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系上披肩,步至门口,忍不住回过头来,望着他在烛光照映下忽明忽暗的身影,突地冷风拂过,她心底一阵寒颤。
    “我等你回来。”他最后道。
    这样的叮嘱,本来应该让她暖意融融,可为何却像有一种诀别的意昧,听在她耳里,格外苦涩。
    周秋霁一直以为冷宫苦寒,没想到这里却装饰得如此富丽堂皇,比大姊原来居住的栖云宫更华贵。
    她由太监引着,步入烟纱层层的内阁,这里弥慢看一股清甜的香气,虽是冬季却犹如盛夏花开。
    “夫人请在此等待,娘娘一会儿就出来。”
    “敢问公公,娘娘到底生了什么病?”周秋霁越发迷惑,环顾四周,只感到氛围清爽宜人,绝不像病人的居所。
    “无论什么病,见了妹妹就全好了。”
    话音才刚落,便见周夏潋笑意盈盈地从帐后走出来,倾国的姿容让室内顿时更加生辉。
    “大姊——”她不由得叫道,心下微颤。
    上次见到大姊,是她与江映城订婚之时,那时候她入宫谢恩,载着她的步辇何等风光,与今日这偷偷摸摸的境况犹如天壤之别。
    “听说,如今整个夏楚,大红袍也不剩几株了,”周秋霁奇道:“怎么大姊这里”还有此等名贵茶叶。
    “前日的贡品,只有这几罐子,阙宇全拿到我宫里来了。”周夏潋笑道。
    她一怔,大姊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皇上的名讳,这该是有多大的荣宠才敢如此?
    “大姊与皇上”她越听越诧异。
    “这里虽是冷宫,可我却觉得与外面差不多。所以我决定,要永远住在这里,跟阙宇在一起,不论名分。”
    “可我日前听说你去了昭平?”周秋霁忙问。
    “回去了,又回来了。”周夏潋点头“我发现我离不开他,既然离不开,又何必赌气?”
    忽然间,她觉得大姊好像成熟了不少,从前大姊只是空有美丽的笨女孩,但此刻言谈淡定、气度雍容,真配得上做睦帝的宠妃。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的事,说说你吧,近来可好?”瞧着二妹的目光满是关心“江映城待你还好吗?”
    周秋霁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听说,他要纳妾?”
    怎么这消息传得这样快,连大姊身在冷宫都听闻了?
    “你别瞒着,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他”犹豫片刻,她终于道:“心里有别人”
    “就是那个小婢?”周夏潋担忧地追问。
    “不,那婢女只是长得像他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已经去世多年了。”她轻轻答道。
    “哦,”叹了口气“生者尚可比,逝者无可较。”
    “我知道。”所以,她这辈子都比不上苏品烟,也从不指望。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给我句准话。”
    “什么?”周秋霁有些恍神“什么准话?”
    “你若愿与江映城长相厮守,不畏他心中另有旁人,便继续待在丞相府。”周夏潋接着神色一凝“可你若心生失望,趁早告诉我,我好替你早做打算。”
    是让她离开江映城吗?
    呵,大姊的确十分了解她,知道她心高气傲,断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而低头,可天知道,她差一点儿就低头了
    还好,为时末晚,她还有退路。
    “走了也好,”周夏潋忽然道“也省得阙宇他省得家里替你担心。”
    这话什么意思?她总觉得大姊的言词之中似乎有所隐瞒,否则依大姊的脾气,怎会如此急看拆散她和江映城?
    “到底怎么了?”周秋霁眉心一紧“你方才说皇上他怎么了?”
    “没什么”周夏潋避开她的目光“总之,你要离开江映城的话,就要趁早”
    不对劲,似乎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在发生?
    她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在为江映城担心,如果大姊这话是对她的暗示,那会不会与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有关?
    “坦白说,江丞相娶了你,对他自己也是个负担。”周夏潋缓缓道“你看这朝中的重臣,哪一个不是有妻子的娘家撑腰?可我们的父母如今被贬至昭平,虽然阙宇对我深情不改,但终究与从前还是有天壤之别。”
    的确,这一点,她也深深明了。
    都说朝中党派同气连枝,裙带关系根深蒂固,唯独江映城本就没有家势背景,妻子娘家还这般不争气他该拿什么跟别人事?
    光靠皇上倚重吗?光靠他自己的才华吗?呵,别太天真。
    风平浪静的当下,或许还好,万一日后有什么变故,他连一个帮手也没有
    会被群雄瞬间吞噬吧?
    “怎么?想好了?”周夏潋看着她越来越理智的眼神,问道。
    “大姊请皇上下旨吧。”周秋霁听见自己气若游丝的回答,那声音,像蝴蝶微颤的翅膀,轻轻一煽,便要引她落泪。
    “好,散了也好,”她瞅着妹妹难过的表情,万分同情地说:“趁你现在投入的感情尚浅——”
    呵,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到了哪一步?
    只觉自己就像陷入了沼泽,她挣扎看自救,却怎么也爬不上来。
    “圣旨上会怎么写呢?”到了这时,仍为他着想“还请顾及他的颜面”
    “看来你真是动了心,”周夏潋覆住她冰冷的手“放心,我会请阙宇把此事办妥当的,离京之前,就别再回去了,以免你们见了面难堪。
    别再回去了?她想起进宫之前答应过他,子时会归家,以免让他牵挂。
    可他牵挂的,到底是她,还是他自己的前途?
