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中嫌弃毫不遮掩。
    帝王跟前,饶是少年天子权势旁落,魏康德的命到底是系在他手中的,他只得讪讪请罪。
    皇帝冷哼起身,掸掸寝衣,宗齐也紧接着起身,腰背弓得极低为皇帝理平衣褶。
    见他径直越过魏康德,宗齐便继续提及适才之事,谨慎道:“从德近日倒是时常在奴跟前,问询着陛下康健呢。”
    鎏金火树灯台前的身形忽顿。
    李承晏如玉般的面容隐入明灭烛影中,宗齐不敢窥圣颜,见他许久不语,便要转投话锋,他却突然开了口:“宗齐,你说,侍二主的奴才,朕敢留下他吗?”
    他的目光投向火树之中,却令宗齐如芒刺背,额间淌过汗液,垂首间,他敛了眸光,顺着他的话赶忙接道:“从德能为陛下办事,是他的福气。”
    “啧,舅舅要是生了气,从德便去扛一扛罢。”
    他说什么,宗齐便连声应着,只腰带处沉甸甸的东西令他眉间生出几缕烦思。
    待皇帝吩咐完,窗外骤风猎猎,几丝细风顺势而入,皇帝眉稍一提,忍不住掩唇咳了一声。
    掸平的寝衣前襟处顿生褶皱,他乜过一眼,很快厉色转身,正逢魏康德躬身欲去阖窗,皇帝直接提腿踹过去。
    殿中砰的一声闷响。
    魏康德跌跪在地,一声也不敢吭,宗齐踯躅着该如何应对,便听掀帐入榻的少年冷声低吼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宗齐留下伺候朕。”
    ——
    翌日辰时,几名宫娥服侍着玉姝起身盥洗梳妆。
    银珰年岁小手也不怎么巧,绾发并不好看。
    玉姝坐在妆奁台前,将发髻拆散下来,殿门处走来两名手巧的宫娥,徐徐走至她身后欠身福礼,便拿着台上的梳篦将她及腰青丝纷纷梳开。
    银珰瞧着她如绸般的乌发,一时有些愧意,怯声道:“是奴婢之错,将娘子好看的头发给搅乱了……”
    铜镜里晃过女郎那张清艳娇靥,密睫低垂间,玉姝想起小丫头昨夜模样,便道:“你既觉得错了,那便罚你这几日跟着她们好生学学绾发。”
    话音甫落,殿门方向便传来哗啦啦的珠帘碰撞声。
    听着脚步声,玉姝垂着眼也能猜出是谁,她不作声色地将手中挑的一株红辍宝石簪子往云鬓间插。
    倏然间,身后笼过一道高大黑影,清冽气息淙淙流于鼻间,一侧侍奉的几人旋即识趣地垂首退出殿内。
    一截细腕被他掌心握住,长指拨开她微蜷的纤指,男人覆身微弓腰背,掌心贴着滑腻的肤而上,包住柔荑牵引着她手中宝簪,一点点地插入云鬓。
    萧淮止问:“可是如此?”
    玉姝鸦睫翕合,望向镜中人锋锐的脸廓,睇过他俊朗五官,轻轻颔首。
    簪入云鬓,他却仍未放手,掌心的热度不由让玉姝忆起昨夜贴腰的炙热。
    镜中女郎顿起雨怯云娇的神情。
    雪颊一红,挂着玛瑙耳铛的耳垂而跟着晃出红玛瑙之色,螓首一垂,萧淮止低目便看见了她后颈未消的齿痕,与那薄红如潮的颜色。
    撞人眼底,倒是令他眉梢轻提。
    玉姝瞥他眼底在暗,心知不可再继续下去,挣开他掌心桎梏,语调淡淡道:“大将军下朝了。”
    分明该问,她偏冷不丁地说一句。
    萧淮止逡巡过她面上神情,遒力双臂顺势落向她跟前的妆奁台前,半弓着身子,前胸贴着她纤薄的背,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细密地呼吸吐纳。
    这须臾间,他似在等她下一句话的发落。
    玉姝也确实有话要说,余光瞥过萧淮止的面容,随后道:“将军昨日答应过我,可允我见长姐一面。”
    静默几息,男人的手臂从妆奁台前抬起,将她整个身子带过,长指挑过她的下颌,让她望进自己漆冷双瞳中。
    花一般娇的女郎,此刻云鬓娥娥,粉妆玉砌,一颦一动间流着说不出地勾人,他又将视线梭巡至她微动的唇珠处。
    玉姝被他看得眼睫孱颤,呼吸缓重。
    她忍不住轻声唤他:“大将军。”
    萧淮止掐着她精巧的下巴,肤如凝脂,每一回都能使他流连几度。
    一息,他才淡声道:“气色好了不少。”
    “看来你确实有听孤的话。”
    她眼波转着,似要如一泓春水淌出,受了她几日冷待,转而便迎上这样的目光,她眼底飞快闪过情绪,拂开他的手掌,仰脖,朱唇笨拙得轻点了下他薄如刀片的唇。
    萧淮止心微滞了瞬,喉间轻滚,点了头。
    她的刻意讨好见效显著,男人斜飞入鬓的长眉几不可察地轻抬几分,而后腰背笔挺,冷峻面容依旧,朝她道:“走罢。”
    玉姝眼底闪过亮光,赶忙起身追上前方挑开珠帘的高大长影。
    二人步伐紧贴着走出重华殿。
    因是要去诏狱,便并未带旁的随从,只玉姝跟着萧淮止与殿外候着温栋梁一道前去。
    少顷,玄漆雕金马车辘辘驶过三道宫门,行入上京主道之上。
    离宫之前,萧淮止给玉姝取了一张及膝帷帽,此刻坐在马车内,她将帷帽戴上,风吹拂而过,掀开一角车帷。
    窗外飞过景色,玉姝觑了眼,一道黑影挡住了她眼前风景。
