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挺有趣的。人生百态,尽在这个二十五人的办公空间里。
    王明泷特地带来一个有指针的小时钟,每天一早坐定后,便将小时钟摆在桌子左侧,好能同时看时间和傅副科长。
    八点十分,傅佩珊准时打卡,不管她穿着牛仔裤或是正式的上班服装,她在八点十五分一定着装妥当,并且泡好一杯麦片,坐下来开机。
    八点十七分,化妆完毕。
    八点二十九分,吃完早餐,补个口红,并且浏览完网络新闻,直接将画面切到资金需求表,拿出计算器,开始工作。
    他看了一个多月,除了第一天提早上工,还有一次被捷运摆点外,她分秒不差,照表操课。
    他怀疑这个女人有双重人格。工作时,冲锋陷阵,精明干练,锱铢必较﹔等一离开了办公桌,转头话起家常,就是个寻常的傻大姐,漫不经心,直来宜往,大而化之﹔而在该留心的时候,她那细腻敏锐的心思又令他惊奇不已,从而产生一种他也无法形容的诡异感动。
    跟她说话,不必防备,不必对抗,可以正经讲公事,也可以开玩笑﹔可稍一乱扯,她就要生气,然而那种生气不是真的忿怒,而是接近“番”的无厘头表现,随意吼几句,脾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不当他是少爷或王子,而是一个她所管辖的普通职员,该教的教,该骂的骂,该奖励的......嗯,她好像还没夸过他工作表现好,真是吝啬。
    他继续审视她的侧脸。明知这样子看人很不礼貌,然而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动不动就要分析人性的老毛病。
    呃,虽说长相向来不在他的分析范围,但他还是开始研究起她的脸部构造。
    她没有让人惊艳的美丽,却很耐看﹔五官大小合宜,适当地摆在脸部,便是端正清秀﹔她化妆后肤色会明亮些,不刻意盖掉脸颊的雀斑,眼睛也不会突然变成像魔戒的咕噜那么大,她还是原来清爽又轻快的她。
    此刻,她披着柔亮黑发,安安静静地拿汤匙舀麦片,一口一口吃着,那低眉敛目的模样,就像是个温婉端庄的古典仕女。
    “看够了吗?”如他预期,她转头过来吼他。
    真凶。可惜啊,她讲起话来就破功了,跟温柔两字完全沾不上边﹔对了,她还有一双瞪起人来分外黑白分明的清亮眸子。
    “今天看完了,明天再继续看。”他将小时钟摆回桌面正前方,现在时间中原标准时间八点二十分,还算是早餐时间,他也就再扯下去:“我还是无法理解,一块粉饼和一支口红竟能将女人变得闪闪发亮。”
    “我也不能理解,你拿发胶随便抓几下,你的头毛全部立正站好。”
    “全部立正还得了,变刺猬了。”
    “不是刺猬,是深海里的大海......胆。”
    “深海里的应该是大菠萝,不是海胆吧?”
    “对不起,王小朋友,我已经过了看海绵宝宝的年纪。”
    “是谁住在深海的大菠萝里,海绵宝宝。”他干脆打着节拍,念了起来,同时观看傅副科长的反应。“方方黄黄伸缩自如,海绵宝宝......”
    很好,置若罔闻,面无表情,不动如山,继续看网络,吃火腿蛋三明治配麦片,当他是披了透明斗蓬。没关系,他还有下一招。
    “对男生来说,美亦美的火腿蛋三明治还是吃不饱。”他扔掉跟她一样的三明治纸袋,往抽屉摸去。“对了,这里有一颗苹果。”
    “咦?这苹果......”动了。
    “傅副科长致赠的苹果,深具纪念价值,我很用心保存,舍不得吃。”他拿出水果刀削起苹果皮。“与其放太久坏掉,还是将傅副科长的心意吃下去吧。”
    “吃个东西也要发表感言?这明明不是当初那一颗。”
    “怎不是当初那一颗呢?它具有苹果的形状,也有苹果的红色,还有苹果的香昧和构成分子,你能说它不是苹果吗?一个半月前的苹果是苹果,一个半月后的苹果难道就不是苹果?因此得证,这颗就是你给我的爱心苹果。”
    “什么啦,一早搞得我头昏脑胀。”
    “这是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我只是倒过来套用。”
    “你王明泷的歪论最多了。”
    傅佩珊嘴里嚷嚷,却是心虚得很,不明白自己怎会在看他拿出苹果来时,心头会骤然一跳,好似被他公开了什么秘密。当初拿来谢罪的一颗青森大苹果,难不成她还以为他真的舍不得吃?
