延续的工具。而庞杂的细胞结构所构成的各项脏器,腺体相互统合,最终产生了人类自我认知的主观意识。但在设计层面上,自我意识也不过是用以确保遗传物质传承延续的道具之一,因为植物人一样可以生育。
    在这理论之下,‘我’对于‘我’的身体而言,其实只是一个重要,但却并非不可或缺的东西。而它究竟是真是伪,也难以辨明。
    毕竟在姜玉的前世之中,基因又不会和自我意识抢夺主控权力。或许某些前沿科学站中会有相关的研究,但姜玉显然也没有了解它们的兴趣。
    然而,在基因锁体系极度重要的无限多元之中,一切或许……
    “唔。”
    姜玉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停止了自己的思绪。他知道自己不会没来由地心生这个念头,而这毫无疑问地代表战争已然开启。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你知道吗?”他抬起头,看上水盆上方的大方镜。方镜里面的姜玉,也正整理着衣领。“我以为我要到第四阶的中段,和心魔决一死战的时候,才会抵达这里。因为我不用想就知道我的心魔是什么,它只可能是穿越者那与生俱来的恐惧。”
    “恐惧一切都不过是幻梦,恐惧我实际正躺在重症监护室甚至车祸现场的血泊中,而我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濒死之人脑补的枯妄幻影。毕竟虽然我并不知道我是否是走得泥头车穿越通道,但我好歹也明白受到极端惊吓的人,会应激式地忘记一部分记忆。”
    “穿越怪都躲不开这一问,而我迟早要面对它。但现在,还不是正确的时机。”
    他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一动不动的嘴型。这方世界的本质是基因衍化的联合记忆,而在这记忆世界的最深处,自然只有‘自己’。
    “你让我提前重温旧梦了,这一点,我很感激。或许当我真正直面它的时候,能够有更高一点的把握去赢得胜利。”
    他从水盆面前离开,向着食堂的方向走去。迎面遇到了数量庞大的老师和学生站在沿途,而他们无一例外的,全部都是姜玉。
    意气风发的姜玉,谦虚好学的姜玉,阴沉死宅的姜玉,暴躁易怒的姜玉。
    家境贫寒的姜玉,少年老成的姜玉,落魄潦倒的姜玉,功成名就的姜玉。
    他们全都看着他,他们目视着他向着食堂走去。
    姜玉没有理他们。
    不认识的人,无需理会,认识的人,懒得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走到食堂,排了和记忆中同样漫长但却并不移动的队,然后,遇上了在食堂窗内打菜的厨师姜玉。
    “土豆烧牛肉,清炒空心菜,再来碗紫菜汤和五毛钱的饭,谢谢。”姜玉说了他所需要的,而他很快就拿到了他所获得的。他的盘中装满了螺母和钢钉,碗里则盛装了融化的铝和铁。
    菜式确实有点特色,但打菜的栏位和姜玉记忆中的一致所以正确。而姜玉倒也不在意,他端着这么一盘表象上的工业垃圾,就此前往了自己记忆中在中午用餐的区域。
    味道其实还不错。自己的牙齿本来就可以咬碎精金。味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虽说外表看上去有些不如人意。
    他吃得慢条斯理——用餐时还不忘一只手翻阅着手机,复刻旧时的记忆。他在用餐时数以百计的姜玉也在餐厅中看着他,像是一群傀儡一样,维持着僵硬的注目礼。
    饭到一半——姜玉记得自己那天肠胃不好,只吃到了一半。
    他放下了手机,他也记得自己在考虑是不是要强撑着把饭菜全部吃完而不是直奔wc时,有过一段时间放下了从不离手的爪机。
    “我在一开始,还以为你会装一勺潲水给我,那我就只能够破坏这既定的程序。直接进入对你我双方都不怎么愉快的环节。”他的声音依旧慢条斯理。“那么,或许我应该说一声谢谢?”
