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只觉得浑身发寒,恐惧几乎将他淹没,他再抬头看向那股变得原来越大的飓风,它几乎席卷了满晏城人的命,包括那些外来的达官显赫,其中亦有王孙贵族。
    世人都知晓晋岚王是皇帝的胞弟,因自幼体弱多病所以不受皇家重视,此生无缘皇位,而身为皇帝的兄长对他也很好,甚至在当上皇帝后第一时间给了他偌大一州为封地,命太医院正随他而来为他续命,他应当是如今这些王爷中最幸福的了。
    却无人知晓,晋岚王因为他的病,曾受过多少侮辱与排挤,而他因为这些痛苦,也曾寻求他们放过,彼时这些人不放过他,又何必如今要他放过他们?
    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的相貌依旧年轻,只是下巴上蓄了些胡子,他站在阵眼中心,感受狂风骤雨落在身上,亲眼见到那些人死去只觉得痛快与欣喜。就连林霄也害怕自己会受伤害而逃离了晋岚王府,唯独他,孤身一人与那股黑气为伴。
    因为他知道,神仙姐姐是不会伤害他的。
    看吧,神仙姐姐跳舞就是能引来许多蝴蝶,这些人的魂魄在撕碎之前微光分裂,可不就像性命短暂刹那绽放的蝴蝶?
    奚茴看见林霄肩上的命火越来越旺盛,可仿佛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没发现,那股命火几乎要将少年烧着了。
    千目拼命才从黑气手中逃脱,攀上屋檐后从另一边往晏城外而去,落在银叶小舟上的眼珠子也缠上了奚茴的发丝,在小舟上咚咚地敲个不停,似是在提醒她,要更快些离开了。
    离开吧,旁人的死活,关她何事?
    那些妇孺孩子,那些老弱病残,难道她还能救他们?
    这些本来就是行云州的使命,而她已经被行云州除名,她既是行云州所说的怪胎,坏蛋,那就将坏将恶贯彻到底,不如就当做没看见他们,反正……反正她也不喜欢他们。
    奚茴是这样告诫自己的,晏城里死的人越来越多了,她就要走了,可一道哭喊声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她,叫那一叶小舟停在了风雪中。
    “哥哥——娘——”
    那小孩儿看上去才不过三岁左右,扎着丸子头,她就站在暴雨之下,凌乱的街市口,身边落下了无数人的残骸,浑身被血雨淋透。
    那么娇小的身躯,仿佛只要雨水再大点儿便能将她给冲倒了,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般孤零零无助住地抱着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这样的声音,不止一个。
    他们四面八方地传来。
    明明风雨声很大,明明凄厉的惨叫声也很多,偏偏这些哭喊声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杂音,清晰地落入了奚茴的耳朵。
    就在这时小姑娘的身后窜起了一股黑烟,直朝她的背心而去,像是一把利剑,顷刻便能刺穿幼小的身躯,将她四分五裂,化作这满城罪恶凌霄花的补给。
    奚茴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些哭声扰乱了她的心绪,又或者是这个小姑娘的哭喊,让她想起了三岁时的自己。想起她躺在病床上虚弱地喊着娘亲,也不知是命的挣扎,还是魂的呼救,却始终无人救她。
    待她回神时,暴雨已经淋湿了她的衣衫,而她虚空抱着那个脆弱的小女孩儿,会比的几样结印都用尽了,只凝结出一缕淡淡的微光,守护着她。
    银叶小舟在她离开的刹那被飞砾击碎,断了奚茴逃命的退路。
    新鲜的血液从头顶落下,伴随着冰冷的雨水,却那么灼热地流了她半边脸颊,甚至染红了她的衣襟。
    奚茴慢慢抬头看去,惊恐的眼里倒映着一张熟悉的脸。
    是她不论如何,也想不通会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挡下那股黑气的人。
    应泉忍着疼,他的胸口被捅漏了一个好大的伤口,鲜血滚滚而下,他连看也没看,只是问奚茴一句:“没受伤吧?”