    看他挂着邪恶的笑容,讲得煞有其事,然后笨拙地拿着水果刀,一片一片地切割苹果皮,她看不下去了。
    “拿来,我帮你削。”
    她在桌上铺好废纸,左手接过苹果捧住,右手拿刀削了起来。慢慢地,一条弯弯曲曲的苹果皮不间断地盘旋垂落而下,像个自己制造出来的漩涡,任凭大海怪将她拖了下去。
    唉!她在跟小王子赌什么气啊。
    每天早上给他看免费的化妆表演,现在又表演削苹果皮,他乐此不疲地招惹她,她竟也乐此不疲地配合演出?
    不介意,她真的不介意﹔她一直当他是个爱搞怪的小弟弟,从不像女同事刻意在他面前摆出美好的形象,而是斗嘴、斗气样样来,倒也是自娱娱人,给了因洪副理要求日多而笼罩低气压的财务处一些笑声。
    日子得过且过,很多事情她不会太坚持,三八没形象也没关系,大家快乐就好﹔但有的事情,她又会坚持她钢铁般的意志绝不改变。
    像是,工作时必全心全意,恋爱时要真心真意。
    然而,付出真心真意的爱情,就像是职场上“能者多劳”的傻瓜,对方能了解明白的,自然会珍情爱护﹔否则,就被视作是天经地义,持续剥削她的感情...
    某段记忆悄悄浮现,她心里有点难受,立刻摇头甩掉。
    她的坚持没错,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励志书籍都是这样写的,要振作起精神,告诉自己:你是值得被爱的,你终究会寻到一个真正爱你的好男人,加油吧,傅佩珊。
    感觉一道目光直直地射中她,还带着闷住的噗噗笑声,她这才发现,原来她右手握紧水果刀指向天花板,好似准备冲锋﹔左手亦是高举苹果,人家还以为要当铅球推出去了。
    “我们傅副科长好像想到了什么?”大海怪微笑。
    “哼!”她收回宣誓时的标准姿势,转为切苹果,去果核。
    王明泷有备而来,盘子都准备好了,她边哼边切块。“没看过这么贤慧的主管吧,感不感动啊?”
    “太感动了。”他将叉子叉到苹果上。“你也拿去吃。”
    “我一大早不能吃水果,会涝赛。”
    “这样?所以你都喝热的?可是你麦片只泡开水,不会太淡吗?”
    “营养就好。”
    “加点咖啡,我分你一半。”
    “不要。没听过麦片泡咖啡。”
    “没听过也可以试,不试试看怎知道不行吃?”
    “不要啦,好奇怪的吃法。”
    “这咖啡还没喝过,不会喝到我的口水。”
    “不要。”她包起果皮,拿水果刀比划一下。“我去洗手,你敢给我倒咖啡到杯子里,小心我、我、呃......哼,这把刀就不还你。”
    真是虎头蛇尾的恐吓。王明泷一笑,向同事招呼:“媛媛,勇哥,吃苹果。”
    “明泷,你别惹佩珊姐了。”现在大家混熟了,邱媛媛直呼小王子的名字,笑说:“跟你走在外面高贵冷静的形象差好多喔。”
    “我惹她?”
    “对啊。”勇哥吃着苹果,也说:“每天就看她被你气到噗噗跳,皱纹都多了好几条。你应该认识很多豪门贵公子,快帮我们佩珊介绍个好对象,给她补偿补偿。”
    “给她当贵妇,她大概闲不住﹔就算不出来上班,也要当个大楼住户委员或是家长会代表什么的。”他边说边向媛媛指着苹果。
    “你都摸清佩珊姐的个性了。”邱媛媛朝他指的苹果摇摇手,又说:“难怪她说,她好像被你吃定了,每天拿她当猎物,像一只追在后面的大......”
    “大海胆?大菠萝。﹒派大星。.”
    “呵呵,我不能出卖佩珊姐。”
    “是大海怪。”勇哥笑说:“你们女生整天吱吱喳喳的,我不听都不行。”
    “喔,傅副科长对我的成见很深?”王明泷盯着走回来的苦主。
    “在说我坏话?”傅佩珊将洗干净的水果刀还给物主。
    “没有啦,佩珊姐。”邱媛媛拉了她,两人转头过去小声地说话。
    傅佩珊回到座位,打开抽屉,拿了一个暖暖包给媛援。
    王明泷擦干水果刀,收刀入鞘,突然有所感悟,又稍微抽出来,露出刀面,再收进去,收收拉拉之间,有点明白自己的行为了。
    原来,打从第一次见到她之后,他一直在出招,一直在招惹她,就像个顽皮的小学生,老爱扯着坐在前面女生的辫子,或是踢她的椅子,或是扔纸团,想尽办法引起她的注意,非得将她惹得回过头来骂他,他才甘心情愿。
    这是什么犯贱心理?
    他行事向来率性,却也能理性地归纳出缘由﹔也面对这个女人,他的言行全无脉络可寻,纯粹就是要闹她,为闹而闹。
    他分析人性也有个限度﹔这样做,到底有何意义和目的?