    他今日弃马与她共乘马车,玉姝撞上萧淮止点漆般的冷目,抿了抿唇,便听他道:“还有一刻便至枢察院诏狱。”
    她颔首,又将车帷盖上。
    一刻之后,马车缓缓停下,外间响起一道长声嘶鸣。
    萧淮止先行下了马车,站在下方朝她伸手,将她轻松揽抱下来,面上轻纱随动作间而轻轻拂动,一丝缝隙露出她瓷白的肤。
    枢察院的诏狱设得私密。
    玉姝紧紧踩着萧淮止的影子,同他绕过正厅九曲回廊,几处厅院,才行至最深处。
    此处隐蔽至极,玄黑铁门巍峨,玉姝隔着一层面纱仰脖望着铁门顶端,堪比城门,四周燃着滚滚烈焰,身着甲胄的壮硕士兵手持大槊,围绕石墙而驻守。
    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她心中略有几分忧思,她阿姐一个女郎如何能关在这般渗人的地方……
    然,她此刻只想立刻进去见她阿姐。
    驻守诏狱玄门的士兵们一见来者,纷纷躬身行礼,齐唤大将军。
    玄门訇然打开,萧淮止侧首瞥向身后这抹纤瘦。
    长臂微展,萧淮止的大掌隔着云袖攥住了她的腕,将她一步步往前带,玄门之内是一片幽暗冗长得见不到底的甬道,满目昏黄的烛光似在黑暗里悬空燃烧。
    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鬼界。
    玉姝腿间微微发软,绣鞋抵在门外。
    他狭眸里情绪不明,只将她盯着,问道:“可是不敢进去?”
    玉姝抬目讶然看他,箭在弦上,这是她好容易才求来的。下一刻,萧淮止拂开她的帷帽面纱,沉沉地看着眼前小女郎,那双水目由微讶又惊惶变为温静笃定。
    她单手提起裙裾,踏入门内,细碎的步子紧紧随着他走上这条幽长的道。
    萧淮止将人牵着走向里端。
    枢察院诏狱之中关的都是死囚、逆贼;唯独玉琳琅还未定罪,被霍铮单独关押至一处幽静牢房。
    走出这条幽道,只须臾工夫,二人便至关押玉琳琅之地。
    甫一映入玉姝眼帘的,是一间昏暗牢房,面前竖着一道道铁柱,而铁柱里面是灰色的墙壁,这里没有光亮可言,尚算干净的木板床处,坐着身形袅娜的女人。
    玉姝喉间哑涩,她拂开面纱,转首望向萧淮止,眼底写满请求。
    萧淮止长眉轻折,压下眼帘,将手中一提灯笼与牢门钥匙,一并递她掌心,自己便转身走向了拐角处。
    阒寂的监牢里一滴一点响动都会被扩大无数。
    是以,玉姝扭动钥匙打开门锁的动静,自也惊动了牢中女人。
    二人在灯下对视。
    只一眼,玉姝握着木柄的手微颤了颤,她拧紧黛眉,看着眼前面容姣丽的女人。
    女人双目里透着沉着与冷静,与她颔首后,玉姝流眸转动,用余光瞥了眼映在墙面上的一道黑影,嗓音哽涩着唤了一声:“阿……阿姐。”
    玉琳琅坐于床板间,声音比往日更为清冷:“姝姝,过来。”
    玉姝很快在眼中蓄满泪珠,步步凝重地朝她走去,至跟前时她掸了掸裙裾,坐在玉琳琅身侧,因她侧坐的姿势,从门外瞧过来,便只能得她一个颤动的背身。
    玉琳琅牵住她的手,玉姝低了眼眸,看清了她的腕心,印证了猜想。
    有一枚红痔,但,她的阿姐没有。
    牢中姐妹二人的抽噎声交替迭起,萧淮止长身如玉,笔挺立于暗道间,流入耳里的,他却能分辨清晰,几乎全是她的泣声。
    她就像是水做得一般,哪里都有泪。
    哪里的泪都能将他狠狠裹住了,绞紧了;他不由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流入肺腑间,漫着,还是觉得躁。
    只是此刻听着她软绵绵的声音,心中也抽了抽。
    不止她哭了多久,萧淮止依稀感觉眼前是她朦胧洇湿的眼,巴巴地将自己望着,可怜极了。
    但须臾,他听见牢中响起她压得极低的声音,这样一座密不透风牢中,她压得再低,也能让他听得清晰。
    少顷,她哽噎着,似在下誓般,道:“玉姝如今已是……大错,若能归故土,只愿……只愿削发为尼,此生侍奉青灯古佛……足矣。”
    萧淮止长睫稍敛,眸底浮起一片深黑漩涡。
    负手而立的手臂上青筋节节突起,由手背根根蜿蜒没入箭袖里。
    “玉姝,不可胡言!”玉琳琅低喝着她,“姐姐从前是如何教你的,无论身处何境地,你身上尚流着一丝玉氏的血,你便是玉氏女儿,不可如此轻贱自己!”
    “族人与阿姐都不在了,还要这身份做什么,阿姐……若是不要玉姝去庙里……那便让我陪你囚于此狱之中,你我姐妹二人,总归是同一个娘亲肚里出,同一个地方死!”
    她好似在说胡话。
    萧淮止眸光彻底暗了,提起步子,踩过脚下石道,凌步走向牢门前。
    狭冷漆黑的眼定在颤肩浑说得女郎背上。
    “姝儿,该走了。”
    他在外为她计着时间,声音也沉了好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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