    奚茴张了张嘴,却在这一刻失声,再看向四周,她已被卷入其他行云州人的境地——无法逃离的漩涡。
    奚茴此刻才发现,怀里的小姑娘若隐若现,竟被风给吹散。
    原来她已经死了。
    而奚茴拼命舍了退路救下的,也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
    第79章 凌霄锁月:十一
    ◎因怜而生爱,因爱而生忧。◎
    晋岚王府上空的天几乎被染成了血红色。
    那些死去的人中, 甚至有林霄从小到大的伙伴,前不久他们才在瓷鱼镇一起吃过鱼生,策马归来。他甚至还说今晚约几个好友再聚, 他又买了个后腿强壮的蛐蛐儿,必能胜他第二个常胜将军。
    可林霄亲眼见到好友被卷入了那股诡异的风里, 浓黑的鬼气将他四肢缠绕, 不过才一眨眼的功夫, 与林霄一般大的少年便身首异处。
    恐怖的黑气随着舞蹈翩跹而愈发壮大, 她几乎吞了全城人的性命, 那黑气如千丝万缕的触手,沿着大地往整个潼州衍生,像是要将潼州内所有生灵一并摧毁。
    灾难从一个时辰前开始, 却并非一朝一夕而成。
    潼州的诡异从二十年前便开始了,这里成为了曦地九州中最特殊的存在,四季如春, 草木长青, 便是晏城满城的凌霄花也没有一季败落。
    这世间也不是无人知晓原因的, 至少此刻在那旋风中随着鬼气一并舞蹈的晋岚王知道,因为神仙姐姐喜欢凌霄花, 所以他为她种了一城的凌霄。
    但这还不够, 凌霄花会开满整个潼州,甚至开满整片曦地。
    吸食了无数魂魄与生命的黑气, 终于显出了她原本的模样, 那丝丝缕缕的黑化作了她的发丝, 浓墨似的烟成了她舞动的袖摆, 而她半身深埋在泥土里, 另外半身浮在晏城之上, 一根手指便能碾碎一栋楼舍。
    庞然大物化作女子形态,那双半睁的眼漆黑幽深,黑色中缠绕了血雾,眉目渐渐清晰,鲜红的血甚至勾勒出她如花瓣般的唇,一张菩萨似的脸上缠满了无数阴森与忧怨。
    林霄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巨物一般的半身人影,与他每次去祠堂祭奠都能看见的母亲的画像一模一样。
    晋岚王也看见了,他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神女,他伸手抓住黑气中的一股风,将那缕风轻轻地捧在手心里,虔诚地捂在心口,缓缓闭上爱意浓烈的眼,去感受她。
    整座晏城成了人间炼狱,风雪里飞舞的凌霄花散发微微红光,顺着如同巨人一般的女人手臂飞过,缠绕在她的手臂与纤腰上。
    而她披散的发丝,甚至覆盖了整座晏城。
    “以魂养魂,怨念集成。”张典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我从未见过这么强大的魂魄,她就像……不是凡人。”
    即便是以魂养魂,凡人死去而成的鬼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吞并潼州万物,可这个需要人仰望的女子,双眸慈悲怜悯地看向世间,又在她衍生出的无数黑气根须中汲取生灵的性命与魂魄来滋养自己。
    张典的话倒是提醒了奚茴,叫她想起来云之墨曾说过,晏城里有神仙,而那个神仙,是个女人……
    她也昂起了头看向那股化作女子的黑气,心跳越来越快,在这一瞬奚茴似乎与她对上了视线。
    长街呼啸的风像是能将人吞没的海浪,奚茴发丝凌乱,纤瘦的身躯在飓风中摇晃,狐狸眼里倒映出的女人化作了两层幻影,那是浑浊的黑与灿烂的金,两股颜色在几乎覆盖晏城上空的女子身体里纠缠,随着她的舞动聚散。
    应泉捂着伤口,他以为奚茴吓傻了,连忙拉着她往张典与岑碧青设下的结界里去靠。
    奚茴愣愣地被应泉抓着,双眼却未从那缕庞大的魂魄上移开,对方漆黑幽深的瞳似乎随着她的身躯而动,这一瞬周围的风随之停下,一切画面在她的眼里变得尤为缓慢。
    咚咚——
    是奚茴的心跳声,除此之外,还有另一股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你是谁?”
    女人的声音问她。
    奚茴扭头看向拽着她的手腕奔跑的应泉,雨滴渗入他衣袂中的痕迹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尤为尖利,而漂浮至她眼前的雪恍如暂停,她伸手轻轻触碰,是冰凉的。
    这一瞬,她看清了所有人的表情,那些被行云州人护着的恐惧的人,还有虽害怕却勇敢冲出结界的行云州人,包括胆怯的秦婼,也不知她哪儿来的胆量竟也以结印生出小小的阵法,护住了两个年幼的孩童。
    ——“杀了他们——”
    ——“不可!”
    ——“是他们害了我,他们该死!曦地便该永堕黑暗!”
