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韬的回京,宛如朝中平地而起的一声惊雷,撼动了多年来以睿王爷与华家为首的版图势力。
    他挟多年从戎的无数战功,以及平西北五国的莫大功勋,在来年元月开春之后不久,几位朝中老臣以兵部尚书关礼为首,连袂上奏,赞毅王爷文韬武略皆备,见识通彻,遇事机先,颇肖圣躬,足以担当大任。
    在皇帝接到这份递表的当晚,召宣进宫的皇子,却是四子睿王,父子二人共进晚膳,席间谈笑晏然,末了一句“谁也离间不了朕与容若之间父子情深”回护之意,尽于言表。
    清明,时雨纷纷。
    睿王府里的“静斋”中,只听得雨打芭焦声,寂静得听不见屋里之人的半点声响,书案上的河工图,墨迹却还未干,可见才刚画就不久。
    “静斋”斋名,名动天下,天下人皆神向“静斋主人”的墨宝丹青之功,但少人知道,在“静斋”里的一道遮纱隔屏之后,有一方小天地,简单雅致的陈设,是容若与自己独处之地,亲近之臣从,即便是如兄加友的裴慕人,也不被允许进来这个地方。
    唯有在谁也视线不及的这个地方,他才可以放下皇子的身段,王爷的风范,只是坐在角落,他最爱的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沉静地闭目思考。
    这时,门外传来了禀报声道:“王爷,裴大人到访。”
    “快请大人进来。”话落,容若睁眼,眸中已经是一片沉隽,一身清逸地从隔屏之后出来,看着裴慕人信步入内,笑唤道:“丹臣。”
    裴慕人正想拱手参见,却被容若扬了扬手,不过这手势却不是对他,而是门外的随从,要他们退下。
    “都是虚礼,没人见着,就省了吧!”容若自小养在华皇后身边,对于亲近之人,向来不喜欢以皇室或官场上的礼彼此拘束。
    “是。”裴慕人颔首微笑,唤了只有他们二人时,才会喊出口的名讳“大哥听说静斋吩咐想一人独处,可是被大哥打扰了吗?”
    “是想一个人静静,不过也说了若是你来了,就让你进来,要不,你现在怎么能进这书房呢?早就在门外被拦下了。”
    容若笑睨了他一眼,回到书案前,敛眸见刚才提笔所画的河工图仍末干透,这几日雨下不歇,让原本轻易就能干透的墨痕,晾久了还是干不透,总是多了令人心烦的拖沓。
    就如同这半年来,在朝堂上的情势演变,办起事来多了掣肘之感,虽然他父皇温言说谁也离间不了他们的父子之情,但是,以往许多交由他一人首领独断的朝廷事务,近来却下令由他与律韬共同置办,说是替他解忧分劳,舍不得他如此辛苦,也可以有时间多到“坤宁宫”陪伴母后。
    对于律韬,容若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烦闷,又或者该说是厌憎,他不喜欢律韬盯住他的眼神,总是在冰冷之中,不掩对他审视的张扬。
    他们说是一起办事,但是,几次共事下来,这人眼界高,手段硬,无论是用人或论事上,想法常与他相悖而驰,但真惹恼他了,这人却又时常主动让步,看在大臣们眼里,倒像是他睿王爷蛮不讲理,逼他毅王爷妥协让步了!
    但他容若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傻王爷,很快就懂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这人的思维倒也敏锐,很快就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
    “静斋,几个州府行空印之事,确定要一起办吗?”裴慕人问道。
    “办!为什么不办?”容若抬起头,噙起浅笑“那些人不好好敲打一番,是学不了乖的。”
    “那好,想必静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大哥不需要替你操心,若有任何需要,你只管开口,能替你办的,大哥没有二话。”裴慕人心里明白,那些人有为数不少,都是兵部尚书关礼等人的门生党羽,关系错综复杂,只怕这些人想不到睿王爷会想起彻办这件各地官吏与户部都默认的陋习,这事不办便不错,一办起来,却是理由正当,绝不冤了谁。
    “嗯。”容若颔首,朝他伸出手“丹臣过来看看,本王这幅河道图画得如何?那日听你说过之后,这幅图,在本王心里已经琢磨许久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否就是如此,你过来指点一二。”
    裴慕人被他那只白润修长的手给拉到了身边,与他一起并肩笑评纵贯纸上的河道渠案,但言笑之间,趁机看得更多的,是这位俊美王爷轻佻在唇畔,那抹心悬苍生,教人如沐春风的笑
    过了谷雨,立夏至。
    经过一场由吞盗官粮的弊案,铺天盖地办下来的“空印案”在这一个月里,无论是京中或州府,都宛如被一场惊天巨浪淘洗过。
    书房里,律韬坐在案前,翻阅着成迭的供词与卷宗,严峻的脸庞看不出喜怒,只有在字里行间看见那人所施加的手笔时,深邃的瞳眸里才有淡淡的笑,温柔得像是正在注视着那人俊美尔雅的容颜。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件案子办得如此惊天动地,是针对着他而来,但却也因此,让他心里腾起了难以言喻的喜悦。
