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及今,再英明神武的皇帝,为了保住权力,都会殊途同归,做出与前代昏君一模一样的蠢事。
    但瑟瑟不同,只为一己私仇,她反而不留恋,不沉迷。
    至于阿漪……
    武崇训心满意足,三岁开蒙,十岁读史,他还来得及教养他,把所有理想灌注,令他健康而完善。原来他这一生注定辅佐的君王,不是武承嗣父子,不是李显父子,是瑟瑟母子。
    “自来封建亲戚,以为藩篱,荣辱同心,盛衰一体……”
    瑟瑟一字一顿背出司马银朱注解《左传》之语。
    太学讲解《左传》、《礼记》、《毛诗》,以颜师古、孔颖达的版本为准,但司马银朱所注,较前人简明易懂,譬如这句,便是说君王封立亲戚,建立邦国,犹如藩篱,拱卫宗室。
    “郡主产褥之即,便提出给予相王京畿军权,师法前朝,又解圣人疑心。”
    武崇训凝眸望住她,这是她甩在他脸上的飞刀子,又要捡起来了?
    ——那时不过一时气话,如今却是深思熟虑。
    瑟瑟无奈地挥挥手。
    “成制在前,自是遵循制度最少障碍,请表哥拟个底稿,我来上书。”
    “远交近攻,借相王麻痹圣人,是上兵伐谋,郡主耍得好一手兵法呀!”
    瑟瑟昂首乜眼,再扔出一句思索许久的结论。
    “武周制度破空而来,如空中楼阁,无法推行。想来这回以后,圣人亦有许多反思,发觉唯有重新捡起李唐那一套,才能平稳过渡。”
    第182章
    长安四年三月, 长安,大明宫。
    乍暖还寒季节,暮色晦暗冰冷, 半空洒下飘飘渺渺的雪粒子,任是穿戴再堂皇的人,脸上都有股晦气。
    提香宫人捧着匣子走来, 见小黄门打眼色,忙错步往旁边退。
    果不其然,里头稀里哗啦, 一大群人鱼贯而出。
    领头的和尚生的西域胡人模样,肤白鼻钩,但慈眉善目, 又不曾蓄须, 一对长眉雪白,落落挂到腮边,赤足蹬双旧芒鞋,穿件灰扑扑的旧僧衣,独腕上佛珠耀眼, 乃是青金石,熠熠蓝光闪亮,衬得他好一副得道高僧的仙风道骨。
    “国师走这边儿——”
    张昌宗把腰躬得快贴下地了, 引路的臂膀往前伸出去,比金冠还高。
    法藏乜了眼,不齿这男宠谄媚的做派,面上只做坦然领受, 淡淡道。
    “国公爷怎能屈尊为小僧引路?”
    张昌宗脸上泪痕未干,衣不解带服侍了几个大夜, 面皮浮肿,沉甸甸金冠勒在额上,卡出深深的红印。
    他笑得带些苦涩,望了眼法藏身后十来位穿戴各异的僧道术士,男女老少都有,各个生着张故弄玄虚的面孔,乍一看,像是同个师傅教出来的。
    满腹牢骚,可惜蓬莱殿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让阎朝隐送那几个出去,自引着法藏往控鹤府的衙署走,边走边回头,皱眉打量其中一个扶桑来的番僧,人生的胖壮粗鲁就罢了,大大咧咧,撇着袖子横冲直撞,扫翻了圣人最钟爱的牡丹名种宝楼台,也不知道扶起来。
    忍了又忍,他没有出言训斥,眼睁睁看着那人走了。
    “照您推算,圣人这回……?”
    到地方,上座奉茶,张昌宗方毕恭毕敬请教法藏。
    宫里有话不能直说。
    尤其法藏,口悬天命,世人皆以为他虽是凡人,却与圣人,乃至玄之又玄的武周国祚命脉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所以更要谨慎。况且法藏来了几趟,与府监张易之皆是匆匆一晤,尚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
    法藏端茶润了润唇舌,方重把两手举在胸前。
    仿若水月观音的千叶手势,只多一串念珠,略显不伦不类,但他的语气补足一切缺损,格外诚恳地认真询问。
    “太医怎么说呢?”
    换来对面一声黯然长叹。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只听院正的意见了,不是小僧背后说人,院正能得圣人青睐,乃是因为擅长妇人科并小儿科,从四十年前,几位皇子公主皆从他手上调理出来,实是劳苦功高,然眼前……”
    法藏忖了忖,推心置腹地劝说张昌宗。
    “什么正骨、金疮肿痛、针灸,皆已不必,唯有大方脉、杂医两项,吊住圣人的性命,最是要紧。”
    “您真是诚心待我,若非如此,我哪能让番子进宫来糟践东西?!”