    一见到媛媛拿暖暖包括着肚子,他心里有数,大概就是女人的那回事﹔可他竟是见猎心喜,方才的理性思考和探究全抛到脑后,因为他又想犯贱招惹他的傅副科长了。
    “我手脚冰冷,我也要暖暖包。”
    “冰个头啦!要暖暖包自己去买。”傅佩珊瞪他。“手脚冰冷就不要冬天早上吃凉凉的苹果,我们女人的养生之道你多学着点。”
    “我的苹果招谁惹谁了?”
    “你这苹果很甜......”勇哥再叉一块,一抬头,忙喊声:“副理早。”
    然后赶紧回座位。
    “你们还在开早餐会报?”洪邦信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都八点三十五分了。”
    “对不起。”傅佩珊自知理亏,赶快工作。
    “洪副理的于表好像比我用格林威治时间对出来的时钟快三分钟。”王明泷依然悠哉地叉苹果。“洪副理请吃苹果。”
    “谢谢,我不吃。”洪邦信保持面其般的笑容,转过头说:“佩珊,我在公司月刊编辑委员会上提出建议,每个月由财务处写一篇经济金融小百科,你经济系毕业的,一月一篇没问题吧?”
    傅佩珊还能说什么呢。洪邦信一来就加入月刊编委会、福委会,求表现,求出头,他和庄经理是两个极端,但为何苦命的都是员工?
    “都我写?”她还是要抗拒一下“不给同事轮流写?”
    “咳。”王明灌插嘴:“月刊是联谊性质,给同事投稿写些趣间,报导公司活动,何必搞得这么硬?”
    “王业通讯是综合性月刊,我们希望提供同事更多的信息。”洪邦信应付完小王子,又转向傅佩珊说:“你上次总经理的演讲稿写得很好,举日常生活的例子来印证双率变动,你就照这样子写。”
    “谢谢洪副理夸奖。”王明泷笑容可掏。“我大姊夫的演讲稿是我写的。”
    黑了!暗佩珊在心底哀号。上回被拉到总经理室就已经黑了一半,现在又让小王子的墨鱼汁喷得全身黑。洪邦信是血统最纯正的大姊夫派,但王明泷就非得将她划入王子派不可吗?
    “庄经理不是叫你写?”果然,洪邦信脸色变僵。“我指派给明泷写。”
    “以后你一定要自己写。”
    “是。”将专栏稿子分出去的事,她只好暂时不提了。
    洪邦信下完指令,不再看王明泷,趾高气扬地离去。
    “你怎么不跟他说,我大姊夫讲稿是我自愿写的?”王明泷间。
    “的确是我叫你写的,要臭,臭我就好了,免得你们结怨更深。”
    “你很有承担的肩膀,也是世界和平的使者。可要我的话,我会问洪邦信,为什么不叫研发处写认识芯片的文章?叫业务了处写如何和韩国人打交道?”
    “我能拿你的话去质问上司吗?你以后是管理公司的决策阶层,大概也不希望遇到一个事事唱反调的员工吧?”
    “那我就要做到让员工心服口服,不会事事跟我唱反调。”
    “我高度期待,王董事先生。”
    “以高层立场来看,至少写金融文章普渡众生不是坏事,但写工作日志就无聊了。”
    “唉。”讲到洪邦信的新要求,天就黑了一边,傅佩珊拿出工作日志,打开来,拿笔记下。“今天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三,天气睛。去!我还小学生写日记咧。”
    她将工作日志扔回抽屉,眼角余光瞥见小王子正缩着脖子,合掌上上下下搓着手心。
    “你过来,手伸出来。”
    “一早就有点心?”王明泷将椅子滑了过去,乖乖伸出手,手心向上,也许她又带来什么饼干糖果,准备分给同事吃。
    她伸出食指,往他左手食指弹一下,顿住半秒,又往中指点一下,有些犹疑,再往无名指轻抹一下。
    “回去。”
    他滑回座位。啪!一个暖暖包同时扔到他桌上,他拿起来,以目光询问她。
    “还要我教你怎么用吗?”
    “谢了。”他撕开包装,拿出暖暖包,搓了搓。
    “男生怎么会手脚冰冷?要不要我做四物鸡给你喝啊?”
    “好啊!什么时候去你家喝?”
    又来了。傅佩珊好恼,又让他占口头便宜了,要怪就怪自己心直口快外加同情心泛滥成灾。
    她只管看计算机屏幕,发誓再也不要看那只竟然会手指冰凉的大海怪了。
    王明泷握着暖暖包,以大拇指抚拭被她抹过的三只指头。
    温温热热的,是暖暖包正在散发出来的热度呢?还是突然被她碰触时,由她指尖带来电流似的一股热潮?
    一向自词头脑清楚、分析事理透彻的他,在此刻却很是困惑﹔不只是分不出指头热度的来源,连心头缓缓罩上的暖意也令他迷惘了。
    他该秉持哲学家的求知精神,镀而不舍地去找出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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