    依朝廷律例,每年各州、府、县都要派遣官吏到户部报告当地的财政,经由户部审核清楚才算完结,若钱谷数字稍有不合的情况,就必须重新造册填报,实际上,重新造册不难,但帐册上必须有地方衙门的印信,而从京城往返各地旷日费时。
    因此,各地进京的官员们习惯带些备用的空白文册,一旦被户部驳回,只需要重新填写就不必往返,由于这种文册上盖的是骑缝印,此印不能用做其他用途,也没有危害,所以这种取巧的办法已经成为一种惯例,户部官员很清楚,长年下来也都默认,无人追究。
    但是,无人追究,并不代表这种偷天换日的举动就没有错处,更何况,就在今年开春之后,一件惊天动地的贪渎案,震惊朝野,由地方官吏,牵连到各部官员,由睿王爷领人查抄,发现除宝钞金银之外,还有税粮、鱼、盐等等,折合粮食约两千万石,而主案之人,就曾让人携空白文册进京,见机填写上报户部,藉此与户部官员声通一气,舞弊污行。
    所以,此次刑部领皇帝旨意,顺查地方官吏巧用空印文册之事,几位涉贪之官员处死,在朝野官员们心惊胆颤之时,睿王爷向皇帝求一份开恩,说明被办官员之中,不乏勤政爱民的好官,只错在便宜行事,上天有好生之德,请皇帝下令重案轻办,让这些官员们戴罪立功,以报皇恩浩荡。
    “坏人是你,好人也是你,真真教人恨不了你。”律韬翻过一页,看着行文之中登载着被处以杖刑,发配充军的官员名单,勾起了一抹浅至微极的笑,薄得掩不过瞳眸里算计的冷冽“既然你没打算手下留情,本王自然也不必与你客气了,是不?容若。”
    这时,在小厮引领之下,进入书房的天官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轻啧笑了声,想这半年来,律韬在朝堂里外的布局,那势在必得的执妄,还真不知道是谁先不客气了!
    “王爷。”天官没行参见礼,只是颔首微笑唤道。
    “嗯。”律韬习惯了,从文书中抬起目光,看着这些年来,跟在他身边,因擅长观天象,以精通的三式之学,为他在战事之中占尽先机的天官,扬手指着搁在一旁榻几上的楠木匣箱,道:“打开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天官一听就知道箱里的东西绝对会是宝贝,他忙不迭地打开,霎时间,一双漂亮的眼亮了起来。
    “辟寒犀、辟暑犀,还有夜明犀!”天官叫道。
    “果然是吗?”律韬轻笑了声“想要就拿去吧!你既不要赏官封爵,也不要金银珠宝,本王能赏你的,就只有你贪图的那些宝贝了。”
    “谢王爷!”天官拿起色泽金黄的辟寒犀,就像是在对待着小心肝似的“果然,王爷的福泽胜天,在王爷身边,想要什么宝贝都不难。”
    “照你这么说来,当初投靠四殿下岂不更好?他是皇后嫡子,身份尊贵,福泽必定比本王这个庶皇子更加绵厚,怎么反倒你投靠了本王呢?”
    “四殿下就是样样都太好了,凡人好过了头,都不会长命--?!”蓦然闪过右颈的一记刺痛让天官猛然住口,他碰了下刺痛的地方,沾了满指的鲜血,吃惊地看着律韬,看见那一双眯细的长眸里,有杀意隐隐在跃动着。
    “说话当心,否则别怪本王不客气。”律韬冷道,以他的内力,已经足以驭气成刀,就算是一张小纸片,都能被他使来当杀人的暗器。
    “是。”天官小声地回答,若不是被这一记刺痛给震住了嘴,他下一句就怕要说出那位四殿下福虽厚,命却不长的大逆不道之言。
    还好,他没说出口。
    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虽无从证实,但总觉得这位毅王爷心里的执妄,比起帝位,似乎更心悬那位睿王爷多一些。
    若不是他最想要的宝贝尚未到手,为了保命,他只怕已经想尽办法要溜之大吉,因为,他昨晚观天象,见到了似是“昏昌”的杂妖星象,此星象出现,预示天下将有战事发生,或政权将有变更。
    如今,二子争储,双龙夺嫡之势底定,再加上昨日观得之星象,他很肯定,至少有近两年的时间,这天下,不会有太平了!
    二虎相斗,必有一伤。
    而若是这双方势均力敌,无论是谁输了,赢的那一方,也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一年,朝野之间暗潮汹涌,几次兴牢狱,被株连者多不计数,到了这一刻,局势已经不再受律韬与容若的控制,他们的争夺,让雕栏玉彻的华丽宫殿,至高无上的九重之巅,成了他们残酷杀戮,血流成河的修罗战场。
    在手段上,律韬虽狠,但是容若久居京城宫中,掌握无数“坐探”以及一手建立的密折制度,让他总是能够先发制人,终于,来年二月,就连律韬身边最亲近的手下孟朝歌都因为牵扯进当年大皇子谋反的案件,被捉进了刑部大牢,在律韬设法将他救出时,已经是受刑累累,去了半条命。
    而就在孟朝歌出牢狱后不久,三月中旬,皇帝在“养心殿”里大发雷霆,拒饮皇后宫中送来的汤药,宫中耳语纷纷,说皇后在药里施了蛊毒,才会让帝王龙体久病不愈,然而帝王仅是拒服汤药,并未发落他心爱的梓童,华皇后仍稳居后宫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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