    一阵寂静。
    食堂内突然变得人声鼎沸,但所有的‘姜玉’都仍旧站在原地。
    “你终归是我们之中的一员。”另一个姜玉,坐在他放置餐盘的对面。“这件事情,还不需要弄得如此不体面。以及……”
    “你应该说你们,而不是你。”
    姜玉的手依旧搭在手机上,他即便放下了手机,也没有将手移开手机。
    “理智的战士一次只会面对一个敌人,你难道以为我如此愚蠢?”姜玉歪了歪头,注视着眼前的另一个自己。“我终究还未解开第四阶基因锁,你这不知道是基因记忆还是细胞意志的东西,终究还是一群未被激活的沉眠之物。你们的存在形式取决于我的认知,而我决定只对付你。”
    他说,他注视着其它的姜玉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为真,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走在最优的路里。
    因为一切源自他的认知,那么最优的策略,自然是将一切都视而不见。不和这未醒之物交流那么它们便不会存在,那么自己自然可以从容离去,并在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来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潜力。
    走过一次的路,下一次会更加好走。凯兰崔尔的水镜之术固然高妙,但姜玉既然已经造访了一次自己内在的基因记忆那么他就可以用自己的手段再度抵达这里。毕竟这里是他的内心。他已然明白了入微之力的运作方式,那便是自己体内的上百万亿个细胞同时作为独立运作单元而提供线程,而自己所拥有的算力自然可以划分成微观层级的百万亿缕。
    当然,那是上限。神性共鸣之下,入微层级的操作精度无非也就是纳米等级。而哪怕自己真的解开了第四阶的基因锁,初始的深度,也不会超过这里。
    但是——
    “你比预想中的急迫,你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另一个姜玉在他对面注视着他,并不在乎先前的短暂失利。“你已经意识到你在接触本体赵樱空,认识到自身存在本质之后,你的行为模式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趋向于冷漠。因为你已经将你的身份和情绪都成功解构,你不再能够像是以前一样,以混合体的方式来驱动自己的身体。”
    身为中洲队队长的姜玉,思考的只有中洲队的利益。
    身为轮回者的姜玉,思考的只有基因锁的开发和升级。
    而身为姜玉的姜玉,则只会考虑个人享受,情感,欲望,以及建造打灰之类的事情。
    在遇到主人格赵樱空之前,三者是混合的,身份可以并行。而这也带来庞杂的念头思绪。
    而在夺回副人格赵樱空,完成了自我解构之后。不同的身份便无法再度聚合在一起而是只能够适时地将其切换以维持其纯粹性,而在当前的局势下,显然只有‘中洲队队长’的姜玉能够站在这里。
    中洲队的队长不会考虑无聊的东西,对霞,对赵樱空的情感和欲望都会抛诸身后,对当地的土着和其它小队的轮回者都会单纯地报以冷酷的价值算计。他只会在乎中洲队的利益,而不会理会影响到这份利益以外的任何东西,他当然也会维持团队里的友善氛围,确保队伍的战斗力,但除此以外,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并不是一件完全的坏事,因为一位理智的队长能够确保团队的利益。
    但这却是一件迫在眉睫,急需处理的事。因为身为中洲队队长的冷酷正随着维持时间的延长而趋向于失去控制,哪怕并未解开第四阶基因锁,心灵深处黑暗杂念的潮涌也即将成为问题——职业四阶不会在一开始就遇到心魔不代表它就没有心魔,而这玩意若是在当下爆发,那么显然会造成非常严重的问题。
    所以,必须立刻处理。
    要么将这还未被唤醒的细胞意志提前压制,将它们在此尽数……至少也是暂时的搞定。
    要么,解开第四阶基因锁。算力和操作精度足够庞大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切换身份且不产生破绽。用力大砖飞的方式,处理掉当下所需要面对的任何问题。
    第一种是扬汤止沸。因为被压制的意志,迟早还得以更加勐烈的方式处理。
    第二种是饮鸩止渴。因为第四阶基因锁的心魔爆发,可远比现在这区区变得冷血的症状要致命。
    但除此以外,并没有第三条可用的道路。
    所以,姜玉现在,站在这里。
    “确实如此。”姜玉盯着另一个自己。“所以,我得和你在这里解决掉这个问题。”
    “这不公平。”另一个姜玉环顾四周。“我们还没有醒来,入席的也只有我在这里。你就算击败我也拿不到最终的胜利。而我根本无法在这时候赢。”
    “我知道。”姜玉点了点头。
    “扬汤止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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