    她真没想到临走的那一面,竟成了永诀。
    罢了事已至此,不就证明他们两人夫妻缘浅,连一世都当完不了,又何须强求什么?
    她走了。
    没想到,那一夜无意中的告别,居然成了永诀。
    江映城这才发现,她真是个善良至极的女子,即使背后有皇上撑腹,圣旨上也顾足了他的颜面,只说她太过善妒凌虐小妾,叫他休了她。
    为何他心里会隐隐作痛?对他而言,她本该是仇人才对
    好久,没为一个女子而心痛了,记忆中,唯有品烟才有如此资格,曾几何时,她居然可以与品烟相比?!
    她这一走,就像微风吹开了他心底的书页,让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他对她,真的只有仇恨吗?天知道,当初在紫藤花下与她初见,她清淡素雅的模样,就像那年月夜之下抚琴的品烟。
    他带她去游湖,虽没说上什么话,却有一种静谧的氛围弥慢在两人之间,那一刻,他胸中竟然泛起如梦似幻的美丽。
    他告诉自己,不要对她太好,因为她是害死品烟的人,可惜怀总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峰回路转。
    当她为维护他饮下那杯毒酒的时候、当她为维护他的府第挺身而出的时候,每一次,都如重捶让他揪心不已。
    所以,他才急着纳妾,仿佛要依靠一个酷似品烟的女子来证明自己的痴情,告诉自己并没有背叛过去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又何必再纠结?一切如他所顾,他该欣喜这样的结果才是。
    江映城缓缓走过游廊。这路径,每天他回府的时候都要走一回,可今天,却感觉如此漫长,步履沉重而'“滞。
    “映城,你回来了”苏品墨站在花厅处,莞尔地唤他道“纤樱方才泡了好茶,共品两杯如何?”
    他淡淡一笑,跟了过去。
    清茶美酒,本是他心之所好,但此刻饮在嘴里,却索然无味。
    “怎么,不对味?”苏品墨打量他的神色“许是这茶叶你喝不惯,我叫纤樱换一壶吧。”
    “不必不必,”他连忙阻档“茶是好茶,只不过我今日累了。”
    “纤樱泡茶的手艺自是比不过夫人,若是夫人还在,你也不会喝不惯了。”
    “你又何必取笑我”江映城嘴角流露一抹苦涩。
    “难道我说错了?”苏品墨看着他“这些日子,你茶饭不思的模样,谁都明白。”
    “毕竟,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如兄长的好发,他再也掩藏不住心事“她与我在这屋詹下同住了这么久,一起经历了季涟族之乱如今她走了,我怎会无动于衷?”
    “只是如此吗?从前,你只有在品烟每年的祭日才会抚琴到天明,可自从夫人走后,你一连抚琴三晚,夜夜至卯时。”
    是吗?他真有这样痛苦的习惯?可他并没察觉或许,根本就不想承认。
    “映城,你这又是何必?品烟已经去世多年,她若天上有灵,看你这般自苦,你以为她会心安?”
    “很多事可以忘记,但自己立过的誓言不能忘”他微微闭上双眸“否则,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什么誓言?一生一世爱着品烟的誓言?可是映城,俗话说两情相悦,你和品烟之间,何时有过两情时?如此,又何来誓言?”
    江映城一怔,心里似乎有一道不敢触碰的伤口被再度割裂。
    “你一直对外人说,品烟是你至爱的女子,可你俩一直以姊弟相称,绒许,她爱着别人也未必可知”
    “够了”他再也听不下去,嘶吼道:“品烟对我的感情,我会不知晓?就算我俩从未表白过,她也是我今生认定的妻子则
    “品烟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也希望她能与你成就大好姻缘,毕竟,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苏品墨叹一口气“可我觉得你有时候太过执着,连我都希望你能放下前尘往事,为何你就是想不开?”
    “我可以放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要落泪了“但不能是这次”
    “为什么?”苏品墨越发不解“你明明就很喜爱夫人。”
    喜爱?他该承认吗?没错,如果他还有一点诚实,他就该面对自己的真心。
    “我并没有说过终生不娶”江映城呢喃道“要是遇到合意的女子,我或许会忘记品烟,珍惜眼前的缘分可不能是她,不能”
    他不过一介凡人,做不到为了某个不可得的人孤独终老,可惜,上苍戏弄他,给了他另一段孽缘。
    “为何不能是她?”苏品墨凝眸“夫人哪里不好?”
    “她一当年就是她,撞倒了品烟。”他说了,终于,全都说了。
    刹那间,原本压抑在心间多年的复杂情绪和感触汹涌而出,包覆着他的全身,让他一阵眩晕,好似天旋地转。
    其实,他早该对品墨言明的,不知为何,他就是想隐瞒,或许下意识他想保护她吧
    这世上,就算恨她,也只有他才能恨,他怕别人知道真相后,会伤害了她。
    “你说夫人就是当年那个骑马的女子?”苏品墨大为惊讶“那你为何还要娶她?”
    他娶她,不过是为了禁锢她、折磨她如今想来,他还真是卑劣,堂堂君子何需用此下作的手段?
    然而,上苍却让他喜欢上她,呵,这是对他的惩罚吧?
    喜欢?对,他终于承认,是喜欢,不只有一点点,而是仿佛一个他不敢临视的深湖,望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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