    张昌宗深感安慰,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角。
    “实是顾不得了。不瞒您说,圣人情形不妙,天人五衰之象已然应验,可恨太医院那帮废物还喋喋不休,争论些药理深浅,脉案拿来我瞧,写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张昌宗说的隐晦,法藏顿时意会了,难怪连他来都见不着圣面。
    所谓五衰,指天人寿命将尽时的异象,如衣服垢秽,腋下流汗,身体臭秽等等,天人尚且如此,况且女皇不过凡人,想来如今形貌,已是令人难堪了。
    张昌宗捧面哽咽。
    “非是我等隔绝天伦,实是圣人不愿儿孙目睹丑态。”
    “是啊,世人常说,美人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法藏感同身受,熟练地拍了拍张昌宗的肩膀,以示安慰。
    “越是至亲至爱,越不愿被他窥见临终样貌,情愿彼此怀念当初。”
    太原寺地处积德坊,亲贵云集,又是圣人为奉母恩建造,常有世家子来为爷娘燃长明灯,说起人之老迈难为,动不动泪洒当场,甚至嚎啕大哭。
    法藏身为住持,见得太多了,张昌宗的做派与他们别无二致,真不知该夸一句孝子贤孙,还是骂他入戏。
    “人生七十古来稀,圣人寿数已是难得,想当初,小僧与圣人结缘,正是圣人为忠孝太后操办后事,那时亦是且哭且笑,哎,真是回首当年月明中啊。”
    提起忠孝太后,便不得不提两句太原寺。
    张昌宗眉头紧皱,提壶灌入滚水,方欠身道。
    “圣人当初着您老人家出山去请佛指,便不该,耽误了《华严经》的翻译,译本至今尚未正式成文。但佛指三十年才现世一回,着别人去,哪压得住阵脚,可是您瞧,这多不凑巧,佛指迎回来了,圣人却又……孰轻孰重……”
    “经文哪有圣人要紧?”
    法藏摆摆手,制止他继续客套,微吁口气无奈道。
    “国公爷托付,小僧并非有意推搪,只佛祖制戒,不准僧人打卦算命,但方才那几位左道诸法,譬如方术、巫蛊等等,也没给个准数么?”
    张昌宗心道,你不肯给日子,倒推别人在前?可见滑头。
    “圣人命格贵重,旁门左道哪里承受得起?斗胆去算,一个不当心,星盘都得叫崩烂了,这种事,只有您才能一锤定音呐!”
    法藏嘿嘿长笑,心道,任是哪一派的法门,你巴巴儿地召来算人死期,却连面儿都不给见,这从何算起,真当我是个活神仙么?!
    两下里僵持,张昌宗只管哀哀恳求,只字不提面圣。
    法藏何等涵养,自是推磨□□,原地打转,如此从黄昏耗到夜半,宫门下了钥,还没论出个究竟。
    法藏饥肠辘辘,索性合眼盘腿,就在此地默念起经文来,一入那神妙世界,倒是把什么人君男宠抛诸脑后,只管五感通开,天人合一,虚空里万籁俱寂,唯有一线杳杳香烟萦绕,似丹茜,又混着檀香,法藏神思漫游,许久慢慢睁眼,顿觉室内人影晃动,忙定睛去看。
    就听张易之朗声大笑,抚掌道。
    “法师好定力!”
    法藏微微发怔,瞧窗外轮月,果然已过子时。
    不禁疑惑,圣人命在旦夕,张易之的好日子一眼望到尽头了,怎还如此神采奕奕?应当如张昌宗般如丧考妣,才对呀。
    张昌宗身后又走出一对手挽手的年轻人,男的高个儿方面,做郡王红袍金冠打扮,女子装扮寻常,梳半翻髻,身段颇为苗条。
    见法藏转眸望过来,郡王只管含笑,女子却礼数周全,依依福身下拜。
    “方才法师诵经时,口吐莲花,外头蛙鸣虫闹都停了,好比九州池里挂的《经变图》,万兽来听弥勒讲经,俯首帖耳,似通人言。”
    法藏面色稍变,这大半夜的,宫里怎么冒出个成年的郡王?又逢圣人病重,更加忌讳了。女子更蹊跷,若说是女官、宫人,态度未免太从容,若说是张家亲眷,又似在九州池颇有脸面。
    凝眸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离座走上前去,托着她手。
    “小僧糊涂了!张娘子恕罪。”
    “圣人拿我当亲孙女儿般,您又是为忠孝太后才受比丘戒,这样算来,我当唤您一声祖祖啊!”
    张峨眉年纪不小了,还像闺中少女一般,拉着法藏袖子痴痴撒娇。
    张易之哈哈笑道。
    “法师六年前发愿译经,自锁太原寺内,三年前又去了扶风县,难怪不认得我这侄女儿,她呀——可叫圣人惯坏了!”
    大家重新坐下,张峨眉有意叫法藏分清主次,笑着嗔怪上首的李重福。
    “郡王与我换换位置,我与法师有话说。”
    李重福忙不迭起身换到最末。
    法藏品了品新茶,转头笑呵呵问,“张娘子是要算姻缘么?”
    这话尖刻,扎得张峨眉面色稍变,张易之才要反驳,她已大方应道。
    “我挑的小女婿,五叔不喜欢,才耽搁到如今,其实圣人早就点头了。”
    着重补充,“东宫冷清,不瞒您说,太子也急着办喜事。”
    看法藏似被震慑,再拿眼神挑挑李重福。
    “你说是不是?”
    李重福接不住她的机锋,讷讷两声,张峨眉嫌他鲁钝,毫不掩饰地把眼皮子一翻,向法藏道。
    “只是阿郎友爱兄弟,决意为太孙守制三年,才耽搁了。”
    法藏暗忖,她倒说人口吐莲花,就她这指鹿为马的本事,也算一流。
    当下双掌合十,咦然笑道。
    “原来是太子家的平恩郡王,小僧失礼,失礼!”
    李重福不肯受他的礼,学识有限,不知该如何还僧人的礼,站起身别别扭扭抹了抹锦袍上的褶皱。
    “大师是我的长辈,我……”
    索性高举双臂,长长一揖落地,“我祝大师福寿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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