    ——“不,不是这样的……苍生有情,有爱,我明明体会过的,我也被人爱着。”
    同样的声音,不同的情绪,成了两个完全对立的面。
    奚茴终于看清了那黑气中缠绕的两股颜色究竟是什么,那是拧作一团的魂,一半暗黑,一半仍旧纯澈,而她每一次情绪起伏,便会在黑气上生出不同的表情。
    血色染红了她的眼,可凌霄花上的微光,却与林霄身上的命火颜色一致。
    奚茴被这两股声音左右缠绕,她们连带着那巨大的黑影一并朝她侵袭而来,她们问她:“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是谁?
    奚茴心口狂跳,她忍着惧怕,更惊奇,为何周围所有人都在以极缓慢的姿态抵抗黑气的缠绕,她却能行动自如,就像是坠入了另一个时空,与他们分了界。
    她看向那杀人无数的黑气,凝视着她身体里两种颜色的魂:“你是……神仙吗?”
    ——“神仙?我早已不是神仙了……”
    ——“是他们!无知胆怯又残忍自私,是他们害了我!”
    奚茴不解:“为何你有两种声音?为何……我能看见你?”
    ——“你是何人?你为何能看见我?如今的我早已不是过去的我了……”
    此话才落下尾音,奚茴便像是魂魄被人从身体里抽出般,刹那睁眼,眼前又变了画面。她置身于一片雪地中,红梅花瓣随风飞至眼前,所见从一幅画,逐渐蜕变成真实的世界。
    这种经历她曾感受过,在荀砚知的功德穿过她的身体时,她曾亲眼见过了荀砚知的过去,那此刻见到的,又是谁的过去?
    “打他,哈哈哈,他是扫把星,打他!”
    “就是他克死了先皇后,是他,小顺子,去骑在他的身上,叫我看看他会不会学马跑!”
    二十几人,有大有小全都围着一个弱小的少年拳打脚踢,少年趴在雪地里浑身颤抖,他甚至没穿一件厚实的衣裳,被一个小太监骑在了身上像狗一样爬过了众人的跨下。
    宫墙深深,此处的人因权势与地位分三六九等,不受宠的皇子比下人还要低贱。
    奚茴以为,她此刻看见的,大约是晋岚王的过去,可紧接着一道声音传来,有些熟悉,才让她恍然惊觉,她竟身处在那个诡异的神仙的回忆里。
    “不可以欺负人!”少女的声音很温柔,几乎没什么威慑力,却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吓坏了那些恃宠而骄的皇子们。
    搓成球的雪团砸上了带头欺负人的那个,一群人以为自己见了鬼,赶紧离开,只留下被欺辱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坐在雪地里,身上被人掐扭出来的伤痕,比红梅的花瓣还要醒目。
    少年无声睡了过去,又被一股柔软温暖的风轻巧接起。
    那是晋岚王第一次听到神仙姐姐的声音。
    她说,不可以欺负人,她的意思是,他不是扫把星,他也是人。
    那也是天真无畏的神女第一次偷偷前往曦地,因听人说曦地之首在京州,而凡人之首是皇帝,故去了皇宫深处,想看看皇帝所住的地方,却意外捡起一个受伤的少年。
    晋岚王年幼时过得并不好,他就像曾经的奚茴,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欺辱与霸凌。
    奚茴是因为出生时噩兆降临,而晋岚王则是因为一出生就克死了他的亲生母亲。
    皇后生下晋岚王后便死在了病床上,晋岚王又天生体弱多病,皇帝不重视他,就连他的同胞兄弟也因为母后之死不怎喜欢他,晋岚王能长大,亦有几分如奚茴一般的运气。
    奚茴遇见了云之墨,晋岚王认识了他的神仙姐姐。
    在晋岚王的境遇里,奚茴竟能多次看到自己的影子,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再到有人照顾后的惶惶不安。
    有神女的暗中保护,晋岚王即便被欺负也不会太难过,但神女一直谨记神仙不能与凡人相见的规矩。苍穹上的先辈告诉她,凡人长了一颗与神明不一样的心,这颗心里存了七情六欲,有善就有恶,有喜就有忧,有爱就有恨。
    人之多面,由心而始,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人,也无绝对的罪恶,而世间大部分的人都徘徊在善恶之间,亦在爱恨之间。
    她偷来凡间本只为一场游历,却不想在凡间长出了一颗与凡人一般的心。
    神女与晋岚王第一次见面,是在凌霄花盛放的季节里,晋岚王所住的院子中正有一方凉亭挂满了凌霄花,而他那日,本打算在花下结束自己的命。
    一杯毒酒已经到了嘴边,便被少女温暖的手拦住,她以花作衣,披着夕阳的红出现在晋岚王的眼前,自此惊艳了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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